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绘山河

　　拂晓时刻，山峦间晨光乍现，昨夜事尚历历在目，长安城正处在平静的湖畔水面，对底部的汹涌毫不知情，这座城包围在所有人的醉生梦死间，还幻想这是曾经景华盛世的太平长安，石激水面，涟漪摇摆未休，惊扰梦中人，美梦初醒，幻梦归离。

　　深知雪晨起，同庞义康对接，不过多言语，彼此交换个眼神后，他照常率队行街，巡视几圈，敏锐察觉到周围人的异样。

　　街边茶肆、巷口屋檐下，三两人众集聚，交头接耳，面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惊惶忧虑，低声如蚊蚋，又无比清晰的钻进深知雪耳中。

　　百姓甲：“听说没？昨夜西市那边又开始死人了！听闻死状极其凄惨，那得是多大的仇、连骨头都剁碎了！”

　　百姓乙：“可不是！就在宵禁后，听说还让新上任的统领撞见，追着那杀千刀的好几条街呢……”

　　百姓丙：“这世道还让不让人安生，本就不太平，到晚上更是阎王爷索命。”

　　百姓丁：“哎、官府…官府顶什么用？上头那些公公们只顾自己捞钱，哪管咱们死活？”

　　大崇朝堂，太后深重花与司礼监掌印太监穆顺仁联手把持朝政，宦官权势熏天，厂卫横行。政令出于宫围，军务亦常受掣肘，边备松弛，卫所糜烂。这长安的治安，是庞大王朝前生锈的刃，平日勉强维持表面锋利，实则早顿挫不堪，遇上真正斩不断的硬钢，便显露内在的无力。

　　庞义康依深知雪之意，将昨夜的事稍加散播，非单纯制造恐慌，而是要彻底把这脓疮挑破，血与脓横流，置于光天化日之下。

　　深知雪要的就是这效果，等着民怨水涨船高，上面人无法继续装聋作哑。

　　“你敢和我玩，我奉陪到底。”深知雪心中暗暗念叨景安王府那位权贵，面无表情经过，目光扫过些后怕的面孔。

　　当夜，庞义康不出所料，加大对西市及漱玉坊周边的巡逻力度，增派人手，将那片区域照得亮，紧绷着肃杀之气，威慑黑暗深处的根须难以触及。

　　第三日，午后。

　　天气闷，乌云低垂，护城河水位因上游降雨悄然上涨，水流湍急浑浊，呼啸拍打石案。

　　接连几辆马车时不时从城门而过，驶上街，深知雪皆看在眼里，这些马车的装饰规格，不像普通人家，倒像哪州几个世家的豪车，他觉着奇怪，真赶巧，入长安还赶一天。

　　压抑已久的潮，终于在西市边缘的衙门府外惊起滔天骇浪。

　　数十名布衣百姓，男女老少皆有，搀扶几位哭天抢地手持血书的老弱妇孺，聚集在衙门大道前。

　　悲泣控诉、愤怒呐喊交织，彻底打破午后的懒怠。

　　“青天大老爷诶！求求您给咱们做主啊…！”

　　老妇人哭嚎：“我儿子下江南谋生，好不容易回趟老家，怎么就能让人给害了！还死得不明不白，官府凭什么不查！？”

　　人堆里的壮年男人高呵：“前夜西市又开始接连死人！你们要瞒到什么时候！这长安城还有没有王法？我要告你们御状！”

　　“别以为躲在里面就没事！滚出来！你们这群官家狗！”

　　群情激愤，浪一波盛一波，门前皂隶拿棍子费力抵制即将冲上前的群众，引来更多路人驻足旁围，指指点点，局势眼看要失控。

　　衙门堂内，长官全秉卓急的在屋中频频叹气，负手来回踱步，他已年约四旬，面白微须，额角全是冷汗，听着外头越来越高的吵嚷，心知此事再也压不住。

　　要强行弹压激起民变，他掉多少脑袋都担待不起，若立案深查，天知道会牵扯出什么牛鬼蛇神，他更不敢，真真是求爷爷告奶奶。

　　衙门府乃治理长安政务、司法、治安的核心地方行政机构。在勋贵遍地的长安，处境往往最尴尬，尤其涉及可能牵连权贵的案件，更是动辄得咎。这上头，直接管辖和考核的，正是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事态一旦扩大，惊动这两大中央司法机关，他这顶乌纱帽岌岌可危。

　　焦头烂额之际，他脑中灵光乍现，猝然回忆起昨日夜里庞义康私下向他透露的消息。

　　那位新上任的昼巡统领、国公府世子，貌似对此案上心，并掌握少许线索……

　　全秉卓一拍脑门，抓到救命稻草，连忙吩咐心腹：“快快！快去请深统领过来！就说本官有要事相商。”眼下死马当活马医，也只能依靠这丝可能性来挽转局势。

　　深知雪还在街上，确信有人在找自己，刻意溜人似得，终于在左拐右拐间让全秉卓身边的人找到，并马上告知情况。

　　他在任职期间，见那属下神色匆忙急迫，只好嘱咐暂时担任副领的康茂继续领人巡街，他跟人去趟衙门府。

　　刚到此地，就见门外群众越聚越多，场面壮大鼎沸，全秉卓自己不敢出来面见百姓，派副手站在阶前挡枪，艰难维持秩序，企图安抚众人情绪。

　　大门深知雪肯定挤不进去，被人从后门领入堂内——他身披轻甲神色从容，揣着明白装糊涂，瞧全秉卓，“全大人，不知急召下官所为何事？”

　　全秉卓立马招呼赐座“哎呦、深统领深统领呦。”

　　他勉强挤出笑脸，姿态放到最低，亲自给深知雪看茶，语气十足客气，斟酌张口：“深统领啊，实不相瞒。”

　　“门外那些……乃是为西市那桩连环命案前来喊冤的百姓。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民怨掀起，若再不给个交代、只怕…会惊动上头人啊。”

　　他说这话时小心翼翼，观察深知雪的神色，接着道：“本官得知深统领近日也在探查此事。”

　　“不知……深统领可否先行探查一番，若能找到关键线索，暂时稳住局势。本官…不、整个衙门府，必将感念深统领援助之德！”这话几乎等于明说，希望深知雪顶上去，把这事查的有个眉目，他好后面接手，既安抚民众，又规避风险。

　　深知雪心泛起冷笑，面上显露为难之色，轻放茶盏，“全大人，并非下官推辞，只是、下官职责在于昼间巡防，本无重权。这缉凶查案，乃衙门府及刑部分内之事，下官贸然插手，恐怕……于体制不合啊。”被派着办事，总得宰宰好处，他话讲的委婉，姿态做得足。

　　全秉卓哪里不知他在讨价还价，连忙开口：“诶、深统领此言差矣，维护长安治安，本是你我有责，此桩特事特办，一切由本官担待！只要深统领肯出手，需什么协助，衙门上下必鼎力相帮。”完全算恳求了。

　　话说成这样，态度够低，深知雪再不答应，就是贪心不足，蹬鼻子上脸。

　　火候已到，深知雪故作思虑片刻，才勉为其难点头，表情凝重，“既然全大人信任至此，下官愿尽力一试，但查无所获，或有所冲撞，还望大人海涵。”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全秉卓看他答应，提啥要求都应允。

　　事谈妥当，深知雪起身拱手告辞，转身离开后堂，脸上那点为难瞬间烟消云散。

　　忽地，全秉卓从身后追出“深统领留步。”他叫住深知雪。

　　深知雪停下步子，侧头，“全大人有何吩咐？”

　　全秉卓陪笑道：“有深统领此言，下官感激不尽。”偏头，代指外头的喧闹，面露窘迫，他深知单凭自己空口白牙，绝对难以平息民愤，“劳烦深统领，可否随下官到前院同百姓做个担保，不然仅是我出面，恐怕不能服众……”

　　全秉卓到底年岁大阅历多，老了算盘还打这么顺溜。

　　他眼前这位爷，人家给面子叫声“统领”好听，要论身份，那得称“世子”，他这身份和背后的国公府，乃至宫中太后，都是极重的筹码。他怕深知雪嘴上答应快，却难保他会不会突然变卦咬死不认，让深知雪同他一块面对，把承诺讲给全体民众，后续深知雪想悔也不敢悔，直接把人架在火上烤。

　　全秉卓害怕深知雪事后不认账，不惜用民意逼他就范。

　　那深知雪就偏要恶趣味地演演，微微蹙眉：“全大人，下官微人言轻、恐怕……”

　　“深统领过谦！”全秉卓见他有意推辞，更信心中猜测，不由分说，“您身份尊贵、一言九鼎。”他半请半拉，将深知雪推到前堂。

　　大门外，黑压压的人群瞧见衙门府长官肯出来，随即爆发出愈加强烈的哭嚎。

　　“哎呦衙门老爷啊，求您做主啊……！”

　　全秉卓故作冷静上前几步，对台下诸位举起双手虚按，努力让自己的音量盖过嘈杂：“请各位父老乡亲稍安勿躁！本官知你们心中愤怒、惴惴不安，本官何尝不感同身受！接连发生骇人听闻的命案本是我衙门府职责所在，定会全力追查，绝不姑息。”这话讲得官腔，总算让人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

　　话音刚落，深知雪从他背后走出，进入大众视线，身着戎装气度不凡。

　　全秉卓继续讲，扬言介绍深知雪：“本官口说无凭，难安民心。为此，本官特请深世子、兼新任昼巡统领——深大人亲自负责督查此案！由他主持追凶，必将……”

　　他漂亮话尚未说完，随即让底下骤然激烈的质疑打断！

　　“深世子？哪个深世子！国公府整天斗鸡走马的那个纨绔子！？”

　　有人指着深知雪，骂道：“就是他！我以前在酒楼常见他，除了皮相外，完全是个挥金如土的浪荡儿！让他查案？笑话！他懂怎么查吗，别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下来走个过场吧。”

　　质疑嘲弄夹杂着悲戚，附和声大：“就是，谁不知他当这统领的位置，全靠宫里的太后！让他负责，他负责什么！？你们官官相互，随便糊弄我们！”

　　全秉卓面色尴尬，好像知道自己干了件蠢事，试图安抚却收效甚微。

　　深知雪立于在他身侧，静静听着这些针对自己毫不留情的指责，脸上没有被冒犯的愠怒，眼神平静。

　　这些怨声来源于他多年营造的形象，他不后悔，不觉得是难堪的过往，反而从中看到机会……只要趁机打破固有印象，在底层民众间建立初步信任，为日后真正想做的事积攒基础人心。

　　民心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个道理，他比许多居庙堂之上的人，懂得更早。

　　等待声浪稍歇，深知雪越过冒汗的全秉卓。

　　他没有呵斥虚伪地给自己辩解，顺着难听的话，张开嘴，声音清郎：

　　“诸位。”他拱手，简单行礼，“说得不错，我确实是个不学无术知贪图享乐的混子，这身官袍，的确沾家中长辈的光。”

　　“正因如此，我深感羞耻。”

　　深知雪坦然自爆，倒令人群安静几分，数道探究惊疑的目光地落在他身上。

　　“所以！”他话音陡然提高，“我更要做出点样子，才对得起这身官服，对得起纳税供养朝廷的百姓！”

　　“人命关天，是我等为官者失职！我既凯甲披身，领巡城之责，此事我管定！”

　　深知雪环视众人沉稳不见虚浮，“我不敢夸口能即刻擒获真凶，但我在此立誓，必竭尽全力查清此案。给各位，给无辜枉死之人，有个交代！若查不出结果，我深知意第一个向朝廷请罪，辞去这身官袍，不再踏进官场！”

　　他每句话落在实处，镇住场面。

　　众人寂静片刻，响起嗡嗡的议论，许多人从刚开始的愤怒变成将信将疑。

　　全秉卓在旁目瞪口呆。

　　深知雪步下台阶，人群自动为他分出条道，目光复杂地跟送他远去的背影，多了点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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