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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心有不厌,奋翅凌紫氛
隔着云母窗,元缄静静瞧着院内人影浮动,一言不发。
元颂音紧张极了,匆忙回房换衣服,边叫嚷闻雀带上笔墨纸砚,又想晨光殿里分明都有,带过去不仅累赘,还像瞧不起皇帝,只得空着手出来。
她兴奋地问那年轻宦官:“你叫什么?”
对方的圆脸被寒风刮得通红,道:“小人丘律。”
元颂音道:“将来我会常去晨光殿的。”
丘律低头笑了笑。
元颂音只当他不信,道:“我说真的。诶,这种时候,我该怎么觐见?”
年轻男孩长得稚嫩却机灵,只是一味恭敬敷衍,并没答出什么。
元颂音耸耸肩,道:“好吧,我没遇过这种事,你也没遇过。就边走边看吧。”
祭典还未结束,泰安殿和紫宫寺里的奏乐远远传来,鼓和罄的敲击声,像博山里悠悠腾起的青烟。
皇帝满面倦容,叫她侍立一旁听事。
崔熹和吏部侍郎陆明冲随后进来,后头跟着几名躬身的官员。
他们规矩拜过皇帝,将奏疏递给侍官。再抬头时,看见皇帝身旁还站着一个清秀明媚的少女。
她也看陆明冲,这是个椭圆长脸的中年人,面色严峻,目光坚毅。
“颂音郡主,秋猎时你们也见过的。徐鹤去了东宫,朕预备让她往后一起听事。”
元澈沙哑又疲惫的声音响起。
崔熹拜她。元颂音回拜。崔熹错愕,伸手阻拦。
元澈冷冷道:“往后你们都是她的长官,今日拜过,将来不必再讲这些礼。”
元颂音想起宗学里的年轻博士,皆以崔熹为榜样。
他年轻时曾在家乡设立学堂,广招学生,清河崔熹名声之盛,南土犹可闻。
前朝征召州郡士子入朝,他应召至京,以中书博士出仕。后随先帝北伐柔然,因功转迁侍中,以本官领卫将军,是本朝头一个带将军衔的文官。
元颂音又朝他回拜,笑道:“那么见过长官。”
他面孔淡淡的,并没什么表情。
“……我想有勋爵的,不得再直接授文武职事。若有吏部辄拟用者,御史即宜纠弹。”
元澈说回正事。
陆明冲道:“陛下说得是。头先按陛下吩咐,我们几人已重拟爵位品级。封王者,将宗室中非太祖子孙和异姓王者,一律降为公爵。后头公、侯、伯、子类推,最后一个子爵,实在无可降,本就末微,且在六品之下,不如维持现状。”
陈缇将奏疏副本照样递给元颂音,她忙展开,边听边看,心里咚咚敲鼓。
上头满满人名、爵位和官职,都是大祭祀时常见的皇亲贵勋。
许多一贯只有尊称的长辈,偶然见着他们大名,倒陌生得很。
“本朝因功才封的,不好立刻削去,不如由陛下另赐爵位名,以示区分。”
他身旁的李棱随后继续道:“早年太学甫才复兴,生员通章句笺奏即可应选,任官并无一定范式。近年来,中书学加课考以作甄选区分,吏员素质提升,于政事有益,便也照此拟了官员课考及每三年各级考核范式,以便优胜劣汰,请陛下定夺。”
李棱往常也在皇宗学授过课,他滔滔陈述,元颂音边听边不住点头。
元澈忽笑道:“你们说得都很好,只怕,没那么容易。”
众人相看而笑,却并无惧怖退让之意。
元颂音看向崔熹,人年长后,眼睛多是浑浊不堪,可他的依旧晶晶亮。
崔熹捋捋胡须,道:“谁有话,叫李棱同他们辩论就是了。”
元颂音闷闷发笑。李棱博闻强识,口若悬河,一口气足足能讲两个时辰,在宗学里早已出名。
“你笑什么?”
皇帝突然转头看她,元颂音脸一红,可她心中也并不感到惧怖,从容答道:“宗学众人,常叹李夫子心中才智,浩浩荡荡如黄河东来,崔大人不愧是卫大将军,善于用兵。”
元澈低头看案卷,道:“叫你来听,并非叫你唱戏。”
元颂音耸耸肩不以为意,外头长而悠扬的弦乐声飘来,道人和比丘们哄哄的念经声响起。
元澈低头,手拿簪子轻轻拨弄手炉里的炭火,虽有宫人递来新的,他只未接,过了片刻方抬头,道:“嗯,朕想做此事,便不怕麻烦,你们提到将爵位与品阶考核相连是个法子。官员既然要考核,对封君也该有所限制。宗学和乡学养着这么些人,正好用起来。这趟甄选的,立时安插进去。崔公牵头吧,拟好再道与我听。”
元颂音瞅着官员们呈上来的奏表,只觉头内嗡嗡作响,和官员的对话,也叫她兴奋不已。
待官员们退出,元澈朝陈缇道:“方才谁去长乐宫叫的郡主?”
陈缇忙答:“回陛下,让丘律跑的腿,这趟匆忙,未来得及先同省里交割,也没……”
皇帝似并不在意,道:“以后就让丘律跟着。你也见过了?”
元颂音想起方才的小宦官,忙点点头。
“等过完年,我再叫你见识见识大朝会。”
元颂音喜得心突突的,忙恭敬谢恩。
皇帝又道:“今天他们说的,都听明白了?”
元颂音点头。
“事情倒不难,文书理好,待会儿交我看。”
外头雪已停,晨光殿内,午后的斜阳穿过窗棂,一束束光柱中,尘埃翻滚。
皇帝低头读她刚写的记录。元颂音静静侍立一旁。晨光殿真高真大,整天装着多少事啊。
她有些走神,恍惚中听陈缇报刘慕卿来了。
她再抬头,果见他的绝世姿容。刘慕卿手拈一枝红梅,隔着桌案,笑眼盈盈望来,元颂音不觉脸红。
“下官见过大人。”
元颂音噗嗤一笑,道:“刘乐官好。”
皇帝放下文书,并未多言,又斜躺回熏笼卧榻上,命陈缇传膳。
“你怎么才来就要走?”元颂音走在前头,却听见刘慕卿的脚步声。
刘慕卿道:“我就是看着花这会儿正好,人瞧不见,倒可惜了。”
元颂音心里啊呀一声,只道:“那又急着出来?预备做什么去呢?”
刘慕卿抿了抿嘴,道:“一会儿泰安殿还有事,都是女眷,我总不能跟去吧。”
元颂音点了点头,没再言语,只默默拉紧斗篷,与他并排往外走。
雪停后,晨光殿巨大的屋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光。那院内还有一棵梧桐,苍劲的枝干指天,承着皎洁的白雪,足像一棵巨大的梨花树。
不时起风,卷起积雪,洋洋洒洒飘下,在阳光中,好似流动的萤火,元颂音不觉看得神思荡漾,与刘慕卿胡乱聊起来。
两人正还说笑,甬道内迎面走来大皇子元觉。
他是撷芳殿高夫人的儿子,年岁比元悦他们大好些,封京兆王后已在宫外辟府,因此并不熟识。
两人止住向他行礼,京兆王却没停下脚步。
“也不知自己什么身份,天天往晨光殿跑。”经过身边时,嘲讽却叫人听得一清二楚。
元颂音抬头,见他嘴角还带讥笑,心中不禁气血上堵,再看刘慕卿,却是神色依旧,面上并无波澜。
元觉比刘慕卿还高半个头。他母亲高夫人,来自西陲氐人部落,生来肌肤黝黑,骨肉亭匀,纤秾合度,年轻时是十里八乡出名的黑美人。只是人到中年,一旦懈怠,身形绝无消肿的道理,她人又高大,轻易藏不住,一点小过失也十分显眼,人人看在眼里只管往大了想,越这样,本人也越出错。如此死循环,加上失宠已久,宫里再没人把她放在眼里。伺候骆宾华时,连李姝华都忍不住感叹,她一呆愣杵在那里,好似一口大酱缸。
“还有些人——,好不容易混上个郡主,自然更要扒紧些,难道都当真不知你们干了什么勾当?可别叫我说出好听的来!”
刘慕卿瞥了一眼元颂音,伸手按住。
“王爷舌灿如莲,口吐芬芳,说话怎么会不动听?”
元觉涨红脸,显得脸颊更加黝黑。
刘慕卿俏丽的面孔浮现不可一世的表情,天冷极了,元颂音却感到血液沸腾。
“你……”元觉投来凶狠的目光。
刘慕卿瞥他一眼,继续道:“怎么晨光殿是什么很随便的地方么,说来就能来。噢,也并不是,皇子不听召,擅自来不得。”
还没等元觉反应,他又道:“英雄无论出身,有了出息,便得人抬举。有人明明一事无成,独独沾投胎的光,怎么还瞧不起人来了?”
他话说一完,便朝元颂音使个眼色,两人疾风似地走远了。
等停下脚步,元颂音忍不住放声大笑,两人议论几句就此别过。
后头几日丘律并没立刻来找她。元颂音便翻出前朝历代的职官志,细心揣摩起来。眼前有了要办的事体,南土史书,便一股脑扔在后头。连读几日书,身体乏得很,元颂音便叫元缄一起去马场,正好也避开回宫的李姝华。
许久未见裴斐,她心中畅快,命闻雀将带来的书交给他读。
北风刮脸飒飒似刀锋,可马蹄踩雪的声音实在动听。
她拉紧风帽风领只露出两只眼睛,在雪原上痛快扬鞭。
骑了许久,身体渐渐发汗,方缓下马儿,朝裴斐道:“陛下恩典,将来我会入仕效力朝廷。”
裴斐团手道:“恭喜郡主!”
元颂音道:“上回说的那些都不成,我想了想,等放出去立府,是不是也可以求个恩典,叫你去我府上当差,和闻雀一样,将来你们任意抉择。”
裴斐怔了一怔,并没敢接话。
元颂音道:“我替你可惜,白瞎了这么好身手。等进府转一圈出来,脱了籍,就能重新做人,去投军甚至当官什么的,施展抱负,不好么?”
裴斐默然。她怎么能说得这样轻巧?
“诶对了,你除了骑射,还会什么?”
马响鼻呼出白气,落日照耀,如烟雾一般。远处的湖水,也被余晖笼罩,灿烂耀眼。
年轻的马夫想了想,道:“从前在永巷也学过沽酒,只是男丁年纪稍大些就不能再留里头,我一直在马圈里伺候。若重新操持几遍,应该能想起来。”
贵女当下瞅住他,眼神里划过一丝恐惧。
“是几时,你也去过永巷?”
裴斐愣住,恭敬道:“自然……是跟郡主……差不多时候。”
元颂音连吁几声,喝令马停下,直直瞅向他。
思来想去,她举起鞭子,声音很是冰冷:“弟弟说你眼熟,原来是真的?”
归鸟擦过湖面,荡起一圈一圈涟漪。
马夫不安地点点头。
天刚擦黑,远处营地已点燃火把,火光幽幽跳跃。
贵女似有些不安,当下忍不住又问:“莫非……”
马夫愣住,深色眸子忽闪火光。
贵女解开风领似要透气,又仔细打量眼前的人,缓缓道:“所以你以为我……,是因为……因为我爹的事也牵连了你和家人?我在心虚补偿?”
他经历家破人亡,经历了十几年苛待,根本已经什么都不敢想。甚至一开始有点恨她将凡事说得这样轻易。
元颂音喃喃着:“那就是了。”
日落月出,星有异象,前尘往事俱回音。
“我以为郡主早就知道。”
她摇摇头,只觉眼前人变得陌生。
一阵寒风刮来,马儿又嘶鸣几声,除此外,天地间再无其它声响。
元颂音望着裴斐,心下忖道:此刻他若动手杀我,倒也就杀了,他便能出口恶气,我若死在他手里,也不冤枉。
——那姝华待我,是为着从前的事,还是为我们彼此的心呢?
她抹抹眼睛,又问道:“你家人……可还有健在的?”
宫苑向来狭小,走走就能遇到新仇旧恨。
裴斐道:“本还有个妹妹,她没入永巷没多久就过世了。”
元颂音点点头,拉动缰绳,掉头往回走,两人一前一后。
“你恨我们么?”
他没作声。
元颂音浑身血液沸腾,好似一张烧开的铁网罩在头上。
“我……”
他忽然侧头正经道:“上一辈的罪孽,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还没生下来,就被扔到永巷。恨你又有什么用?”
白似轻雾的月浮在天上,天空蓝得泛金。几千几万年也不过是这样一眼。
元颂音又问:“那你家人,为什么受到牵连?”
她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却那样信誓旦旦说要帮他自由。
马夫脸上淡淡的,道:“我父亲生前是东宫近臣。”
元颂音啊了一声,没敢接话。
马夫道:“郡主该回去了。”
凉风吹来,袭进斗篷,又吹进五脏六腑,叫人清醒。
元颂音又鼓起勇气朝他道:“裴斐,你既说不恨,那我便当真了。过往那些,我真的是知道。对你好,也全因欣赏你这个人……,我当你是朋友。”
说罢良久,又加一句:“总有一天,我会想办法让你自由。”
女孩眼圈发红,不依不饶赌起誓来,倒教马夫不知如何是好,他只得挠了挠头,道:“谢谢郡主。”
两人快马加鞭地返程。
回宫路上,元颂音边想裴斐的话,边想起史书的内容。好想立刻去见姝华。
正一个劲想着,才刚进门,冷不丁被织金唤住,她心里一慌。
织金面无表情,吩咐道:“郡主,太后正在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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