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尔传

　　“看，他们多相配。”

　　伊瑟薇眉眼舒展地看着窗外，用与她外貌完全不协调的慈祥和蔼的口吻说，“相差不过一百来岁，而且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他们还能够携手走过许多个一百年。”

　　那对并肩坐在树枝上，互相侧头看着对方的精灵，周围似乎确实有着不容旁人介入的氛围。

　　不过一百岁。

　　多么轻描淡写。但对人类来说，却是从牙牙学语到风烛残年。

　　伊瑟薇早已施法隔绝了树屋外的声音。

　　即便没有，珀尔和那个精灵的交谈声也不够大，不足以传到兰斯耳朵里。

　　兰斯垂下眼睛，阳光在他脸上打出一片阴影。片刻，直直地看向伊瑟薇，“您的意思是？”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相信你明白。”伊瑟薇不想把话说得太直白。

　　人类总是很冲动，很急躁。

　　如果不多留一些余地让他思考，伊瑟薇担心他做出一些令彼此都难堪的事。

　　“我想，我明白。”兰斯慢吞吞地说，“您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者，邀请一个人类来到家园树，不会只有这点话要说吧。”

　　伊瑟薇的笑容稍稍淡去了，“你的灵性受创了，而这不在魔力能够修复的范畴之内。我能看出来，珀尔的手法太粗糙，一不小心就把你自行恢复记忆的道路也堵住了。”

　　话说到这份上，伊瑟薇的言外之意已经呼之欲出了。

　　兰斯的嘴抿成了一条直线。

　　如果伊瑟薇在一个月前对他说出这番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不论伊瑟薇有什么条件。

　　但现在，已经有骑士来到铁幕森林寻找他，与分离的那一天近在咫尺，他只想珍惜眼下的每一刻。

　　兰斯的沉默和抗拒显然是伊瑟薇不愿看到的。

　　“别急着拒绝。”伊瑟薇又恢复了和蔼，甚至称得上亲切的笑容，“做出决定之前，有些话你应当听一听。”

　　“洗耳恭听。”兰斯礼貌而刻板地勾了勾嘴角。

　　他们面对面坐了下来。

　　“想必珀尔已经告诉了你，你遗失的木雕出自谁手。”伊瑟薇斟了两杯蜜露。

　　兰斯点头承认。

　　“我恰巧知道一点，有关于‘她’的事。”

　　“让我想一想，大约六百年前。”伊瑟薇的目光穿过了兰斯，看向了无穷远处。

　　那时的西尔瓦尼亚，比现在更活跃一些，精灵的诗歌还会在人类的国度中传唱。两个种族之间虽有隔阂，却也能够和平相处。

　　六百年前，一个人类魔法师凭借着她的勇气和技艺来到了家园树下。

　　她的名字……并不重要。

　　她是一个天赋异禀的魔法师，一生都在探寻生命与灵魂的奥秘。正是这样，她才来到精灵的世界中，希望得到森林女神的指引。

　　她是一个讨精灵喜欢的人类，很热烈，像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精灵往往缺乏这样的特质，我们做不到一生都这样热烈地燃烧。

　　在家园树生活几年后，她爱上了一个木精灵。

　　你们人类的爱情总是能够轻易地萌发，这不稀奇。可悲的是，洛林回应了她的爱。

　　听到这里，兰斯压低眉毛，露出了不忿的表情。

　　伊瑟薇包容地笑了笑，“不论你是怎么想的，以我有限的阅历来看，人类与精灵结合只会自食苦果。”

　　她继续讲述六百年前的往事。

　　他们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不夸张地说，令许多精灵都羡慕。

　　但，那个魔法师有着一个疯狂的灵魂。

　　她无法忍受自己年华逝去，变成一个老妇，与年轻依旧的洛林站在一起。

　　更无法忍受自己只能陪伴爱人短短几十年，然后化作枯骨，让洛林陷入漫长的孤独寂寞。

　　而洛林绝不会允许她使用黑魔法延长自己的寿命。

　　于是，她将目光投向了禁忌的领域，运用她所知的一切知识，情愿付出一切代价，试图改造自己。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她付出了什么代价，”伊瑟薇听起来陷入了和那个魔法师一样的痛苦中，“经历惨烈的折磨，可能性微乎其微，就算这样，她也要永远和洛林在一起。”

　　她成功了。

　　抛弃血肉之躯，用魔法与矿石辅以不可言说之物重塑自己，成为了一个有灵魂的魔法造物。

　　理论上，她的生命将和精灵一样漫长。

　　起初，一切都如她所愿。不论洛林内心是什么想法，都只能接受爱人的选择，因为已成定局。

　　他们延续了从前的幸福。

　　如果这个故事在这里结束，那么它就是一个完美的童话。

　　兰斯暗暗猜测伊瑟薇要说出什么样的“但是”。

　　是爱情经不起考验？是改造带来了无法预料的诅咒？

　　“那持续了一百多年的美好时光，似乎说明她的选择是对的。”伊瑟薇恢复了平静。

　　人类有这样一个词，“命运无常”。这个词用在这里非常贴切。

　　洛林在一次外出时遭遇了一群哈克西，那些凶恶可憎的赤色怪物。

　　他没能回到家园树来。

　　命运无常啊。

　　兰斯屏住了呼吸。

　　人类魔法师崩溃了。她抛弃肉身，承受了极致的痛苦换来的长生，在爱人死去的那一刻失去了意义。

　　现在，换她自己来体会失去爱人的孤独与寂寞了。

　　更令她无法接受的是，她的灵魂困在了这具不朽的躯壳中，无法消散，无法安眠，连追随爱人而去都做不到。

　　兰斯腾地站了起来，插嘴打断伊瑟薇的讲述：“爱情不是她的全部，我不相信她就此一蹶不振！活着，比什么都强。”

　　“冷静些，孩子，”伊瑟薇不急不缓示意兰斯坐下，“故事还没有讲完，接下来的事，就与你息息相关了。”

　　时间抚平了她的伤痛。这一点上，她是幸运的。

　　虽然拥有了漫长的寿命，她对时间的感知，她感情的烈度和灵魂的韧性，没有随着躯体的不朽一同升华，仍旧维持着短生种的特性。

　　但不幸也出在这里。

　　作为一个“人类”，她已经活了太久。

　　她的灵魂与记忆承受不起这样的消磨。

　　洛林还在时，尚且能够充当她的锚点。

　　失去锚点以后，她开始遗忘，混淆，产生幻觉，陷入疯狂。

　　作为朋友，我们不能袖手旁观，她自己也在清醒时寻找解决办法。

　　可惜，在她想出办法之前，疯狂先一步积累到了极限。

　　她用最后一点理智放逐了自己，西尔瓦尼亚因此分裂，那片飞鸟绕行的禁地成为了她的牢笼。

　　铁幕森林横亘在西尔瓦尼亚与人类国度之间。从那以后，精灵也与人类断绝了来往。

　　伊瑟薇喝了一口蜜露，静静地注视兰斯。

　　兰斯过了许久才从故事的余韵中挣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要吐出胸口淤积的烦闷。

　　他也喝了一口蜜露。味道比他以为的要淡，甜而清爽，令他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

　　“悲壮凄美的故事，发人深省。但，恕我愚钝……这与我是否选择恢复记忆有什么关系？”

　　伊瑟薇微笑着摇摇头，“与那无关，听完这个故事，你知道未来你将要面对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了么？”

　　“一个强大的，经验丰富的，疯狂的，难以杀死的魔法师。”兰斯握拳抵住了嘴唇，表情由凝重转为思索，“但既然送出手信……”

　　一道灵光划过他的脑海。

　　这是一件发生在六百年，不，五百年前的事，早在那时，“她”就陷入疯狂了。

　　而他遗失的木雕，是“她”的信物。无比精细，栩栩如生。

　　这不正有力地证明了“她”已经摆脱了疯狂的影响吗？

　　伊瑟薇轻轻颔首，肯定了兰斯没有说出口的猜测。

　　“西尔瓦尼亚的分裂引来了女神的注视，这是女神的仁慈，而之后，女神又为她清除了累积的疯狂，这是女神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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