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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独角戏·白岳
从树屋到实验室一路要走多少步?十五岁的白岳曾无数次计算过这段距离,1842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穿过学校后方那片葱郁茂密的枫树林,那层层叠叠的橙红色叶隙中藏着白岳的秘密王国,他的小树屋搭在一棵高大的枫树之上,离地约七八米,屋顶用干燥的香蒲草厚厚铺着,墙壁则由柔韧的藤条编织而成,缝隙间填满了松软的木絮,既阻挡风雨,也隔绝了外界,小树屋是白岳的庇护所,也是他的躲避屋。树屋里空间有限,最多仅容一人躺卧,却布置得极其精心,一张悬挂在空中的轻质吊床,一只用来放书和零碎物品的小小壁橱,水晶矿灯发出足以照亮书页的柔光,一扇小小的窗正对着福洛斯港口的方向,每逢风过,一串用细小鸟羽和彩色贝壳串成的风铃便会发出轻轻的、私语般的叮咚声。
学校里的功课太无聊了,那些过时的知识像死掉的标本,只剩一个呆滞的外壳,只有实验室值得一去,那里的设备能让他的奇思妙想落地,至于剩下的时间,与其呆在教室里听老师重复那些陈旧的理论,远不如呆在自己的树屋里自在。福洛斯是个多雨的城市,此时淅淅沥沥的雨水正穿过绯红的枫叶,敲打着香蒲草屋顶,发出沙沙的轻响,白岳蜷腿坐在窗边,膝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大部头,书看得有些累,白岳抬眼,被雨水模糊的视线里,远处的爱忒弥斯大洋在光雾交织中若隐若现,细雨柔化了一切棱角和喧嚣。
“朱楼四面钩疏箔,卧看千山急雨来。” 一个带着些许嘲弄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白岳知道,那是他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欧阳岳。
“你好烦啊!” 白岳在心里大声地沉默回应,他讨厌这种被窥探、被评点的感觉,即使窥探者是他自己的一部分。
“烦?”欧阳岳低笑,他的声音像枯木滑过沙地,“没有我,哪来的你?你该学会感恩,孩子。”
“我不是你的孩子!”白岳下意识地反驳,手指攥紧了膝上的书页,“我的身体属于我,我的思想也属于我!”
“是吗?”欧阳岳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冷,“你的身体里流着白家的血,所有白家的血脉都是我的傀儡!你是承载我意志的最佳容器,你的思想?呵,没有我百年的积淀,你那些灵光一闪的实验不过是小孩子的涂鸦,承认吧,白岳,我们本就是一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抗拒我,是在抗拒你自己真正的力量。”
“那根本不是力量,你闭嘴吧!” 白岳低声呵斥,一股熟悉的疲惫从他心底泛起,似乎意念中的争执永无止境……
“……泰格瑞斯已经霸占大祭司的位置很久了,没有任何明文规定大祭司只能出身泰格瑞斯家。” 一个少年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愤懑,伴随着雨声由远及近,经过树屋下的小径。
白岳立刻屏住了呼吸,他像一只警醒的鹿,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身体往阴影里缩了缩,鹿角却长长伸展出去,细听那树下的谈话,其中一个声音白岳再耳熟不过了,那是毕业班的高登·诺克图恩,刻薄的小怪物。
“这种局面不会持续太久,毕竟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另一个男生的嗓音儒雅,稍显平静,白岳猜想他应该是一头红发的爱德蒙·温蒂斯,外表彬彬有礼,眼底满是野心,他和高登一向走得近。
“现任大祭司的身体状况很不好,我父亲说,换任的事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新任大祭司即位时不可超过三十岁,爱德蒙,你的机会来了。” 作为诺克图恩这一代最嚣张跋扈的银发小少爷,高登的声音透着满满热切。
“机会需要争取,泰格瑞斯家不会轻易放手的,你听说最近那个转学生了吗?” 爱德蒙的声音依旧克制。
“啊,我知道。” 高登不屑地嗤笑一声,“克里斯·泰格瑞斯,装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他是斯利威尔的侄子,泰格瑞斯家在未雨绸缪,为自己铺路呢。”
爱德蒙沉默了一下,没有接话。
高登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蛊惑:“要我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手里有一种好东西,无色无味,能短暂影响人的心智,让人听话,要不要……先拿这个转学生开开刀?试试水深水浅?”
“……没必要。” 爱德蒙想了想才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现在动手太显眼了。”
“你总是这么谨慎……真没意思。” 高登似乎有些不满,但也没再坚持。
两人絮絮交谈的声音在枫林深处回荡。
“看吧,权力的游戏就是这样,你不愿入局也已在局中,温蒂斯和诺克图恩的小辈已经开始布局了,那个小克里斯·泰格瑞斯……或许是个不错的切入点。” 脑海中的欧阳岳用阴沉沉的嗓音发出尖锐的点评。
“那只是个转学生,他是无辜的!” 白岳在心里反驳,对那隐含的恶意感到非常不适。
“可他姓泰格瑞斯!这个姓氏就是原罪!” 欧阳岳的声音带着积年的恨意,“就像所有姓司徒的……都该死!看着吧,如果他们斗起来,对我们只有好处!”
“你别瞎说了,闭嘴!” 争执中,激动的白岳猛地一抬手臂,那本厚重的《能量符号学》一骨碌从窗口掉了下去,书本划破雨幕,滚过蜿蜒的树干,重重砸下,被堆积的落叶淹没了。
“什么声音?!”高登警惕的厉喝立刻传来。
“上面!树上有东西!”爱德蒙的声音也绷紧了。
白岳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听到树下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和拨开枝叶的声音,“不能再待下去!不能被他们发现!” 白岳毫不犹豫地转身,熟练地掀开吊床下方一块伪装成地板的活板门,门洞里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白岳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迅速滑入暗道,消失在长长的黑暗里,只留下空荡荡的树屋,一地散乱的书本,和窗外依旧连绵的雨。
这天是塞兰尼的“登陆日”节,作为纪念人类最初抵达这颗星球的节日,学校各处的教室、礼堂、走廊、花园里处处张灯结彩,悬挂着五彩斑斓的、由特殊薄膜制成的气球,气球在稀薄的银光下反射出热闹鲜艳的光泽,楼梯间播放着欢快的庆典音乐,午歇时分,餐厅里人声鼎沸,白岳照例一个人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面前摆着一盘标准配置的营养餐:糊状的合成蛋白质、奶昔状的根茎蔬菜混合汁、一块缺乏弹性的谷物奶油蛋糕,学校里的食物向来味道寡淡,即使仅仅是为了维持生命所需,也实在难以下咽,白岳百无聊懒地咀嚼着,打量着四周令他疲乏的热闹景象。
所有人都知道,白岳是个怪胎。他很少与人交谈,总是独来独往,眼神时常放空,像是在凝视另一个维度,有时他会突然低声自言自语,表情变换,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人争论,他对社交活动毫无兴趣,唯一的消遣就是泡在实验室或图书馆,或者消失在那片据说有幽灵出没的枫树林里,在诺克图恩家那群闲不住的银发小子们眼中,白岳是个极好的目标对象。
白岳手中的叉子机械地戳进盘子里的食物中,像一只匕首插入横陈的尸体,毫无生气的蛋糕尸首分离,流出淡黄色的奶心糖浆,不远处一只硕大的红色气球,晃晃悠悠地脱离了大厅中央的装饰丛,像是被无形的手牵引着,精准地飘到了白岳的头顶,“啪!” 一声脆响,气球突兀地爆开,里面装着不知是哪里来的浑浊污水,劈头盖脸地溅了白岳一身,头发、脸颊、衣襟瞬间湿透,散发着难闻的腥气。
“哈哈哈!快看那个怪胎!” 一群人捧腹大笑,为首的正是高登,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餐厅里顿时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各种低语和窃笑,无数道目光聚焦在白岳身上,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看客。
“看看你这副狼狈的样子!简直像只淋湿的野狗!丧家之犬!为什么不反抗?用我教你的方法,一点点小玩意儿,就能让他们吃尽苦头!你的大脑就是最毒的武器!为什么要自己忍着?!” 脑海中,欧阳岳尖锐的责难如期而至。
白岳僵在原地,脸颊滚烫,他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他试图屏蔽脑内的声音,但那些恶毒的话像跗骨之蛆,他说服自己去忍受去无视,去习惯身体的不适,去忽略旁人的目光,但没有人知道,他最难以说服自己的,其实是与这脑海中这永无宁日的诘难共存,一种熟悉的窒息感逆流冲上头顶,像湿冷的棉絮堵住了胸腔,血液梗塞,生出无数尖刺,戳破血管壁,漏出乌泱泱的黑色血块,“快点过去吧,快点结束吧,离我远远的,你们所有人都离我远远的!” 无声的咆哮在白岳心底沸腾,随着脑海中的火焰愈烧愈烈,白岳渐渐感到,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
在一片恶意与冷漠混杂的围观中,一个人的身影逆着惨淡的银光,穿越嘈杂的人流,安静地向他走了过来,那人在白岳面前站定,递过来一方干净的手帕,布料柔软,带着淡淡的、初雪般的气息,手帕的一角绣着金色的虎纹图徽,“擦擦吧,你的衣服都湿了。” 那个声音非常温柔,像旧书页一样令人心安,白岳怔怔地抬头,他看到一头耀眼的金发,眼前的少年有着成长期常见的瘦削,一双蓝色的眼睛是最深最静的海,泥沼丛生的世界里,竟有这样干净的白色花朵?
克里斯·泰格瑞斯,这个名字自此常常在白岳的脑海里忽然冒出来,白岳发现自己会下意识地在学校里寻找克里斯的身影,会装作不经意地路过克里斯所在的教室,和克里斯简单地打个招呼就能令白岳开心一整天,白岳甚至会在图书馆的借阅记录里偷偷查克里斯看过的书,心里暗自模拟和克里斯的种种对话,他真的很想和克里斯说说话,可他不懂应该怎样做才好,他对克里斯又着迷又害怕,因为克里斯超出了他旧有认知的一切。
又是新的一天,图书馆外,白岳远远看见克里斯走进了一排高耸的书架之中,鬼使神差地,白岳跟了过去,高大的书架像一幢幢沉默的巨人,在头顶下方投下浓重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和皮革混合的特殊气味,白岳在迷宫般的书架间穿行,很快迷失了方向,也弄丢了克里斯的身影,莫名的惶然中,白岳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刚一回头,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是在找什么吗?”
白岳猛地转身,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克里斯就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卷古老的皮质卷轴,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疑问。
“我……我……” 白岳的脸霎时间红了,大脑一片空白,他胡乱地指了一个方向,随口编了一个书名,“我在找塞兰尼……星象……变迁考察……记录……” 白岳说得磕磕绊绊。
克里斯微微偏头,认真地想了想,随即走向身后一个书架,他踮起脚,金色的头发柔滑得垂下来,衬出他完美的颅骨形状,克里斯伸长手臂,从高层的书架中准确无误地抽出了一本积满灰尘的大部头,递到白岳面前:“是这本吗?”
白岳愣愣地接过,书的封皮上用古老的塞兰尼语写着书名《塞兰尼星象历史》,恰好和他随口胡诌的那本书在内容上同根同源。
“原来你也对塞兰尼古语感兴趣?” 克里斯看着他,语气里带着一点找到同伴的惊奇和欣喜。
白岳这才意识到刚才一路走来,自己手中已随机拿了好几本书,除了刚才的星象历史外,还有一本是关于塞兰尼古语语法的,白岳有些羞涩地点点头,“嗯……是有一点……感兴趣。” 白岳低声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
克里斯似乎很高兴,他从白岳手里抽出那本古语语法,“这本我也看过……” 克里斯翻到其中一篇章节,指给白岳看:“其实,我是看了这一段才知道,月亮这个词在古语里竟然有不同时期的变格,你看……” 克里斯说出了几个相当生僻的古语词汇,白岳压下心中的慌乱,集中精神,仔细地听克里斯对自己说话,在安静的书架之间,银光透过高处的彩色玻璃,投下斑驳的光影,克里斯的声音像丝绸一样流动,他提到的词汇变形规则远远超出了白岳了解的那点皮毛。
“蠢货!连这都不知道?” 欧阳岳轻蔑的嘲弄声音刺入白岳的耳膜,“告诉他,月亮这个词在塞兰尼古语里的变形有两种含义,尾音音素弱化时,代表天体本身,尾音与元音融合时,则指代残缺却饱含希望之物,比如极其柔弱的初生生命。”
一连串不属于自己的知识像洪水般涌入白岳的脑海,看着克里斯期待的眼神,白岳有些羞愧地复述了欧阳岳的提示,白岳感到自己简直像个窃贼,借助着另一个灵魂的古老力量,偷来了克里斯的另眼相待,旧书页上那个陈旧的月亮符号,像一只审视的眼睛,死死盯着白岳的脸。
从图书馆出来到教室,要经过一条略显复杂的环形甬道,为“登陆日”装饰的各色气球仍未清理,缤纷多彩地挂了一路,白岳和克里斯并肩走着,低声讨论着刚刚的话题,甬道尽头,高登双手抱胸,银色的短发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闪着不怀好意的光,他挡在路中央,斜眼看着克里斯和白岳,嘴角咧开一个挑衅的笑容。白岳的心跳骤然急促,他最害怕这种直勾勾的对抗,白岳刚想转身后退,但他身旁的克里斯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克里斯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停下脚步,他只是平静地站定,用那双深邃的蓝眼睛看着高登,目光里没有畏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审视。诡异的沉默在甬道里蔓延,高登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他似乎感到一丝莫名的心虚和气短,他身旁的跟班们也面面相觑,不敢贸然动作。对峙了十几秒后,高登悻悻然地“哼”了一声,竟侧身让开了路,只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什么。克里斯这才对白岳笑了笑,大步流星走了过去,没有多看高登一眼。
这之后,白岳便常和克里斯一起吃饭,一次克里斯状似无意地问起:“他们以前也这样吗?你……为什么不反抗?”
白岳用汤匙慢慢搅动着加了糖的浆果茶,他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苦涩,也有些自嘲:“怎么没反抗过?我尝试过……给他们的饮用水里下毒,我用实验室里的材料配了一些小剂量神经毒素,很简单,但足够让他们在病床上躺一个月。”
克里斯的蓝眼睛里闪过一抹讶异。
“但是,” 白岳垂下眼帘,看着手中深红色的浆果茶,“最后我还是把水换掉了,我觉得……没必要,惹自己一身脏……”
克里斯看着白岳,那双明亮的蓝眼睛里有细碎的光点在跳动,“看来你还是少了一点做恶人的狠劲儿。” 克里斯的牙齿很白很整齐,克里斯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听说过淬火原理吗?金属经过危险的高温之后冷却,会变得比之前更坚硬更强韧,有时候,人也是这样,你要相信自己。” 克里斯笑着轻轻拍了拍白岳的肩膀,白岳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时间在一天天里拉长、折叠、消失,白岳眼里的克里斯慢慢立体、慢慢充盈起来,克里斯很喜欢塞兰尼古语语言和古字符学,那些在旁人看来枯燥无比的符号和文章,克里斯总能捧着读上一整天,克里斯读书的样子很帅气,他身上有一种由内而外与世无争的味道,他真的像天神一样圣洁,那么安静、那么干净、那么清澈,白岳感到自己越来越依恋这种味道,他想每一天都见到克里斯,想听到克里斯温柔的嗓音,想看到他金色头发在银光中闪烁的样子,这种渴望,像毛线衫上的一根线头,白岳只是不小心扯出了一点点,但没想到毛线越拉越长,直到整件衣服都被扯成一团纠缠的、理不清的乱线,白岳才发现自己早已被缠绕了进去,走不出来了。
实验课的空气里弥散着凤凰花被碾碎后特有的甜腻气味,这节课学生们要练习提取“凤凰花”的花碱原液,作为凤羽大陆特有的物种,凤凰花的花碱具有一种特殊的神经亲和性,微量摄入可以帮助聚焦精神,常用于需要使用精密仪器工作的科研人员,“注意控制加热温度,过高会破坏花碱的活性……” 老师从实验台边一一巡视指导,纠正不符合规范的操作手法。对白岳而言,这种基础的萃取实验实在有些无聊,他熟练地调整着水晶灯的火苗,看着淡红色的花碱原液在冷凝管中一滴一滴缓慢凝聚,等待的间隙,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他感到肩颈有些僵硬,刚扭了扭脖子,视线扫过讲台方向,一个身影一晃而过,动作快得几乎像错觉,但白岳看到了,高登·诺克图恩以一种训练有素的敏捷,飞速偷走了那瓶作为样品的高浓度花碱原液,塞进了他自己的口袋里。
老师此刻正在实验室后方,背对着讲台,专注地为两位学生示范萃取的技巧,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但白岳心中警铃大作,高登拿走的是一整瓶高浓度的花碱原液,这种物质是配置神经毒素的原料之一,神经毒素一旦使用,就会导致精神涣散、意识模糊,甚至产生幻觉和短时间的记忆脑雾,白岳心里咯噔一下,他几乎是立即想起了那次在树屋里听到的谈话,高登曾提到的一种能“短暂控制人心智”的药物……白岳的心脏狂跳起来,高登想干什么?目标是谁?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下课的铃声尖锐地响起,打破了实验室的平静,白岳几乎是第一个冲出去,他甚至顾不上收拾自己的实验台,他像一支离弦的箭,穿越大半个校园,肺部因急促的奔跑而火辣辣地疼,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白岳气喘吁吁地冲进图书馆,无视了管理员投来的诧异目光,他直奔古语言区那个靠窗的固定位置,果然,克里斯坐在那里,他正埋着头,羽毛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似乎在写一封长长的信。
“克里斯!”白岳扶着厚重的实木桌角,胸口剧烈起伏,连话都说不连贯,“你……你一定要小心!”
克里斯闻声抬起头,看到白岳这副焦急万分、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
白岳顾不上平复呼吸,急切地压低声音,几乎是凑到克里斯耳边说道:“最近……不要接触任何陌生人给你的东西,尤其是吃的、喝的!还有,不要去人少的地方!千万要小心!”
然而,克里斯只是温柔地笑了笑,看着白岳因奔跑和紧张而泛红的脸颊,以及那缕被汗水濡湿、不听话地贴在前额的头发,克里斯伸出手,轻轻将白岳的刘海拨弄整齐,“你的头发都乱了。” 克里斯的动作自然又轻柔。
指尖不经意擦过额头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凉的触感,像生锈的心脏恰逢下雨天,雨水浸湿干燥的肺叶,全身每一个关节都滞涩酸胀,灵魂在胸腔里疯狂地捉迷藏,白岳内心的情绪翻江倒海,他明白自己没救了,如果他此刻的感情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笼,那么,为了克里斯,他愿意走进任何地狱。
几天后,地质课的实地考察如期而至,考察基地位于福洛斯郊区的一处早期矿场,崎岖的丘陵地带中,巨大的矿坑像皮肤表面狰狞的伤疤,裸露的岩壁上,还能看到零星闪烁的、未被完全开采殆尽的低品质原矿残留,在强烈的银光下反射着莹莹光泽。考察进行到一半,学生们按照年级分组,分散开来收集不同的岩石样本,即使被分在不同小组,白岳的视线始终暗暗留意着高登的动向。
白岳看到高登和两个平日里形影不离的跟班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三人状似无意地、缓缓朝着克里斯所在的小组方向移动,克里斯正独自一人,蹲在一个相对偏僻的矿洞入口附近,用地质锤小心翼翼地敲打着一块层理清晰的沉积岩,专注地记录着观察笔记。那个矿洞入口幽深,警示牌歪斜在一旁,周围散落着碎石,显然已经废弃多年,内部情况不明。白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高登他们想干什么?要把克里斯引进那个矿洞吗?他不敢再犹豫,立刻不动声色地朝着那个方向靠近,手心里沁出了冷汗。
高登的一个跟班看似随意地在克里斯附近徘徊,另外一人故意提高音量,指着矿洞深处惊呼:“快看!那里面是不是有矿石反光?”
克里斯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他抬起头,顺着那人指的方向望向幽深的矿洞,就在克里斯分神的刹那,高登如同鬼魅般贴近,假装被脚下的碎石绊倒,整个身体“不小心”地撞向克里斯,他手中握着一支针管,针尖寒光一闪……
“不要!” 白岳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或许是高登的动作太大,或许是矿洞本身年久失修,高登头顶的一块巨石突然松动,打断了他的动作,巨石蠢蠢欲动,带着簌簌落下的碎石,正朝着背对高登、被“矿石反光”吸引注意力的克里斯滚落下去,那石头不小,速度极快,若是砸中,后果不堪设想。
“小心!” 白岳想也没想,身体先于意识行动,猛地朝克里斯扑了过去,想将他推开。
“蠢货!别去!” 脑海中,欧阳岳发出尖锐的厉喝,“矿洞要塌了!为了他赔上我们自己吗?!快退!”
“是我的身体!不是你的身体!” 白岳在心底怒吼,扑过去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然而,欧阳岳的意志像无形的锁链,瞬间缠绕住白岳的四肢,让他扑出去的动作变得僵硬迟缓,眼看巨石就要砸下,电光火石间,本能战胜了一切,白岳对着脑内那个灵魂咆哮嘶喊:“欧阳岳!帮我救他!我答应你!我和你分享同一具身体!不再抗拒!只要你救他!我帮你完成你的复仇!你帮我保护他!”
矿洞的阴影里,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成交。”欧阳岳的声音带着一丝得逞的冰冷,白岳感到那股阻碍的力量一下子消失了,仿佛有无限的力量注入四肢,白岳以一种超乎自己平时能力的敏捷,猛地将克里斯扑倒在地,顺势向旁边翻滚。
“轰!” 巨石擦着克里斯刚才站立的位置滚落,砸在地上,激起漫天尘土,矿洞顶部传来一阵阵嘎吱声,更多的碎石滚滚落下。
“快跑!这里不安全!”白岳拉起克里斯,和周围其他惊慌失措的学生一起,快速冲出了摇摇欲坠的矿洞。
外面银光刺眼,惊魂未定的学生们围拢过来,十四岁的克里斯看着白岳被碎石划破的手臂和满是灰尘的脸,眼睛里充满了感激:“白岳,刚才谢谢你……”
白岳摇了摇头,他的心脏依旧跳如擂鼓,一半因为惊险,一半因为那个刚刚缔结的、抵押灵魂的契约,“没事就好。” 白岳低声说,他避开了克里斯的目光。
很多年之后,白岳依然会反复回想起这个刹那,为了保护一个人而向恶魔献祭自己,真的值得吗?小小的树屋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湿漉漉的橙红色枫叶在雨后银光下熠熠生辉,一开窗全是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白岳看着年轻的克里斯坐在窗边,长长的腿蜷起来,一头金发像流沙般细腻,克里斯抬起漂亮的手指轻轻拂过窗前那串羽毛贝壳风铃,风铃发出细微的叮咚声,克里斯忽然用一种带着思索的语气说:“白岳,有时候我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白岳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什么感觉?”
克里斯微微歪着头,深海般的蓝眼睛定定看着白岳,“有时候我感觉你……好像有两颗心,其中一颗心总能看破问题的根本,提出我完全想不到的见解,但另一颗心又很……柔软,甚至有些小心翼翼,这两种特质同时在你身上,很矛盾,但也……非常迷人。”
白岳的血液仿佛一下子冻结了,他几乎能听到脑海中欧阳岳发出的一声冰冷的嗤笑,“看吧,他感觉到了,归根结底,他是一头老虎,一个泰格瑞斯,直觉敏锐得可怕。”
“完了……克里斯看出来了?他看出我这具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看出我那些惊人的见解都来自一个古老的幽魂?”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白岳,他的嘴唇有些嗫嚅,却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这无法解释的一切。
“我想,这大概就是天才的特质吧。” 克里斯继续说道,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怀疑或探究,只有纯粹的欣赏和钦佩,“理性和感性并存,就像塞兰尼的银光与黑雾,看似对立,却共同构成了这个世界的独特景观,白岳,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
一股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席卷而来,紧接着是汹涌的、几乎要将白岳淹没的愧疚,“谢谢你,克里斯。” 白岳低下头,不敢再看克里斯的眼睛,他很怕在克里斯的瞳孔中映出自己灵魂里那个狰狞的共犯。见白岳没有回应,克里斯笑了笑,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低下头去继续写自己的信。
“哼,放心了?” 欧阳岳阴冷的声音立刻在脑海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看他把你夸的,天才、迷人、特别……啧啧,怪不得你这么喜欢他,喜欢到连真实的自己都不敢暴露一点点?”
白岳倚靠在吊床上,用书盖住眼睛,装作小憩的样子,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个声音。
“既然这么喜欢,不如让我来帮你想想办法?” 欧阳岳的声音充满了恶意,“那个女孩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障碍,我可以让她消失得无声无息,只要她死了,克里斯的目光,不就完全属于你了吗?你可以安慰他,陪伴他,慢慢取代那个女孩在他心里的位置……”
“闭嘴!”白岳的灵魂无声低吼,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你不准动她!想都别想!”
“为什么?你在犹豫什么?同情?还是你那可笑的、自以为是的善良?” 欧阳岳步步紧逼,“看看你为他付出了什么,灵魂!自由!而你得到了什么?几句轻飘飘的赞美?白岳,别天真了,爱本身就是占有!是排他!你想要,就去争,去抢!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在暗处窥视,自我感动,那才是最大的悲哀!”
“你说的不对!” 白岳用力攥住了拳头,泪水却不受控地盈满眼眶,“如果克里斯知道那女孩因我而死,他永远不会原谅我!他会恨我一辈子!”
“那就不要让他知道!” 欧阳岳厉声道,“等他失去了,他自然会寻找新的寄托,而你,就是唯一能填补他内心空缺的人!要得到他,这是最快、最有效的办法!”
“不……不是这样的……” 白岳将自己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样得到的,根本不是他……只是空洞的躯壳……和我现在这具身体,又有什么区别……”
混乱的思绪里,十九岁的克里斯在天文塔上的身影蓦地闯入白岳的回忆,塔楼里挂着一幅巨大的星月图,图中画着荒凉辽阔的塞兰尼,高高的天空上照耀着一轮柔和皎洁的蓝色月亮,克里斯独自一人,仰头望着画中的月亮发呆。
白岳静静走过去,站在克里斯身边,“在想什么?” 白岳轻声问。
克里斯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星月图上,但他的眼神变得格外温柔,“在想我妹妹。” 他轻声回答。
白岳愣了一下,他没听说过,泰格瑞斯年轻的一代里还有个女孩。
克里斯似乎感觉到了白岳的疑惑,他收回目光,笑着对白岳摇了摇头,笑容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偏爱和牵挂:“她不是泰格瑞斯,她是……我的月牙儿。”
也许,只是在泥沼里看见了绳索,才误把感激当□□,也许,他从来就不应该奢望克里斯会爱他,但心底深处,那份小小的“不甘心”又令白岳一次次动摇,“我想得到克里斯,如果……如果我是个女人就好了?或者说,我本应是个女人,却被困在了男人的躯壳里。”
脑海中,欧阳岳的低声絮语像魔鬼的触手般缠绕上来,喋喋不休地诱惑着他走向捷径,“杀了月牙儿,就能得到克里斯!多么简单!多么直接!扔掉你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如果为了占有克里斯,而亲手摘下他的心脏……那么,我和你这个复仇幽魂,又有什么区别?我岂不是成了另一个为了私欲不择手段的怪物?” 白岳沉默地大喊。
良久,灵魂里的激烈挣扎耗尽了所有力气,才终于渐渐平息下来,白岳从吊床上坐起身,他在心里,对那个依旧在鼓吹黑暗计划的古老灵魂,郑重地、无比清晰地宣告:“不,我不能让克里斯伤心……”
树屋的窗边,最后一丝银光从克里斯的身侧滑落,浓稠的雾气从四面八方弥散开来,夜雾吞噬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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