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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讯
承乾殿内,鎏金博山炉里的瑞脑香已燃过半,烟气袅袅直上,撞在彩绘承尘上,又散作无形的薄雾。
姬抱朴坐在御案后,手中朱笔悬而未落。他偷眼去瞧坐在一侧摄政御座上的皇姐。
姬如晦今日穿了一身鸦青色的常服,没戴那些繁复的珠翠,整个人显得越发清瘦冷肃。
她正低头看着折子,神情专注。
自那日因殷戈之事争执后,这几日他们姐弟二人虽照常一同视事,可那股无形的隔膜却横亘在两人之间。朝堂上的事依旧会提前商议,该让他拿主意的时候绝不越俎代庖,甚至比从前更“放手”了。
姬抱朴起初还有些赌气般的快意,觉得自己终于像个真正的皇帝了。可随着这沉默一日日拉长,他心里那点快意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没着没落的慌张。
皇姐变得更沉默了。
以前她虽也冷淡,但那种冷是有温度的。现在她坐在这里,却像是一尊精美的玉像,没了人气儿。
他知道皇姐在生气,可又分不清是在气他那次擅自下旨,还是在气别的什么。
姬抱朴抿了抿唇,想要开口打破这窒息的沉默,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恰在此时,姬如晦放下了手中的奏折。
“希声。”她没抬头,声音平淡得听不出情绪,“朱雀那边,可有消息?”
一直守在角落当隐形人的希声上前一步,躬身道:“回殿下,还没听玄武统领提起,应当……是还没有。”
姬如晦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叩了一下,随即停住。
“嗯。”
她轻轻应了一声,随后便重新拿起另一本奏折,神色如常。
姬抱朴的手一顿。
他听出来了,皇姐问的是望舒。
这几日皇姐从未主动提起过那个名字,他还以为她已经不在意了。毕竟那人自曝是穹明细作,按理说皇姐应该恨不得她死才对。
毕竟在皇姐的棋局里,弃子是常有的事。
姬抱朴看着她低头继续批阅奏折的样子,心里那股愧疚忽然汹涌起来。
“皇姐……”
姬如晦侧目看他:“陛下有何见解?”
“不是公事。”姬抱朴放下朱笔,从御案后绕出来,走到姬如晦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垂下头,“我是想……跟皇姐认错。”
姬如晦神色未动:“陛下何错之有?”
“我心急了。”姬抱朴攥着袖口,声音有些发涩,“那日我不该顶撞皇姐,更不该轻信殷将军的一面之词。我知道自己能力不足,却总想证明自己,结果反而害了事。”
殿内安静了片刻。
姬如晦的声音缓和下来,不再是刚才那种公事公办的冷硬:“我事事替你把关,并非贪权或不信你,你知道的……我能护着你的日子,不多了。”
“所以总不舍得放手。可如今想来,总要让你自己去经历、去成长。这几日,你做得很好。”
姬抱朴的眼泪“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皇姐……”姬抱朴声音哽咽,一把抓住姬如晦冰凉的手,“你别胡说!太医说了只要好生养着……”
“太医的话,听听也就罢了。”姬如晦抽回手,淡淡一笑,“好了,不说这个。”
她看着姬抱朴,眼神变得郑重:“朴儿,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这话我说过许多遍,今日依然要再说一次——或许我会谋算旁人,却永远不会将你当作棋子。”
“我知道的……”姬抱朴拼命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皇姐待我最好。”
他吸了吸鼻子,有些别扭又有些害羞地小声嘟囔:“可皇姐如今……分明更惦记望舒……”
这话说出口,他自己先怔了怔。
望舒出现得突然,又来历不明。与其说是对她的不喜,不如说更像一种被分去目光后的不知所措。
那股酸涩底下,藏着的更多是怕皇姐再次轻信旁人,怕多年前的旧事重演。
姬如晦正在整理奏折的手指蓦地一顿。
姬抱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瞬的失神。
他猛地反应过来,望舒现在的下落不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那道允许殷戈改道的圣旨。
“皇姐,对不起!”姬抱朴脸色煞白,慌乱地解释,“我……我没想害死她的!我当时真的只是觉得殷将军说得有道理……虽然我是有点嫉妒皇姐你对她那么好,但我绝对没有想害她命的心思!我那日那么说,也是怕她来历不明会害了你……”
他越说越急,语无伦次:“那个……望舒那么机灵,武功又好,肯定有保命的法子!说不定她早就逃走了,现在正躲在哪个地方等着回来找皇姐领赏呢,肯定没事的!”
姬如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逃走?
在那样的激流暗涌中,在殷戈的必杀令下,一个可能受了伤、中了毒的影卫,能逃到哪里去?
思索间,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玄武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手中捧着两封密信。
“殿下,朱雀急报!”
姬如晦的眼神瞬间凝实。她几乎是立刻伸手接过了信,动作快得甚至有些失了平日的稳重。
她先拆开了温庭的信。
信纸很薄,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是在极匆忙的情况下写就的。
姬如晦目光急扫而过,读至前半段时,原本紧绷的肩背,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分。
视线最终落向信末——
【……溺毙,未见尸首。】
溺毙。
这两个字像两根针,扎进姬如晦的瞳孔里。但紧接着,后面那句“未见尸首”,又把这针尖稍微磨钝了一些。
她又拆开朱雀的信。信上回报,她在明湖下游搜寻数遍,未见尸首。
信纸在手中被缓缓攥紧,随即被移至烛火上。火舌倏地卷上纸角,顷刻间便吞噬了所有字迹,只余几片灰烬飘落。
姬如晦望着那点残灰,眸色渐深。
——那人选择在此时自曝身份,分明是为了将所有人的视线,引到自己身上。
殷戈几次三番想要除掉望舒和温庭,如今望舒溺毙且背负细作之名,他应当会暂且收敛。否则使团接连出事,未免太过惹眼。
这封信里,不仅有“死讯”,更重要的是证实了望舒“绝无二心”。
从政治角度看,这是一次成功的布局。她用一个嫌疑未除的影卫,换来了温庭的安全,试探了殷戈深浅,还给穹明扣上了一顶“细作行刺”的帽子,或能在今后的谈判中多换几分筹码。
不亏。
唯一的代价,只是一个影卫的“下落不明”。
“皇姐……”姬抱朴一直在观察她的脸色,见她看完信后一言不发,神色却并未显出悲痛,反而透着一股让人害怕的冷静,不由得心惊肉跳,“怎么样了?望舒她……”
“殷戈说,她溺毙了。”
姬如晦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日的天气有些凉。
“啊?!”姬抱朴惊叫出声,脸色瞬间惨白,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是我……是我害死了她……”
“陛下,”姬如晦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手指却微微收紧,“陛下不需要为此自责。”
“无论真相如何,望舒既已亲口认下细作之名,这个结局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但就事论事,她不曾加害使团,反倒护下温庭,试探殷戈。”姬如晦话音稍顿,“这些功劳,本宫会记着,陛下也会记着。”
姬抱朴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从前哪怕宫里去了个没名没姓的老嬷嬷,皇姐都会私下让人多烧些纸钱;影卫营里那些牺牲的死士,她也会默默记下,差人立碑,给足了体面。
望舒在皇姐心里的分量,绝不会比那些人轻。
可是他看着姬如晦那张平静的脸,所有的质疑都被堵在了喉咙口。
“臣弟……受教了。”姬抱朴低下头,声音闷闷的。他想,皇姐心里肯定很难过,只是她太骄傲了,不肯在自己面前示弱。
他想安慰她,可姬如晦已经重新拿起了朱笔低头批阅奏折。
姬抱朴只好闭上嘴,默默退回自己的位置。
大殿里又恢复了死寂。
笔尖刚落纸,墨迹忽然滴下来,在雪白纸面晕成一团。
姬如晦看着那滴墨,笔尖悬停良久。
污纸难净,如逝事难追。
半晌,她重新换纸,落笔继续写。
……
夜色深重。
回到寝殿时,已是亥时。
希声照例奉上汤药,又在碟中添了一小盏糖渍核桃。望舒临行前特意嘱咐说殿下怕苦,即便她不碰,也该日日备着。万一哪天,殿下想尝了呢?
姬如晦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希声本以为今日殿下心情不好,定然会像往常一样让人撤下去。
谁知,姬如晦伸出手,两根苍白的手指拈起一颗核桃。
并没有想象中的甜。
或许是因为放久了,或许是因为嘴里的药味太重。那层糖霜化开后,透出一股核桃特有的涩味。
涩得让人舌根发紧。
“不错。”她忽然说。
希声愣了一下。
“再拿点过来。”
希声犹豫了一瞬——这东西虽好,但甜食吃多了也不宜。可看着殿下那张疲惫的脸,他最终还是默默退了出去,又端了一碟进来。
殿内只剩下一盏孤灯。
姬如晦靠在软榻上,身上盖着那床厚重的锦被,手里捧着那个装着核桃的小碟子。
她一颗接一颗地吃着。
脑海中又想起望舒总爱劝她保重身子,明里暗里,絮絮叨叨。即便被质疑身份,也从不气恼,那份关切倒像是真的。
望舒也是从影卫营出来的,是玄武亲手挑来的人。她既信玄武,信影卫营,为何独独不愿信望舒?
只因她那身古怪的体质?还是因为她那毫不掩饰的、几乎灼人的赤诚?
姬如晦想不明白,望舒究竟图什么。
朱雀与玄武肯为她卖命,是因她曾在他们落魄时施以援手,如今也给了他们权势与尊荣;希声这样的旧人是母后留下的,自幼相伴,忠心自不待言。
但望舒……是玄武从外头带回来的孤女,在影卫营训了十余年,与自己从前并无交集。做了贴身影卫,更是绝了晋升的路。这样一个人,为何会对她捧出如此干净的善意?
“真心希望殿下活着!”
当时她觉得这话矫情。
现在想来,倒真是字字诚恳。
姬如晦又吃了一颗,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
那股熟悉的寒意正在骨髓深处缓缓涌起,像无数根细针扎进血肉。
是寒毒发作了。
虽然不是新月之夜那种排山倒海般的剧痛,但这种如影随形的阴冷,更像是钝刀割肉。
不是新月夜,为何会发作?
姬如晦不愿深想,只是躺下去,拉过被子盖住自己。
黑暗中,她睁着眼睛,盯着帐顶。
既要算计,便要付出代价。
用望舒换温庭,不亏。
两个都是她的人。虽然温庭是明面上的,有利益交换的;而望舒……
姬如晦闭上眼。
望舒什么都没有。没有交换,没有条件。
寒意越来越重,姬如晦蜷起身体,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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