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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丑婢
赴宴那日,郑霜华上穿一领藕荷色缎袄,下系一条翠绫裙,云鬓围着翠梅花钿,发髻上斜插一支白玉花簪,比起府上的姊妹们,已是十分寒素清淡。
跟着的两个丫鬟打扮得更是朴素,一个蓝裙一个青袄,身上只有几件银首饰。
府上的小姐们同坐一辆翠幄油壁车,何玉鸾抱着才七岁的小表妹郑月华坐在膝头,对面挨着三姑娘郑霜华坐的是太太吴蕙芳的侄女李红英。
两人性子娴静,不爱多话,车里头只有何玉鸾逗着小表妹解九连环嘻嘻闹闹的声音,看得出来,绮霞轩的人都兴头十足。
这几人的丫鬟也挤在一辆大车里,有其主必有其婢,里头最闹腾的正是何玉鸾身边的丫鬟名叫珍珠的,一路上唠叨个没完,一会儿夸同伴戴的簪子漂亮,一会儿要给人家看自己新买的销金汗巾子,只将瑞云、青萍孤立在外不理睬。
陈雪游嫌她聒噪,揭起帘子出去透气。
外面,车马辚辚,九衢街市繁华,来往百姓纷纷驻足,对着这一行车队议论起来。
“是郑府的小姐公子们出行啊!”
“哟,这郑家小姐长得天仙儿似的。”
“别胡说,那是个丫鬟,哪是什么小姐,谁家小姐穿得这么寒酸。”
陈雪游蹙眉不语,掉头钻进马车,里头还是人声嘈杂,分明听得珍珠很大声说道:“瞧见没,姑娘还没出阁,她倒在外头给自己招婿呢。”
这话说完,车内响起一片刺耳的笑声。
陈雪游待要回嘴,瑞云早按捺不住性子抢先道:“我们郑家的事和某些不姓郑的外人有什么相干?谁不知道,二爷早订了婚约,可有些人啊,还不是天天贴上来卖弄风骚。”
珍珠柳眉倒竖,倏地站起来骂道:“你个不要脸的小娼妇,胆敢编排我们家小姐!”
她伸手要来打瑞云,陈雪游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手腕,“珍珠姑娘,我劝你别闹事,马上就到燕王府,要是底下丫头动起手来,传到郡主耳朵里,她会怎么想呢?别说你家小姐丢面子,郑府上下也要跟着倒霉。”
陈雪游死死盯着她,半哄劝半威胁,果真奏效,那丫头气焰顿时减弱,收回手,重新坐下。
其他丫头都安慰她:“珍珠姐姐别恼,咱们回去再收拾她们!”
约摸半个时辰后,车架经过燕王府门口,由府内马车夫们引着慢慢驶入车马院。
“到地方了。”众人纷纷下车。
陈雪游跟着郑三姑娘进入木樨园,几人远远落在队伍最后面,前面那些小姐,光是看衣着也知道是豪门显贵,但其中嫡庶之分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分辨,要细辨还得观其家风。
家风好的,嫡出庶出都一视同仁,同样尊贵。那家风差的,就不太把庶出的放在眼里心上,嫡出小姐总要处处踩她一头,做庶出的可谓如履薄冰,事事都要小心谨慎。
陈雪游微微吃惊,古人原来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封建,不过她演的那些剧不是嫡女手撕庶女,就是庶女反抗嫡女,两边似乎总没有握手言和的时候。
走了大约半里路程,这些名媛闺秀个个累得脚脖子都酸了,终于来到院内一处水榭,那里早早为每位贵女备下绣墩和一张长方黑木小几,几上摆着瓜果点心,玉壶春瓶里流霞潋滟。
郡主又命人赠予每位小姐一个蜜合色纱挑线香袋,上面用金、绿二线绣出圆月和桂枝,里面是混着桂花、檀香、沉香、丁香、龙脑等香料的木樨香包,可谓别出心裁。
众人皆赞叹郡主周到贴心,而后掀裙坐下,在水榭内赏花吃酒,只是赏花也没什么新鲜,当然还有别的景致才是最动姑娘们心的。
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廊桥上轻裘宝带,美服华冠的少年公子云集在此,也堪堪是一大美景。
可很快她们又看的腻味,因为正巧有位年轻公子从游廊上经过,其人身长八尺,挺拔如修竹,面如冠玉,眉眼昳丽,衬得其他人仿佛是人间凡品,那些世家公子纵然饱读诗书,出身显贵,在此人面前也不免要自惭形秽。
陈雪游循着她们的目光向廊上那人看去,只见他穿着青缧绒蟒衣,腰系宝石绦环,衣袖中露出的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待看清那张脸时,她怔怔愣住。
“可惜,这人是个太监。”一道脆生生的女音溅起波澜。
马上便闻得莺声呖呖的笑,“他看过来了。”
陈雪游看向周元澈,不知是不是错觉,短暂的瞬间,两人目光相接,她怔忪片刻,忽然想起这样的行为过于大胆,忙低下头装作在吃碟子里的桂花糖糕。
“他在看我。”
“我说是看的我才对。”
“哎哟真不害臊。”
也许他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这些姣若春花的名门闺秀,毕竟她们才是宴席中最耀眼的存在,谁又会傻到匀出目光去看一个惨淡衣裳,不施脂粉的丫头?
这么想,她又放下心来。
“瞧你们那样,好像真的要嫁太监似的。”一个紫衫女子端起酒钟,脸上有几分酡红,“听得我阿兄说,这位周大人……”
众位小姐都睁大眼睛,静听她说下文。
“可会金屋藏娇的呢。”
“真的?竟真有女子属意太监?”
“不会长得很丑吧。”
紫衣姑娘乜斜醉眼,笑道:“不丑,我阿兄打听过,还是个美人胚子呢。”
“那也算是莺俦燕侣,一对璧人了。”
“那姑娘是他表妹还是堂妹来着。”
“不知怎么还没办喜事呢?也该给人家一个名分才是。”
“兴许只是当妹子照顾,亏得你们这般浮想联翩。”
“啊,我知道了,李小姐这般为他说话,必是想嫁给周大人了。”
李红英登时涨得满脸通红,不再跟她们搭话。
陈雪游倒觉得这些小姐们的猜测,也并非没有道理,譬如郑府,可不就有个嚣张跋扈的表小姐痴情于二爷郑砚龙么?
古代女子深居于闺阁之内,能见过多少男人?故而到头来不是盲婚哑嫁,就只得钟情于表哥表弟。
“郡主到——”一声中气十足的通报响起,席上立时静下来。
就见昌乐郡主上穿一领大红五彩通袖罗袄,下着金枝绿叶百花裙,腰束碧玉带,腕上笼着金压袖。胸前项牌璎珞,裙边环佩玎珰,★莲步轻移至水榭内,对着众贵女盈盈一笑,“不必拘礼,本郡主府上还有十几篓新鲜螃蟹,不如咱们就持鳌赏桂,吟诗作画吧。”
这提议甚好,场中不少颇有才情的小姐都想在郡主面前施展一下身手,毕竟能得郡主青眼,将来于父兄仕途也不是没有帮助的。即便是自己本人得到郡主青睐,由郡主牵线择一贵婿也未可知。
于是,后厨蒸蟹时,这边已开始写写画画起来,陈雪游和瑞云,一个收拾果碟搁在桌脚边,一个替姑娘磨墨铺纸。
郑三姑娘虽然也读过几本书,于吟诗作画一道其实没什么本事,不过是充数罢了。
瑞云忽然肚子疼,拉着陈雪游的手道:“我去一趟茅房,你好好伺候小姐!”
不等她说话,瑞云已撒手跑了,看样子是忍了很久。
陈雪游一时间心乱如麻,总觉得背后有道目光死死盯着自己,她只好把头低得更下,尽量避开郡主的视线。
临到交稿,郑霜华晾干墨痕,将稿纸递与她,“青萍姐姐,辛苦你。”
陈雪游咬咬牙,接过诗稿慢慢走入亭内,案前已堆积起一大摞稿纸,她赶紧放下转身欲走,案前那人却冷不丁叫住她:“站住!”
寒意倏忽从后背漫上来,陈雪游捏紧衣角,慢慢转过身,“郡主有何吩咐?”
“你是哪家的丫头?”
“回郡主,奴婢是郑家的。”
郡主指着郑霜华那张诗稿,“怎么不写名字?你家姑娘叫什么?”
她松了口气,答道:“郑霜华,霜降的霜,华美的华。”
昌乐郡主提笔补上名字,见这丫头头低得这么厉害,心里暗暗纳闷。
“你把头抬起来我看看。”
陈雪游浑身一震,这一抬头相见可真要人命。
虽然过了六年,各人变化都大,但也很难说郡主就认不出她来。郡主那么讨厌原身段玉鸿,也不知道会不会为难自己。
“郡主,奴婢貌丑,实在是怕污了郡主眼睛。”
昌乐更加起疑,“本郡主叫你抬头,你废什么话?只管把头抬起来便是。”
她只好抬起头来,直视郡主,这一抬不要紧,可把郡主骇得半死。
“啊!”
只见这丫头脸上密密麻麻都是红点,真是比无盐嫫母还要丑上三分。
席上众位贵女看清她的脸,也纷纷嚷道:“哎呀,她不是生了天花吧,快把她弄走啊!”
陈雪游赶紧皆解释道:“不是不是,奴婢只是对桂花糕过敏,起了疹子。”
郡主遂放下心来,不过放着这丑陋婢女在此,实在有碍观瞻,难免影响大家持鳌赏桂的心情,于是急命下人把她带去厢房等候,不许上前来。
之后,就有燕王府的仆人把陈雪游带到一间厢房内等候,里面茶水点心俱全,没过多久还有婢女送来两个大螃蟹和一碟橙齑,一碟酱醋。
她悬着的心彻底放下来,只要捱到傍晚,汇合瑞云上车就没事了。
幸亏她早有准备,今日有准备妆包出门。方才在席上,她偷偷用指甲刮了点胭脂给自己化了个“美美的妆”,这下郡主别说想从她脸上看到故人模样,便是多想片刻都能汗毛直竖。
现在这厢房内只有自己一人,有吃有喝,真是潇洒自在,那种见世面的场合她才不稀罕去呢。
半个时辰后,桌上杯盘狼藉,陈雪游歪在榻上眯眼打盹。
谁知睡了一会儿,突然腹内绞痛,她不禁皱眉呻吟起来。
“忘了,这蟹是生冷之物,我的肠胃不大受用这东西。”她翻身下床,推开门,出去找茅房。
仆人给她领到一处东净,可供五谷轮回,消化肠胃,陈雪游如遇救星。
只是后来那仆人在外面等得不耐烦,自己又有别事要做,便对陈雪游道:“姑娘,你记着沿原路返回,可别乱跑。”
“知道了,多谢多谢。”
蹲了近半个时辰,方觉浑身舒畅,只是双脚蹲得酥麻,她赶紧用玉扣纸擦擦起身。
刚走出茅坑,忽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冰冰凉凉的,风挟着冷雨直往她脸上刮。
陈雪游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去找避雨的地方,不知跑了多久,才寻到一处假山可以遮风挡雨。
还好这雨没下多久便停,只是她往这假山躲了之后,一下竟想不起来原来那条路,若是走到什么不该走的地方,那麻烦可大了。。
陈雪游心内盘算着,决定依照亭台楼阁的澡饰雕镂情况来看,像那金碧辉煌的所在必是不能去的,还有一种地方,常年无人打理,杂草丛生,断壁残垣,多半是府内禁地。
路上果然让她遇到这些地方,她都尽力绕开,小心再小心,可偏偏经过一处小花园时不由停下脚步。
这花园内繁花似锦,气息温暖竟似春日,陈雪游不禁奇怪,怎么还有个这样的地方?难道她吃多了酒,做起梦来了?
扒开眼前枝枝蔓蔓的一道篱墙,她隐约见到不远处的凉亭里有两个人在说话,只是隔得有些远,看不分明那两人的面容。
但看衣着也能猜到其中一个是郡主,另一个估摸着是个中年男人。
“是,刺客是我派去的!又如何呢?”
郡主如此高声,这下她不想偷听也难。
陈雪游蹙了蹙眉,小心翼翼松开枝条。
无妨无妨,只当无事发生过,她赶紧离开便是。
“那周元澈就是该死!”
她脚步一顿,不由又竖起耳朵。好像是听到了周元澈的名字,脑海里有如一道电光闪过,她瞬间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昌乐郡主派刺客杀周元澈。
可是今天周元澈还往燕王府来,就不怕郡主么?看着也不像是有公差在身,仆人毕恭毕敬,如此迎接,倒像是燕王的座上宾。
突然“啪”的一声,似有人甩了一记清脆的耳光,陈雪游回身拨开枝条往里面看,只见昌乐郡主捂着脸,哭泣着跑开。
她更想不明白了。
这燕王府里,似乎是一个想杀周元澈,一个想保周元澈。
她记得,在原身的记忆里,郡主很喜欢周元澈,但那时的周安入燕王府两年,却突然进宫当太监了,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她也不是很清楚。
是郡主厌弃他才将他送进宫的么?
陈雪游一边想一边走,不知不觉走出花园,忽然来到一个荷花池前,虽然已是深秋,这池子里的荷叶仍有大半碧绿,莲蓬也是苍翠,嘴里含着数颗紫褐色的莲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禁地?”
什么?这里是禁地!
陈雪游抬起头,迎面走过来一行人,正是郡主和她的近身侍婢凤莲,身后还跟着几个孔武有力的男仆人。
“看见郡主,还不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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