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你做梦了吗

　　离开副本，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了。

　　我坐上了回程的火车。

　　不出意外又在火车上看见了陈郁年，他变成了乘车顾客，正在骗一群新人，我寻思这个陈郁年怎么无处不在。

　　就想到了一件事：陈郁年有一万个。

　　于是便觉得这是合理的，毕竟他有一万个，所以他出现在哪里都很理所应当。

　　我无心关注这些，把手靠在玻璃窗上，若无其事地用手指画画。

　　外面正在下雪，轻柔地安抚着这个季节，马上就要冬天了，说不清的寒风撞上玻璃窗，很快凝结成一层冷霜。

　　我在窗户上画了几只小狗。

　　“汪汪。”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谢江钰学狗叫的情景，虽然她从没有这样叫过，但我想象出了那个场景，忍不住笑出声来。

　　回到家后，发现家里的东西东倒西歪，已经乱了一地，简单收拾后，我躺了下来。

　　太疲惫了。

　　其实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看了一段可能有抑郁症的日记，我的情绪就潮湿地开始闹洪水了，好湿润的文字啊，像要下雨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雨过天晴。

　　这么想着，我翻了一个身，拿出一张梦光盘。

　　之前说过，这种东西是精神消耗品，作用就类似于男人手里的烟和女人的口红，在现实世界里是一种娱乐消遣的日常用品。

　　可以使得人做一个美梦，但内容是随机的。

　　也有指定风格和内容的梦光盘，但价格更高一些。

　　我躺在床上，使用了一张梦光盘，很快视线内高速过曝，眩晕不停，简直像要下暴雨了。

　　………

　　这是我第一次在午夜听别人的秘密。

　　彼时我正坐在草地上，睫毛因为含着满天的夜色而显得摇摇欲坠，身侧静谧的河流从一而终地穿过公园，世界里仅有夏夜的香气是充沛的。

　　似乎她的秘密似乎也在这种氛围下变得充沛起来。

　　“该你说了。”她道。

　　啊？说什么。

　　我下意识地撒了一个谎，因为自己不习惯袒露心声：“我的秘密是高中时期，因为不想画画，偷偷把纸条卡在门缝里。”

　　奇怪，我为什么会说这种话。

　　紧接着，我的身体又不受控制地继续说下去：

　　“这样做只是为了防止老师进来查看，结果把自己锁住了，所以那天放学我没能回家，在绘画室里待了一晚上，而那天又冷又饿。”

　　“最后我尝试翻墙，然后爬到一半摔下来，躺了一整夜，没有人发现我。”

　　看来在这一次梦里，我无法自主控制行动，于是便放下心来。

　　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自己的高中时期。

　　其实高中那些回忆，已经有点淡忘了，只剩下一些稀薄的片刻，紧紧锁住我真正的秘密，我有很多难以言喻的心事，堆积成一座小山，山上又长满各种植物，草木安然，叶绿丰茂，掩埋了自己的许多想法，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保持沉默。

　　对方没有说话。

　　只是握紧了我的手。

　　谢江钰也在这个梦里。

　　正跟我面对面坐着，她在梦里的身份，似乎是我的姐姐。

　　谢江钰很快摘了一朵小雏菊递给我。

　　还细心地摘去了上面的草叶，只剩下毛茸茸的痒意，温和地缠着她的手指，我点点头，等着她开口道别。

　　等着她告别什么？

　　我完全没有梦光盘里的前提情要的记忆。

　　只能依靠系统无形的指示，来判定梦光盘里的部分内容的背景。

　　系统：其实今天是梦里的谢江钰要远行去国外的日子，为了这一天她准备已久。

　　系统：至于为什么选择在午夜跟你告别，系统也百思难解。

　　“我离开后王昭也要继续学习啊。”

　　“嗯，我知道了。”我有些漫不经心，任由夜风蹭过自己的鼻尖。

　　“加油。”

　　“我的珍藏徽章送给你。”

　　她从怀里拿出一叠油纸包，递给我：“以后交给你保管了。”

　　不管什么时候她都是淡淡的，总是安静而从容地拨动她世界里的雾气，不过这些都不是为了笼罩她自己，而是统统涌向了我的秘密，淹没了我唯一的心跳。

　　曾经我确实跟童年故友，有类似的分别经历，但再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

　　我不擅长面对离别的场景，更何况将要分开的对象还是自己梦中的青梅竹马，为了拖延时间，我开始询问她过去的事情。

　　是的，因为她对【过去】这个话题格外感兴趣。

　　很快，她从自己的童年讲到高中时和同桌的约定，有时候我感觉她像是未来人，活在倒流的时间里，一切的述说，包括今天晚上的，都只是遵循了她所熟悉的规则，为了靠近最开始的那一天。

　　可能是她的青年，也可能是她少女时期里的某一天，总而言之，她似乎难以过好当下，也不真正期待未来，而是希望回到过去。

　　她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过去。

　　我确信这一点，自己还是比较敏锐的。

　　在之前，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的关系就染上了斑驳的颜色，没有任何光亮点燃它，它就完全处于昏暗的时刻里。

　　这种感觉，就像我面前的谢江钰，是真人一样，而不是梦光盘里的幻影。

　　系统：直到某个下午，你无意窥见了关于她的秘密一角，嗯……到现在为止，还觉得忐忑不安。

　　系统：是的，你的童年故友谢江钰，不是人类。

　　系统提示：在今夜，能够来赴约，一方面是因为两人十几年的友谊，来道个别也好，另一方面，就是应该挽留一下自己的朋友。

　　你不希望谢江钰去远赴国外。

　　在系统的解说下，我大概明白了，这是我过往遗失的一段记忆，经过信息整合和二次加工，变成了现在这样。

　　很快，我完全失去了意识，只能被动的，度过梦光盘里的内容。

　　（因为很被动，所以第一视角短暂发生了改变。）

　　………

　　这听起来很自私，但从此见不到面真的太危险了，未知的风暴吞噬了她的眼睫毛，因此王昭每一次眨眼，都能追上自己的心跳，心里好像刮龙卷风了，许多的薄和脆成为了今夜的眼泪，重新落回眼睛里。

　　王昭象征性地掉了一滴眼泪，把头靠在她的手臂上。

　　额头上立刻传来她温热的触感。

　　从小她最习惯撒娇，眼泪也最充沛，她有用不完的汪洋大海，这些都准备好了一起灌进谁的臂弯里。

　　王昭揽紧了她的手，越来越用力。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会想念你的。”

　　“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是吗。”王昭有些茫然地问，实际上，她经常发呆，这次也一样，因此看起来她就像要流出几条长河了。

　　“你要哭了吗？我这里有手帕，不要哭，我卷起来帮你擦一下。”

　　“没事的。”她轻声安慰，语气尽可能染上了柔和的光晕，使得这些更加贴近月亮，好像她再说几句话，就能乘着夜色飞走一样。

　　不知道怎么回事，王昭觉得，自己在梦光盘里的人设，似乎有些极端，而且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没关系，至少离开前，我们还能拥抱一会。”谢江钰突然说。

　　然后便走向王昭，猝不及防地用力一推。

　　两人很快摔到一起，谢江钰护住了王昭的手，她们一路滑向了山坡。

　　糟糕！要摔倒了！

　　王昭大惊。

　　谢江钰抱紧王昭，什么也没有多想，胳膊上被碎石划出血痕，她却浑然不觉，迟早王昭的愿望会像刚才一样，被全部的颠簸碾成碎片。

　　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王昭很快反应过来，迅速调整了姿势，两人才免于被更大的石头磨伤，落地后，她爬起来，眼神锁住谢江钰，难得地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谢江钰？

　　“你没事吧？”谢江钰蹙眉，极快地靠过来。

　　她处理伤口的技术实在娴熟，王昭被翻过来，还是有些晕乎乎的，手却攥紧了她的衣领，把她拉向了自己的怀抱。

　　“谢江钰，你离开后，我会感觉非常孤单。”

　　“从小到大我们都是一起玩。”王昭说。

　　“待在一起也是理所应当的，你应该属于我，像是任何我小时候舍不得丢失的玩具那样，没有什么应该反抗我，你也是一样。”

　　说着，手在她的肩膀上狠狠捏了一把，发出骨头咯咯作响的声音。

　　“………”

　　“什么。”

　　谢江钰靠着王昭，尽量保护住她的伤口。

　　果然，在这个梦光盘的内容里，自己作为的王昭人设，是一个比较极端的人。

　　“我说，你到了有自知之明的年纪了，我们都长大了，不再是过去什么老大和小跟班的关系了，是时候升级了吧。”王昭钳紧她。

　　王昭感觉自己说得已经很明白了。

　　这种暗示，谢江钰肯定能听懂的。

　　几秒后，她安静下来，顺势带着王昭坐在土堆上，身上的草木味也跟着温度烙在上面，感觉空气里都充盈着特别的香气。

　　“你在对我表白对吧？”

　　“你可以这样理解。”

　　王昭点头，紧接着摁住她的手：“我喜欢你跟你待在一起。”

　　“你呢？”

　　王昭轻轻地抓住她的发尾，一些细弱的发丝就滑下来，顺从地躺在她的手掌心里：“告诉我吧，谢江钰。”

　　“你的头发很好看。”

　　“我早就感觉你很白很光洁了，你是那么漂亮，不是吗，头发颜色很好看呢，谢江钰。”

　　“……”她张开嘴，但是很快又哑口无言。

　　谢江钰很尴尬或者不知所措的时候，就喜欢掀起自己的袖口。

　　也许是这样方便吧？又或是显得干练，王昭一直不太清楚。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很漂亮，她很白，这毋庸置疑。王昭用圆溜溜的眼珠看着他，模样就像某种小型食肉动物，丝毫没有被咀嚼过的野性全部哗啦啦地倒出来，她的海洋决堤了，没有流出的眼泪慷慨地流向谢江钰。

　　她的大快朵颐被吐出来，只是为了用眼神死死咬住她耳垂上那一点红晕，当然这一切都很寂静，王昭还很擅长沉默。

　　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就像失真了，变成了模糊的一瞬间。

　　“这是很好的一天。”

　　“是会让王昭想要流眼泪的一天。”

　　谢江钰没有说话，意喻不明地整理好自己的头发，一双白皙的手留在胸口前，一下又一下，抚平衣物上的褶皱。

　　她衣领前冒出了一截断线，安静地缠绕着她的纽扣，更后面就是她的心脏，正安然地跳动着。

　　这是平淡的一天。

　　只是到了午夜，一切就浮动着花草的气息了，这样的夜晚很香，世界里都浸泡着秘密发芽的味道。

　　王昭好像还不怎么满意。

　　她伸出手，又要勾向谢江钰深不见底的发尾。

　　“给我看看，在夜晚里你的头发又是什么颜色。”

　　“不要去国外。”

　　“待在我身边，怎么样。”

　　“我真的需要你这个姐姐陪伴……”

　　两个人缩在土堆里，被浓郁的夜气所包裹，王昭又想起她的雾，她永远干净的眼尾，她好像从来不流眼泪，这很奇怪，不过还好，谢江钰有着近乎广阔的大雾，能够覆盖一切的长度，当然也能轻易追上她的心事。

　　这很好，王昭觉得很愉快。

　　那么之后呢，她还是决定不再阻止谢江钰，因为这个人根本就是管不住的，太多的挽留其实也毫无意义，尽管刚刚一起滚下山坡，她们短暂的拥抱，应该已经被碾碎了，不过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她想去国外，那就去吧，就算能力强到能够划开暴风雨了，也要像一条鲨鱼一样，游回她的手心里。

　　嗯，是的，她们小时候一起收藏过小鲨鱼标本。

　　现在，也许还被妥善保管着吧。

　　………

　　2024.12.7

　　王昭的日记。

　　阴天。

　　在这个冬天，她死去了，实际上，我不太清楚她具体是何种时间死去。

　　这次日记的时间，是我随便标注的。

　　据说她出生的那一天正是冬至，万物沉睡的日子，一年里最孤寂的季节，大片大片将要嚎叫的蓝淹没了世界，她跟冬天擦肩而过，却一直认为冬天就在前方。

　　在她无法到达，而且只能装下她期待的方向。

　　谢江钰死于飞行空难。更多的竟然毫无可知，她的上司们变成了雪，天天尽全力地吐露着所谓的事实，试图掩埋一切。

　　我看了她留下来的文字，没有任何重于呼吸的波澜，才隐约意识到，人的死去比大多数东西都要轻飘，并且不能与世界相提并论。

　　死在天空上，她会感觉到疼痛吗？落下来的时候，是不是像搁浅的鲨鱼一样绵弱。

　　这些我都无从得知。

　　在昨天，我路过曾经告别的公园，恰好在之前一起滚落的土坡边停下来。

　　土坡变大了，更多的沟壑露出来，透露出一股久年失修的渴意，什么水都没有，人工湖完全干涸了，如果不是因为谢江钰死了，我不会再来这里。

　　没想到变化这么大，完全想象不到，曾经有两个人在这里共享着充沛的眼泪。

　　当时在午夜里交换的秘密，我已经有些记忆模糊了，只是往前走着，脚边漫不经心地踢着一块石头。

　　说到谢江钰，她经常不去做事情，而是让自己的期待先一步划破关于她的，想象的距离，因此很多好与坏都没有经历，那些模糊的重量，甚至不能算得上遥远。

　　听起来她是个很脆弱的人，但实际上他很强势，并且有着异于常人的冷静。

　　可以想象到，在过去的午夜里，仅有一小片海洋留在她的眼睛里，随着她睫毛的煽动而晕开它的波纹。

　　其余的都是雾汽，谢江钰有着用不完的水，用来保护她自己充沛的秘密。

　　再次站在这里的时候，想起这些，没有一丝沉重，淡淡的感觉很有分寸地留在这里，湖泊安然，夜晚将息不灭，几只不知名的飞鸟带过黄昏，一切都将要结束，只有水面波澜不惊地晃动。

　　我在这里吃完了小蛋糕，吃到一大半，突然觉得失去食欲，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变成了鲨鱼，就像小时候我们收藏过的鲨鱼那样，因为这世界上有很多鲨鱼，至少那些朦胧的，胡乱的痕迹，给我留下了反感的印象。

　　大家劝我把她安葬，考虑到她生前还没有正式跟我谈上恋爱，所以我不会让她游去那里，谢江钰只能回来。

　　回到我的手掌心里，成为我的玩伴，我的姐姐。

　　死了也是一样。

　　某一天她给我留下了一堆遗物，混乱、随便，收拾它们花费了很多时间，我甚至还翻出了她吃剩的海盐芝士糖。

　　小小一颗，灰蓝色，乖巧地留在岁月的缝隙里。

　　还有一个纯黑色的头绳，可以扎头上，不过非常不祥，上面还缠绕着一截打结的头发，不知道是谁的，最好是她的。

　　她的就是我的，现在这个头绳属于我了。

　　没写完的日记，应该是由我替她续写，但我现在不知道要写什么，一切都模糊不清，他本人的朦胧甚至强过她自己。

　　回忆起谢江钰，只觉得她是一个完全与海洋有关的人，她的眼睛很能承受海水。

　　那是一片不被珍惜和有未来的海，我不太能明白具体，只是尽力不让自己流眼泪，但总是不可避免地为了谁流下不知名的河。

　　在我无法知道的一天，她的生命，终于悄悄地戛然而止了。

　　然而我有一种极淡的预感，她的模糊阻隔了一切，而且特别，不想要见到任何人。最后我不知道她怎么样，但总而言之，应该是没有跟自己的海洋待在一起。

　　谢江钰，我好想你。

　　像小鲨鱼一样。

　　游回来吧，游回我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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