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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3-2
中间的几案上,除了几样精致的茶点,更多的是各式瓶瓶罐罐,琳琅满目。老鸨慢悠悠地放下茶盏,随手拿起一枚粉色的瓷盒,打开盖子嗅了嗅,眉头微皱,似乎不甚满意。她又捧起那枚朱红鎏金、最小的瓷盒,指尖轻轻捻起一小撮香料,凑到鼻尖深深一嗅,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缱绻的笑意。
“嗯,不愧是宫美人的东西。”她眉头微微一挑,语气慵懒却带着几分试探,指尖轻轻抚过瓷盒的边缘,仿佛在掂量其中的分量。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对面的男人,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不过——”她拖长了音调,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缓缓溢出,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轻蔑,“虽然您是赵老板牵的线,可光是这些,还不够资格见司宁。”
那商人——高长明,依旧稳稳地坐在那里,脸上没有半分慌乱。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语气不卑不亢,却隐隐透着一股自信:“久闻会仙楼的司宁小姐的大名,听说她原是大户人家的定识得此物。不是我说大话,就算您亲自去绵州,也未必能见她的东西一面。不信您问赵兄......”
”我跟老赵也只是一般的交情。“老鸨轻笑一声,声音像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带着几分不屑,却又夹杂着一一丝难以察觉的动摇。她的指尖轻轻敲了敲瓷盒,发出清脆的“叮叮”声,仿佛在提醒对方这东西的分量。“会仙楼有会仙楼的规矩。”
高长命眯了眯眼,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身子微微前倾,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诮,像是看穿了对方的故作姿态:“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看哪,我们脑袋系裤腰带上才得来的东西,老先生倒是看不上。”
老鸨的脸色微微一变,指尖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她的目光在高老板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片刻后,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多了几分妥协:“高老板,您这话可就说得重了。司宁向来挑剔得很。不过——”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既然您这么有诚意,我倒是可以帮您递个话。至于成不成,还得看司音的意思。”
他说罢,作势要将瓷盒收回。老鸨眼疾手快,伸手按住那只朱红瓷盒,笑意盈盈地说道:“别动气,我们可以合作。”她顿了顿,吐出一个烟圈,语气意味深长,“我保证,在您见到她之前,别人都见不着。如何?”
高老板沉默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老鸨见状,又添了一把火:“这香,我要了。您的货确实稳定,质量也高。绵州什么样的高价,我就给您按什么样的高价。作为交换,您再帮我物色一些能歌善舞的小姑娘,如何?”
“不难(合法拐卖,还不上钱的农民抵押妻儿)。”高老板终于开口,语气淡然,“元宵前后就能到。”
“还是绵州的大爷阔气!”老鸨谄媚地朝他一作揖,随即解释道,“我这不是怕您把司音赎走了,我这缺个妙音仙子,不好跟客人交代。等新人来了,我就放人。”
——高老板才自嘲地闷了一口冷酒。别人做着求娶会仙楼司音的梦,他却清楚得很——司音是官妓,平头百姓、富甲豪绅极难见上一面。也正因为她是官妓,只要是当官的老爷来应酬,点了她,她就非去不可。更因为是官妓,到死都别想把她赎出来。不如......
老鸨看着他的背影,眉头微微皱起,语气戏谑:“诶呦呦,好不风流。”
她还没接管会仙楼的时候,十几年前就有个“高公子”了。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瓷盒的边缘,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低声喃喃道:“真是早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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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一个个从会仙楼走了出来,那扇如同黄金铸成的大门打开又关闭,连带着最后一抹洒落在凤柔身上的光。
“再等等吧......”凤柔抱紧冻僵的身体蜷缩在墙根边,她对着手心捧着的司蛮的物件自言自语,不知怎么的,她的眼前开始浮现出树下的屋子,屋子里有温暖的柴火,就像这金梳帘一样。
街上的行人稀少,一个个灯笼隐匿于檐角厚厚的积雪之下,散发着幽冷的红光。明黄的金梳帘透过丝薄闪烁着诱人的光芒,暗地里蛰伏的一团黑影终于急不可耐的跳出来,从她手里抢过东西就逃,丧心病狂的自言自语着:
“金的!”
“大花魁的头面!”
“我科考有望了!”
凤柔追赶不上,手脚僵硬的绊倒在地,她低垂着头,独自跪在这雪夜之中,泪和血无声的掉下来,脚下的雪地被砸的千疮百孔,染得斑驳陆离。
“你家闺女生来就是要卖的,装什么清高?”那晚榻上的老爷这样指着自己嘲讽。
“乖,你听好,别人白给的再好也不能要,更不能随便跟人家走,我可怜的凤柔,你才五岁,这世道你一个人该怎么办啊............“娘亲的面容被异乡的荒草淹没,最后只剩一团乱麻和那只紧紧抓住她的手。
前方是一处风口,一阵狂风呼啸而至,夹杂着密集的雪花,如同锋利的刀片割裂着肌肤。她挣扎而起,汹涌的风暴瞬间将她击倒在地,她被卷入漫天飞舞的雪幕中,双臂紧紧环抱自己,仿佛披上了一层厚重的毯子。
真蠢,那种尊贵的人怎么会是自己想见就见的?怎么会有人会救一个人两次?说不定是被冻死前的梦,可是她不后悔从会仙楼爬出来,说不定待会儿就遇到正在找她的爷爷。不知过了多久,凤柔不甘心的想看这世界最后一眼——
视野里出现了一双洁白无瑕的鞋尖,在这片混沌中显得像是月光,格外醒目。
“你还好吗?”缥缈的一声传来。
凤柔猛然抬头,认出姜颂的同时,眼泪奔涌而出,她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衣摆,双手因激动而颤抖,几度哽咽难言,最终才从汹涌的情感中挤出一句话:“公子,真的是你,公子!”
“公子、公子你能不能……救救我?求您了。”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却充满了绝望。
“当初你连同陌生人借宿都万分犹豫,我就知道你不肯在这里待到长久。”姜颂闭眼叹息,一团白雾散了出来,“这个世道下,名节比活下去重要吗?”
“公子!这种地方寻常女孩进去就出不来了。司蛮尚且任人糟践,寻常女子可想而知。是我不识好歹,不该自己跑掉,但是当时我怕急了不知公子是好心相助!”凤柔的情绪崩溃,濒死就在一瞬,她近乎疯狂地恳求:“求您了!我娘亲拼命才从花船里头带我逃出来,我就是死我也不要再回去......可是我也不想死,好心的公子哥哥,求您救救我!“
此时,季长翡大步从姜颂身后过出来,手里高调的摇着一个明晃晃的东西,是夺回来的金梳帘,他将递还金梳帘递还,凤柔不接。于是问道:“他看上你了?还是你看上她了?”
“小女不敢!”她急忙低下头否认。
“为什么觉得我会帮你呢?兴许我只是来问问你,转身便走了。”姜颂平静地问道,“你能做什么?”
她的声音红肿,立马强压下哽咽,旋即回应:“我会洗衣、做饭,还认得字。我知道公子身边并不缺这样的人,可是爷爷一去不回只怕凶多吉少。凤柔这些天一直在找您,方才若非这位大哥出手相助,司蛮姐必然不能如此顺利的躲回房中。您和这位大哥都是位仁慈的贵人,凤柔无时无刻不在想,要是凤柔是男子就好了,这样那天晚上就能毫无顾忌的承公子好意了,何至于沦落至此......”
姜颂背过去的脚步莫名一顿:“你之所以沦落到这个地步,因为你是女子。你是否这样想......”
姜颂腮帮子被提起来,眼睛驱向一边,季长翡正满眼稀奇道:“这小嘴怎么长的,明明就走过来了,说的话咋这么冷冰冰硬呢?”
“怎么?公子,凤柔不是这个意思......”
凤柔圆圆的眼睛冒出委屈来,可是如果不顺着贵人的话说,那岂不是给自己为难?可是......
“我沦落到如今境地,只是因为是女子就该被欺负......那爷爷是男人,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难道是因为他是男子吗?”凤柔茫然的问,她看着眼前的两位公子,“那把我们逼到这样地步的老爷们,他们就不该死吗?三番两次帮助凤柔的公子?”
季风有一瞬间觉察到了凤柔眼中的寒意。凤柔呆呆地抬起头,哭得红肿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泪水如断线珠子般滚落,狂风怒号,雪花纷飞,仿佛都被隔离在了他们的世界之外。
“如此,下贱者就甘为下贱吗?!那小女这样的冒着被打死的风险从窑子跑出来的人,算什么?”凤柔移开了目光,说着愈发气氛哭了起来,“原以为公子是行善积德的贵人,不成想是事后诸葛来歪理说教。若当真觉得小女就是罪孽源头,公子走就是,又何必拿我们这些穷苦人取笑?流民如此之多,小女哪怕去争,去抢,哪怕去偷去骗去乞讨,也未必活不下去!“
季风摊手,无奈的回答道:“那样会适得其反吧?”
“对不起。”姜颂把季长翡赶到一旁,缓缓伸出一指,另一手揉着自己恢复的腮帮子,道,“你所遭遇的一切我很同情,但是那不是因为你生来是女子就有人天生欺负你或该关切的让着你。你被欺负,是因为你暂时处于弱势的一方,无关风月,切勿自怨自艾。当然,对陌生人有防备更不是你的错。”
姜颂继续道:“所以,我今日搭手相救,仍是出于人对困境之人的最基本的同情。我与你站在平等的高度,你无需感激我,因为看到同胞受苦,伸出援手是人的天性。今日你我如此,来日倘若逆位,你站在我的位子,对于身陷囹圄的人,也会伸出援手。是这样,对吗?”
“是!公子施恩不求回报是公子的准则,但受恩不可不还,否则会令仁善者心寒,这是母亲对小女的教诲。凤柔只要活着,就一定有报答公子恩典的时候!”
凤柔咬牙道,冻僵的手指在身前紧紧攥住,迅速抓起一把雪,在身上胡乱擦拭,顶着霜雪,她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雪里的少女如此坚定,令姜颂死寂的情绪有些许的起伏,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短暂地想了想这里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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