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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旧梦
皇帝一听了这声爹爹便愣了神,一时间没了话,面色复杂地看着郁怀季,倒是郁怀季因为这个姿势本就不太舒坦,幽幽开口说道:“陛下,臣原是无用之人,您既要执敲扑以鞭笞天下,我的一切是不是也不重要了?当然也包括我这条贱命。”
皇帝回过神来,阴着脸斥道:“妄语。”藤条一连三下落在了同一个地方,臀上赫然多了一道红肿发紫的楞子。郁怀季深吸了一口气,险些痛叫出声。
皇帝倒未曾按着他,抬手抽了他十数下,伤痕铺列整齐,若不是抽在他身上,郁怀季定然会夸赞一句好手法,此刻他懒得与皇帝再多说了,又或是这样锐利难耐的疼刺激着他的神经,近来越发柔筋脆骨,需得全神贯注才能忍下痛呼。
皇帝冷哼一声,说道:“终于老实了?”
郁怀季没有说话。
“郁怀季,大约是从前无人规正你的言行也无人管束于你,让你这样肆意妄为,糟践自己的身体”皇帝顿了顿,接着道:“朕便告诉你,此种行径,朕绝不饶过。”
郁怀季竟真就静默地听完了他的话,他有些发愣,随后压下心中不知名的情绪,轻声道:“你们怎么教训我都这套道理啊。”
“嗯?”
郁怀季说道:“我知道陛下的意思,但是我这些年来都是这样过来的,早便散漫不羁,怕是难以从命。”
“嗯?”藤条破空声尤为清晰,落在他身上也疼得很,皇帝不再管其他,足足又抽了他十多下才顿了手。
郁怀季险些让一口气憋死,深呼一气,咬着发颤的齿关在这空隙开口:“陛下此刻教我要自珍,可是忘记了从前?”皇帝顿了顿,郁怀季终于撑起身子回头看他,郁怀季道:“若没有没有此番境遇……上一世,陛下还会记得我吗,陛下又会把我当做什么呢?”
“种下了恶果之后再来弥补,为时晚矣。您当我会感念您的恩德么,我这人心思狭隘,无论您是算计还是真心,我都只会当做穿堂风。”
他的心中在隐隐作痛,仿佛在告诉他这些话语并不皆是出自肺腑。他记得上一世十六岁的他对皇帝依然怀着孺慕与敬爱,在那十多年的岁月里他那些向往却又胆怯的心思从来没有机会言说。
因为有些东西他没有得到过,所以他便会十分渴望,但是也会有不需要的一天吧。
那时至今日呢,他似乎已经分不清了,但是他知道,他早已没有从前那样软弱,帝王给他的到底是恩泽还是权术,他已然不在意了。
皇帝掷了藤条,忽然伸手来抚他的头,郁怀季浑身一僵,竟然没有躲开,皇帝道:“若是算计,你现在已经不在这儿了。”
郁怀季轻笑一声:“怎会,陛下不是还要唱大戏,我虽一直在边疆打打杀杀,但这点事情还是看的明白的。”
皇帝本是抚摸的手反手拍在他脑门上,斥道:“闭嘴吧。”
老公公一直注意着里头,察觉许久没了动静当即禀报:“陛下,现下可需要胡太医进去?”
皇帝和郁怀季面面相觑,皇帝道:“瞧瞧,朕身边的人都偏帮了你去。”
郁怀季一边理衣带一边道:“非也非也,这还不是沾了陛下的光,世人向来拜高踩低,陛下近来对我假以辞色,下头人自然会顺您的意思是不是,这还真不是我在勾结党羽朋比为奸。”
皇帝脑仁一痛:“你给朕闭嘴,是不是没挨够,裤子都没穿好还有心思废话。”
郁怀季怒目:“陛下堂堂天子,怎么也同我这种巧舌如簧的厚颜之人一样粗俗?”
皇帝看他将将理好衣裳,对外头吩咐了一声,转头也对郁怀季怒目道:“看什么看,跪着!”
郁怀季一副可怜模样:“爹爹,我还伤着。”
皇帝本想骂一句你伤的是手不是腿,但听了他这话,被那声爹爹牵住了思绪,虽然他知道郁怀季大约就是装的,但还是喉间发堵,久久未有言语,他叹了一口气,道:“那你还乱动什么,来,快让太医看。”
胡太医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对父子,却在给郁怀季换药时叹息摇头,叹息再摇头,他对郁怀季道:“小人知道殿下这个年纪贪玩好动,但是也不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啊,小人早上才给您包扎好的,您晚上就给拆了。”
皇帝适时冷哼:“怕不是晚间,是午间朕离了之后就拆了。”
胡太医复叹息,答道:“禀陛下,殿下这手要是想快些好转,那当是小心养护,不可擅动。”
郁怀季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试图争辩一下:“胡太医,或许不包这么严实这伤也是可以好得很快的呢,我其实还是有经验的……”
皇帝当即道:“毛头小儿知道什么,给朕闭嘴。”
这已经不知道是皇帝第几次叫他闭嘴了。
胡太医忽然又道:“殿下可是喝酒了?唉,这段时间饮食当以清淡为主才好。”
郁怀季这回倒真闭嘴了。
胡太医是宫中老资历的太医了,皇帝当太子的时候他就在,皇帝上位了他还在,皇帝颇为无奈道:“这竖子朕也头疼得紧。”
最后皇帝招呼人弄了点姜汤盯着郁怀季喝,郁怀季用他那只没有事的手端着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屋外飘絮,殿内烛光昏黄,皇帝看了会劄子,瞧着围在火炉旁不愿动的郁怀季,顺嘴便道:“朕先前看你似乎也不像怕冷的样子,如今终于受不住了?”
郁怀季摇摇头:“我只是觉着现下如此安逸,我便该尽力享受,说不准哪日我死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暖和呢。”
“整日里不要把死不死挂在嘴边……”
“是了是了,我知道了。”
“对了,你过来看。”
郁怀季不情不愿地起身,慢吞吞地走了过去,撇撇嘴拿过来皇帝手上的劄子,大致扫了一眼便顿住了手,他问道:“方老将军明日抵京?这么快?”
皇帝点了点头,怀季又追问道:“写的午间就能到,那陛下是不是要先召见?”
皇帝忍住了嫌他烦的念头,又点了点头。
怀季合上劄子,笑眯眯地道:“陛下带我去行不行。”
皇帝轻哼一声,故意道:“你去什么,往常这些场合都该是太子与朕同席,当然现下……”
郁怀季立刻接道:“陛下您也需要个伴驾的,要不你就把我当成是郁怀盛用用。”
皇帝语噎,十分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最后说道:“罢了罢了,带你去,你只要和朕打好配合就是了。”
“配合什么。”
皇帝拍拍他的肩,笑容颇有计谋得逞的意味:“自然是,父慈子孝。”
郁怀季抽了抽嘴角,接道:“臣自然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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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聿云暮,又近冬至,天无几日晴,积雪日新,天色依旧温吞如瓷,飘雪或大或小,都是未定之数。
晚间是朝宴,既为良将接风洗尘,又为迎戎狄来使以尽地主之谊。
郁怀季不可避免地一大早就被安排了一堆事,他敢怒不敢言地干活,时不时再骂两句皇帝,后来真到了午间,不久皇帝就要在殿内先设宴招待方将军,他这时却开始左右踌躇。
将自己的衣服和皇帝让让给他送来的衣裳挑了个遍,来回转悠,最后舍弃了一身织金的月白色锦袍,穿上了他十分朴实无华的绀蓝色袍衫。
全身上下无配饰,通身打扮和贵气毫不沾边。
以至于皇帝见着他的时候抽了抽眉头,问道:“怎的,朕给你送那衣裳你看不上眼?那颜色朕瞧着挺衬你的。”
郁怀季眯眼笑,道:“那颜色适合年轻一些的穿,臣……”
“哟,毛头小子还说这话,个头不大,矮子一个,怎么好意思的。”
郁怀季无懈可击的笑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他咬牙道:“陛下我这身量不算矮,而且,我,还会,长的。”
皇帝轻笑两声,吩咐他道:“是了,六殿下,劳你帮朕理理袖袍可行。”
郁怀季笑眯眯地干事:“我还能说不乐意吗?爹爹,咱们走吧?”
时间差不多了,虽然皇帝觉着他这副穷酸样委实有碍观瞻,但也只得作罢,大不了就当他养出来个有桃源隐士遗风的清秀才子。
下次得严令他穿朝服,对,下次自己得盯着他穿戴。
在见到方霆之前,皇帝觉得郁怀季很正常且十分贴心,会在上台阶时来搀扶他,再说一句小心阶下,会亲自为他打伞遮雪,一路上恭恭敬敬,无有不应。
皇帝认为他唱戏之前的准备工作做的十分好,回头是该好好赏他。
殿内茶雾袅袅,清香四溢,方霆及其副将已然恭候,郁怀季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地跟着皇帝入内,室内俱皆跪拜,本合该是皇帝扶方老,郁怀季扶副将,来个君臣和乐,只是郁怀季极有眼色地上前去扶方霆,说道:“将军辛劳,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皇帝一时间无所适从,只得配合说道:“方卿入座罢,你我君臣,不必虚礼。”
按道理说也应该是扶起了方老紧接着去扶起副将,只是郁怀季握着方老将军的手不住颤抖,看方霆的眼神早氤氲了水汽。皇帝总觉得,那神情像是一副恨不能跪下抱着方霆大腿哭着喊爹的模样。
皇帝十分无奈地再招手:“吴将军也快快请起,今日不必拘礼,先入座罢。”
何止数年的分别,又是隔世的生死离别,郁怀季紧紧攥着方老的胳膊不肯放,却又胆怯地低下了头,咬住唇,没让泪珠断线,也没让情感毫无顾忌地宣泄。
老将军满身风霜,鬓已白,肤如槁木,今甲胄尽除,常服在身,多添慈和,唯有身形健硕,双目炯炯亦如当年见时。
这时的他尚且神采不减,精力依旧,那般令人敬仰,又令人心生爱戴。
终究是方老退后两步,反手作揖:“老臣见过殿下。”
郁怀季浑身一震,手上发抖,连忙回礼,道:“怀季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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