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深耕记

　　蔡瑾叹气，他这个姨娘也是读书人家的姑娘，只是多年被正室打压，已不敢反抗。
　　可这是关乎妹妹一辈子的大事。
　　蔡瑾明白指责生母也是无用，姨娘讷言并不能和父亲说得上话。
　　蔡瑾陷入沉思，祖父在权知开封府事上致仕。祖父的学生冯澥结党营私弹劾官员，官家迁怒祖父，称其党同伐异，掌控言路，贬谪潭州。
　　父亲受祖父拖累，在国子监司业上不得晋升。
　　如今家中嫡出的妹妹都还小，唯一要联姻只有亲妹十六娘。
　　可是十六娘是庶出，高嫁不得，祖父严苛，蔡家女不得为妾；低嫁，与父亲仕途无益，唯剩一条，与人做续弦。
　　蔡瑾努力思索，影响父亲升迁的朝中官员：国子监、吏部考功司、御史台。
　　国子监祭酒李崇璧，今年三十二，年岁大些，身体不算好，岁数也大，性情古怪，传言其好男风，先夫人就是被气死的；
　　吏部考功司郎中张璎，五十八岁，有一个儿子年二十二，其子新妇去年难产去世，留有一个在襁褓中的女婴。倒也相当，只是名声不好，传其克妻；
　　御史陈韫，今年二十八，与父亲不睦，该是不会考虑。
　　剩下的家中并没有合适的子侄。
　　嫡母言说，上无父母公婆，这几人中，只有五十八岁的张璎家中没有长辈。
　　此人定然不是，嫡母若真敢如此作贱蔡家女，祖父便可将其送回娘家。那么只能是李崇璧，其父母在老家并未进京。
　　蔡瑾心中冷笑，那个嫡母日常打压他们几个庶出的子女便罢了，连妹妹的终身大事她敢如此，关乎妹妹一生幸福，他必须插手。
　　才貌相当的人选，在国子监的同窗中倒有不少，但都是勋贵子弟。现在家中情形，皆是考虑为父亲晋升铺路，想要安顿好妹妹，并不容易。
　　加之妹妹性情极肖姨娘，天真烂漫。就算能说服父亲，而今局势平嫁都不是上选，更遑论高嫁。
　　曹超从曹公处听来的消息：江南出现一邪教，暗中发展信徒，自称混元正道教，四处散播谣言。
　　加之最近连三追杀的女尼，看来张惟清真投奔了端王。
　　张惟清是祖父的学生。
　　如今祖父又叫自己买美进献贵人，能是什么贵人，叫祖父如此上心。
　　而这飘飘姑娘以才名著称，必定是那个喜好风花雪月的端王。
　　结合混元正道教所散播谣言，暗中散播端王为正统，诋毁今上。
　　端王谋反，已是昭然若揭。
　　祖父与端王一党，蔡家定然也参与其中。其所做之事，乃是陷蔡家于万劫不复之地。
　　官家迟迟没有动作，是真的不知道吗？
　　他并不觉得官家昏聩至此。
　　若早有准备，蔡家倾覆近在咫尺。
　　他为蔡家子孙，享蔡氏带来的荣耀，亦需承担大厦倾覆带来的后果。然姨娘无辜，妹妹单纯，为何要给蔡家陪葬。

　　车队走远，茶棚中两个短打的中年人起身。两人并无什么行李，牵着驴子，相携渐渐远去。
　　陈曦奇怪，两人长得白胖干净，指甲修剪整齐，一丝泥垢都没有。显然两人是假扮平民的富家翁，至于人家要做什么，陈曦没有心情打探。
　　见朱十一看着两人远去若有所思，陈曦提醒：“十一哥，咱们走吧。”
　　两人走出一大段路，灰衫男子仍觉不放心。低声和身旁好友说：“卿和，我怎么觉得有人一直盯着咱们。”
　　蓝衫人安抚：“你总这么说，这一路不还是风平浪静，无事。你若害怕待你家随从、护卫赶上，赶紧归家去。”
　　此人正是被鄂州知州张惟清逼迫，从鄂州驿逃出的监察御史，李佑安与好友魏文龙。
　　听李佑安这么说魏文龙不高兴：“你看你，还是这个脾性。上学时你非要夜探墓地，说我胆小如鼠，一路上不停的训斥我。如今一把年纪，你怎么脾气一点不改。再说我是胆小吗，我这是谨慎。当年你还不是被吓得几日都缓不过来，最终大病一场，我却好好的。小心驶得万年船。”
　　李佑安说魏文龙：“你若真谨慎，就该回去。我是朝廷官员，忠君之事；你一介白身，何故冒险。”
　　这话魏文龙就不爱听撇着嘴：“呦呦呦，你是官身，我一介白身如何，不是大宋子民！少给我摆大官人的架子。”冷哼一声。
　　李佑安无奈：“你这人，竟讲些歪理。”

　　位于咸宁城东五十里外的钟台山。山势并不险峻，山上绿树葱茏鸟兽栖息，风景秀丽，山顶有一块巨石，远望如钟，得名“钟台”。
　　半山上一座古刹已有近百年历史。之前也曾有大德高僧主持，香火繁盛，后来渐渐没落。
　　最近几年出了一个谪仙般的人物，前两年接任住持法号弘明。
　　弘明姿容俊美，年方二十有三。曾在书院学习，后到汴京读书，夫子们都赞其才思敏捷。
　　没想到却剃度出了家。
　　出家的弘明精通佛法，每每与城中名流论道讲佛，叫人折服，一时间钟台寺的名气大了起来。
　　陈曦听着朱十一的讲述，有些遗憾。
　　她并不觉得这个姿容俊美的弘明大师会是一代高僧，却很想进寺庙去拜访一下老和尚们，年老的有些神通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
　　陈曦正谋划着先去拜访寺中僧人还是先去取东西，朱十一吁了两声停下马车。
　　钟台山到了。
　　拿出饼子，两人简单垫了垫。
　　朱十一嘱咐陈曦：“找不到早些下山，耽搁别超过一个时辰，时间再长就赶不回去了。”
　　陈曦保证：“十一哥放心，我晓得。若是找到三叔我今日也随十一哥回去，拿了行李明日再上山来住几日；若是没找到，早早地收拾东西好回家去，家中要收麦了。”
　　朱十一将马牵到树荫处拴好，拽下些树叶喂马，将草帽扣在头顶躺在板车上睡觉。
　　听到马打响鼻的声音，这才发现不远处树木掩映，有马车晃动。
　　跳下车，看到是路上遇到的两驾豪华马车。车夫和护卫正坐在车辕上闲聊，朱十一咂咂嘴，奢靡的富贵人家，转身回到车上躺着，继续睡觉。
　　陈曦一路上山并没有遇到什么人。
　　到了寺庙门口，大门紧闭，角门也关着。
　　按照之前交代，沿着角门向寺庙后找。
　　周围都是树枝，她走得磕磕绊绊，又异常小心，生怕造出什么声响引来人。
　　边走边查看墙脚的土质有没有动过，虽然她知道还没到寺庙的后面，但是以防对方埋错地方。
　　她的心怦怦直跳，苏音可以信任，但是朱秀才到底有没有埋银，全在赌。
　　就算真的不讲信用，也要另外想办法，现在孤身一人必须坚强。如果银子挖不到，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身无分文，随时可能丢掉的小命，从穿越以来整个神经紧绷着应付每天各种事情，如今逃出来却发现那里才是最安全的。
　　若真没有，她怕是要崩溃。
　　陈曦强撑着，安慰自己不能慌，任何时候都要活下去，命最重要，这是妈妈说的。
　　因为妈妈看太多叛逆期的少男少女，因为一点小事自杀的新闻。
　　她从小爸妈就不停地灌输，任何时候生命都是最重要的，没有什么事，比命重要。
　　可是现在她顶着陌生的皮囊随时有人要她的命，她真的要坚持不下去了。
　　不行，她得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办法找回家的方法。
　　她双手握拳，抵住额头，心中默念，但愿地下有银。
　　老天爷让她顺利找到高人，让她回去吧。
　　她会向爸爸道歉，不应该对他大喊大叫，不该只顾自己的感受；
　　她会去妈妈的新家，送上新婚祝福；
　　她会买一份礼物送给便宜妹妹，感谢她那么快接纳了妈妈，谢谢他让妈妈没有那么难过。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调整好呼吸，拽一根木棍拨开草丛一点一点查看。

　　苏音跪在大殿之上虔诚叩拜，此去前路茫茫，但愿佛祖垂怜。
　　叩拜完毕，也不急着起身。
　　九郎一进殿便让她代为祈福，接着朝后殿而去。
　　她乖乖地跪着，保持着头抵着跪垫的姿势：父亲、母亲、大伯，阿音无能，至今无法为你们报仇。
　　此身漂零，保佑阿音得遇贵人，若能得贵人青眼，阿音定要想尽一切办法复仇。
　　大伯，阿音要辜负大伯了，阿音忘不了大伯咳出来的血，阿音忘不了那夜蜷缩在檐下大伯的身影，如何能心安理得地活着。
　　若不叫阿音复仇，阿音活着又有何用。

　　寺庙后山，陈曦扫雷一般，一点一点探查，没有，还是没有……
　　越到寺庙后山越发紧张，如果一直没有，可怎么办。
　　终于，她发现了一处异常，一簇蒿草，四周散落着一层枯树叶，很厚也很新。
　　不仔细看看不出来被动过，陈曦拨开薄薄的浮叶发现了动土的痕迹。
　　陈曦激动得险些掉下泪，确认四周无人，快速地用树枝开挖，草丛下是一层松软的土。
　　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了：谢谢你苏音，也谢谢朱秀才，我再不骂你酸秀才了。
　　她快速地挖开土层，里面是一个手掌大小长条木盒，用一块粗布包裹，是她包的盒子：里面有一些金银首饰，两个银锭，一些小碎银。银子和碎银是她托苏音帮忙兑换的，锞子上没有标记，方便携带。

　　她轻轻揭开，打开木盒，里面多出几样没见过的首饰，显然是苏音放的；又多出一小块碎银，得有一两有余。
　　里面夹着一张纸条写着：珍重。
　　两字写得极其好看，陈曦认出是朱秀才的笔迹。
　　在这里，她只认识朱秀才和苏音，也许以后都不会再见。
　　陈曦眼泪瞬间涌出。
　　她不知道，她到这里的第一个好友苏音，此刻正和她的金主在钟台寺，距离她只有一墙之隔。

　　钟台寺大殿。
　　苏音仍旧跪在佛前，一旁的小沙弥辩聪双手合十端正地站着。
　　趁女施主不注意，脚尖翘起，轻轻地活动活动酸胀的小腿：这位信女真是能跪啊。
　　蔡瑾办完事与弘明告辞出来。
　　辩聪终于被解救出来。
　　见那女施主终于起身，亦步亦趋地跟着那郎君，一行告辞出去。
　　看着下山的几人，辩聪捶着站酸的腿：“这女施主一直跪到现在，十分虔诚。”
　　弘明看了看那女子背影，惦记晨曦师妹，叫辩聪去歇息转身回了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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