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必达：逆旅

　　上午九点，阳光已经变得有些刺眼。余文和绿萝打车来到了江城东区。
　　与相对规整的福安巷一带不同，东区是名副其实的老城，街巷狭窄如蛛网，两旁是斑驳的骑楼和低矮的砖木结构房屋，岁月的痕迹深刻在每一块墙砖和每一扇雕花木窗上。
　　空气中弥漫着老城区特有的、混合了早点油烟、潮湿霉味和淡淡植物清气的复杂气息。
　　按照老周模糊的指向，他们沿着一条名为“积善里”的主巷慢慢走着。
　　绿萝放缓了脚步，目光掠过墙角蓬勃的青苔、院落里探出头的夹竹桃，以及巷口那棵至少需两人合抱的的老榕树。
　　她悄然释放着自身属于山鬼的、温和的木灵气息，试图与这些生长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植物建立微弱的联系。
　　余文则更像一个普通的游客或考察者，时而停下脚步拍摄建筑细节，时而与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攀谈几句，询问附近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或者近来看没看到过形迹可疑的人。
　　得到的回答大多是无用的闲聊，或者指向一些早已废弃的祠堂、防空洞，信息杂乱无章。
　　走到积善里中段，绿萝在一户人家的院墙外停住了脚步。墙头垂落下茂盛的常春藤，叶片深绿，油光发亮。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一片藤叶，闭上眼睛，集中精神。
　　草木之语，并非清晰的字句，而是一种混沌的、基于本能和环境感知的碎片化信息流。她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注去筛选、解读。
　　余文安静地守在一旁，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过了好一会儿，绿萝才缓缓睁开眼，眸中带着一丝疲惫与困惑。
　　“怎么样？”余文低声问。
　　“很模糊……”绿萝微微蹙眉，努力组织着语言，“我感觉到……‘沉重的黑色’……在移动，像是……被搬运着。还有……一种很压抑的‘注视’……来自……下方。”
　　“下方？”余文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嗯。”绿萝点头，指向巷子更深处的方向，“感觉是从那边传来的……但具体的方位，植物也无法表达清楚。它们只能感知到土地和根须附近的‘重量’和‘能量’的变化。”
　　“沉重的黑色，被搬运……下方的注视……”余文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陷入沉思。这听起来，确实像某种地下活动。但这能对应老周所说的“黑衣人”吗？还是另有什么？
　　他们继续向前，绿萝又尝试与几棵古树沟通。得到的信息依旧破碎：有时是“许多脚步的纷乱”，有时是“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气味”，甚至有一次，一棵老槐树传递来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金色光点被困住挣扎”的悲伤感。
　　这些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暂时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图案，但那种萦绕不去的诡异和压抑感，却越来越清晰。
　　“这里的地下，肯定有东西。”绿萝肯定地说，脸色有些苍白，连续的精神沟通消耗了她不少精力。
　　余文递给她一瓶水，眼神锐利地扫过这片看似平静的老城区。“看来，东区也并非全无问题。老周的话，至少有一部分，可能触碰到了真相的边缘。”
　　同一时间，城西废弃工业区。
　　与东区的生活气息相比，这里仿佛是江城的另一个世界。
　　锈蚀的钢铁骨架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废弃的厂房如同巨大的水泥怪兽，沉默地匍匐在地。空气里漂浮着金属锈蚀和化学试剂残留的刺鼻气味。
　　烛选择了一栋距离目标仓库约百米远的废弃水塔作为观测点。这里视野开阔，足以俯瞰整个仓库区域及其周边环境。
　　他如同凝固的雕像，站在水塔边缘破损的护栏后，周身气息收敛到极致，连最敏锐的飞鸟也不会察觉他的存在。
　　小鸹则化为一只通体漆黑的渡鸦，收敛了妖气，悄无声息地落在仓库对面一座厂房的破旧屋檐下，锐利的鸟眼紧紧盯着仓库那扇紧闭的、布满铁锈的大门，以及周边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逝。工业区死气沉沉，只有风吹过破窗发出的呜咽声，以及偶尔野草拂过地面的沙沙响。
　　仓库毫无动静。既没有人进出，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仿佛真的只是一座被时间遗忘的废墟。
　　小鸹在屋檐上轻轻挪动了一下爪子，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他有些僵硬。他忍不住通过灵魂连接向烛传递信息：“烛哥，这里好安静啊……一点动静都没有。老周是不是真的在骗我们？”
　　“等。”烛的回答依旧简洁，没有丝毫波澜。
　　就在小鸹以为这一天又要无功而返时，接近正午，阳光最烈的时候，仓库侧面的一个小铁门，发出了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吱呀”声。
　　小鸹立刻精神一振，全身羽毛都微微蓬起，眼睛瞪得溜圆。
　　只见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帽子和口罩的男人，低着头，动作迅速地从小门里闪了出来。他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黑色工具箱，出门后，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无人后，才快步朝着工业区外围走去。
　　“烛哥！有人出来了！”小鸹立刻报告。
　　“看到。”烛的目光锁定了那个男人。在他的感知中，这个男人身上缠绕着一丝极其微弱、但与他昨夜在福安巷仓库以及跟踪黑衣男人时感受到的相似气息。
　　那种混合着劣质香火和微弱秽气的能量残留。
　　“要跟吗？”小鸹跃跃欲试。
　　“不。”烛否定了他的提议，“目标，是这里。”他的直觉告诉他，仓库本身才是关键。这个出来的人，或许只是个小角色，跟踪他可能会打草惊蛇。
　　小鸹有些失望，但还是乖乖听话，继续监视。
　　又过了约莫一个小时，工业区的寂静被打破。
　　几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流浪汉，从不同的方向，蹒跚着走向仓库区域。但他们并没有进入仓库，而是在距离仓库尚有几十米远的一片相对避风的残垣断壁下聚集，或坐或躺，拿出一些简陋的食物默默地吃着。
　　小鸹注意到，这些流浪汉在活动时，眼神都会有意无意地避开仓库的方向，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恐惧和麻木的神情。
　　他心中一动，决定冒险试探一下。他扑棱着翅膀，从屋檐上飞下，落在离那群流浪汉不远的一根倾倒的水泥柱上，歪着头，模仿着普通乌鸦的叫声。
　　流浪汉们对一只乌鸦的出现并未在意。
　　小鸹小心翼翼地收敛着妖气，蹦跳着靠近了一些，然后变回人形，脸上堆起一个尽可能无害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
　　“几位大叔，打扰一下？”他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扰到他们。
　　流浪汉们抬起头，警惕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穿着干净、面容稚嫩的少年。
　　小鸹从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几个独立包装的面包，递了过去：“我……我路过……这个，请你们吃。”
　　一个年纪稍长的流浪汉迟疑了一下，接过面包，低声道了句谢。
　　小鸹趁机蹲下身，装作好奇地问：“大叔，我问个路啊，这附近是不是有个……嗯……能求福气的地方？我听说挺灵的。”
　　“福气”两个字一出，几个流浪汉的脸色瞬间变了。
　　刚才接过面包的那个老人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他连连摆手，声音带着颤抖：“没有！没有这种地方！小伙子你别瞎打听！快走！快走！”
　　其他几人也纷纷低下头，或者转过身，不再看小鸹，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啊？没有吗？可是我听说……”小鸹还想再问。
　　“叫你走没听见吗！”另一个稍微年轻些、但眼神同样麻木的流浪汉突然低吼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晦气！快滚！”
　　小鸹被这突如其来的敌意吓了一跳，讪讪地站起身。
　　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最初接过面包的老人，在极度慌乱中，从他破旧的口袋里掉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淡黄色的、布料缝制的小袋子，但与他之前在茶馆看到的“招福袋”不同，这个袋子颜色灰暗，布料破损，上面似乎还沾着污渍，更重要的是，它毫无光泽，感受不到任何能量波动，就像一件被彻底废弃的垃圾。
　　小鸹心中一震，但没有声张，快步离开了那里，重新飞回屋檐下，变回渡鸦形态。
　　“烛哥，他们很害怕，而且……”小鸹将自己看到的情况和那个破损的福袋描述了一遍，“那个袋子，好像……失效了？或者被抛弃了？”
　　烛的目光依旧盯着仓库，但小鸹带回的信息，与他感知到的、萦绕在流浪汉身上那丝微弱的、不祥的气息隐隐吻合。福袋的力量消散后，留下的似乎并非平静，而是某种……被剥夺后的残渣。
　　“嗯。”烛应了一声，表示知晓。仓库的秘密，似乎比预想的还要深沉。
　　傍晚，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两路人马在酒店房间重新汇合。
　　余文和绿萝带着东区收集到的破碎信息归来，那些“沉重的黑色”、“下方的注视”、“金色光点的挣扎”等线索，虽然模糊，却指向地下可能存在的隐秘空间和活动。
　　烛和小鸹则汇报了西区仓库的沉寂与诡异，那个出入的工人，流浪汉们异常的恐惧，以及那个失去光泽的、被丢弃的破损福袋。
　　余文将东西区的信息在白板上一一列出，手指在“东区地下”和“西区仓库”之间来回移动。
　　“东区地下有什么迹象，但位置不明，活动性质不明。西区仓库看似平静，实则外松内紧，内部肯定有猫腻，而且与‘福袋’的负面效果直接关联。”余文分析道，“老周提供的东区线索，可能并非空穴来风，但他刻意忽略了西区这个更明确的目标。他在混淆视听。”
　　“那我们接下来重点查西区那个仓库？”小鸹问道。
　　余文却摇了摇头，眼神深邃：“不，不管老周有没有问题，我们都不能我们完全无视东区，老周有问题的话，这么做会让他和他背后的人起疑。他会认为我们看穿了他的误导，从而采取更极端的措施隐藏西区的秘密。”
　　他顿了顿，手指点在东区的位置：“明天，我们继续去东区。大张旗鼓地去查，做出被他的线索牵着鼻子走的样子。绿萝，你需要更深入地感知，尝试定位那个‘地下’入口的大致区域。”
　　他又看向烛和小鸹：“烛，小鸹，你们继续监视西区仓库。我们要麻痹他们，让他们以为我们已经转移了注意力。同时，我们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我们合理且不被怀疑地再次进入，或者至少是深入探查那个仓库的理由。”
　　这个契机是什么？目前还没有头绪。调查似乎陷入了僵局，东西两线的线索都像是蒙着一层浓雾，看得见轮廓，却摸不清实体。
　　房间内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城市隐约的噪音透进来。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在每个人心头。他们知道对手就在暗处，编织着一张巨大的网，而他们每走一步，都可能触及未知的陷阱。
　　就在这时，小鸹口袋里的手机轻微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一看，是老周发来的短信，语气依旧热情关切：
　　「小伙子，今天在东区那边有收获吗？我这边再帮你们留意着，有啥新消息马上告诉你们！」
　　小鸹把手机递给余文看。
　　余文看着那条短信，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余文对小鸹说，“就说东区范围太大，线索不好找，谢谢他费心，我们明天还会再去仔细转转。另外……”他沉吟片刻，“问他有没有兴趣，晚上一起喝个茶，聊聊江城的老故事，我们初来乍到，想多了解了解。”
　　近距离观察老周，或许能从他细微的反应中找到更多信息。
　　小鸹依言回复了短信。
　　片刻后，老周的回复来了：「哎呀，喝茶好啊！我知道一家清静的茶楼，晚上八点，我来带你们过去？」
　　余文回复：「荣幸之至。」
　　放下手机，余文眼中闪烁着计算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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