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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晚间时分,细雪已停。
贺愿正系着外袍的衣带,指尖从随身携带的药囊里摸出了几张折叠整齐的百两银票。他动作未有丝毫停顿,只随意地将那几张数额不小的银票叠在案几上几粒散碎的银两上,轻轻推了过去。
“下月便是除夕了。”他声音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目光垂落,正仔细整理着身上那件月白色大氅的银狐领口,确保每一根毛锋都妥帖顺滑,“府里虽人少,年节也该有些新气象。你们几个,都去各自置办一身喜欢的新衣裳,挑些鲜亮喜庆的料子。若是不够,便再去寻乔叔支取。”
正捧着暖烘烘的汤婆子准备递过来的挽歌闻言,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殿下您自己的用度都那般节俭,药材钱有时还需算计……但看着贺愿那平静无波的侧脸,她终究将话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将手中的暖炉更悄悄贴近他微凉的袖口,试图多传递一些热量过去。
“今日不必跟着伺候了,”贺愿接过她手中的汤婆子,另一只手拿起倚在门边的一把素面油纸伞,“雪停了,街上想必热闹。你们也各自出去逛逛,松散一日。”
油纸伞在贺愿手中展开,他执伞迈步,身影融入门外尚未清扫的皑皑雪幕之中,清瘦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寂。
挽歌怔怔地望着青年执伞渐行渐远的背影,视线忽然有些模糊。凛冽的风吹过廊下,卷起些许雪沫,也将她的思绪猛地吹回了二十四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天。
那时她才七岁,被人牙子用一根麻绳拴着,要卖到那见不得人的肮脏地方去。她性子烈,宁死不从,被人牙子打得奄奄一息,丢在冰冷的巷口等死。
是贺骁将军骑着高头大马路过,如同天神降临。他甚至没有下马,只随意瞥了一眼,便轻飘飘地扔下几两碎银给旁边吓傻的小乞丐,声音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冷硬:“抬去医馆,治伤。”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仿佛只是忽然想起:“剩下的,算给你买糖吃。”
他身旁那位披着雪白斗篷、容貌惊人的女子却盈盈俯身下马,仔细查看了她的伤势,语气温柔却带着一丝不赞同,是对着将军说的:“你给这样一个小娃娃这许多银钱,也不怕转眼又被人抢了去,平白给她招祸。”
那时她才知道,这位救下她的将军名叫贺骁。
而那位仙子般的女子,则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血污和泪水,声音如同温暖的泉水:“小姑娘,别怕。跟我们回家吧,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女子望着漫天风雪,沉吟片刻,柔声道:“云将入山复出山,山人招隐赋挽歌……便叫你‘挽歌’,可好?”
那时的风雪,早已吹干了她面上纵横的泪痕和血污。
而如今,二十四载过去,风雪依旧,她却在这座将军府里,看着故人之子,做出了与当年那般相似的举动。只是当年的几两碎银变成了如今的百两银票,当年买糖的怜惜变成了如今置办新衣的体恤。
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将门风骨与善意,竟如此相似地传承了下来。
寒风吹过,挽歌悄然抬手,拭去了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一点温热的湿意。
宋敛踏入将军府时,恰见满庭碎琼乱玉间,静立着一道谪仙般清绝出尘的人影。
贺愿临风执伞,背影浸在雪后初霁的清冷天光里,仿佛自身也在发光。一袭碧落色的广袖袍服,随着寒风的拂动而轻轻晃荡,衣袂飘飘,似要乘风归去。庭中积雪厚重,压得几丛青竹弯成了优美的玉弓弧度,然而这般景致,却远不及那人微微侧首时,肩头滑落的一瓣红梅来得惊心动魄。那抹艳色点缀在素白天地与淡青衣衫之间,夺目至极。
大约是听到了身后毫不掩饰的踩雪声,贺愿转身。
宋敛只觉得自己的呼吸,猝不及防地乱了一拍。
但见那少年眼尾天然带着一抹薄红,此刻被寒气一激,更是胜似胭脂融雪,艳丽得近乎妖冶。大氅领口簇拥着的银狐细毛,柔软地拂过他染着淡霞的眼尾肌肤,黑白红三色交织,构成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瑰丽。
而那双他曾觉得深邃如最上等的桐烟徽墨、能吸走所有光线的眸子,就这么淡淡地、带着一丝初时的微讶,漫不经心地扫了过来。那目光清冷剔透,仿佛能洞穿人心,却又因主人过分精致的容貌而染上一层难以言喻的、近乎蛊惑的魅力。他的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在雪光映照下,几乎与周遭天地融为一体,唯有唇瓣因寒冷而显出一抹极淡的绯色,如同冰层下悄然绽放的蔷薇。
雪压竹枝低,万籁俱静。
只此一眼。
却让见惯了绝色的宋小侯爷,脑中莫名蹦出四个字——海棠醉日。
并非女子的娇媚,而是一种超越了性别的、极致的清艳与慵懒,带着病态的颓唐之美,偏偏又干净纯粹得不容亵渎。
这满庭精心雕琢的雪景,这玉竹红梅,皆化为了虚无背景。
天地间,唯余眼前人。
唯余卿卿眉眼间,那不经意的半分柔,与惊心动魄的艳。
贺愿微微挑眉:“看来府里的竹影和竹青得扣上半年的月钱了。竟让小侯爷进我这贺府如入无人之境,倒是我管教无方,怠慢了贵客。”
宋敛浑不在意地斜倚在朱漆剥落的廊柱上,闻言非但不恼,反而故作无辜地摊开手,唇角勾着懒洋洋的笑:“这可怨不得他们。是乔叔心疼我孤零零站在雪地里可怜,不仅亲自开的门,还差点要把刚煨好的、滚烫的姜汤端来给我暖身子呢。”
“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雪,连把伞都不知撑开,倒有闲心握着把扇子扮风雅。”贺愿的目光扫过宋敛肩头鬓角尚未拂去的雪沫,以及那身被寒气浸得微深的外衫,最后落在他手中那柄不合时宜的折扇上,嗤笑一声,语气里的讽刺几乎凝成实质,“小侯爷还真是……身强体健,非常人可比。”
正说着,厅内珠帘忽地发出一阵清脆的叮咚乱响。
“哥哥,我的狐裘用香薰好了,你闻闻这冷梅香可还……”云晚寒提着一件海棠红色的滚毛斗篷,轻快地转出屏风,话音却在望见廊下那道颀长身影时蓦地顿住,猫儿似的眼睛眨了眨,带着几分惊讶,“宋小侯爷?”
他旋即轻巧地跃过门槛,下意识地扯住了贺愿的衣袖,仰头看向宋敛,语气里带着孩童般的雀跃与不自觉的邀请:“宋小侯爷也是要和我们一同去灯市吗?听说今夜朱雀街要放盛大的烟火呢!”
“小侯爷日理万机,今夜宫中想必还有家宴需列席……”贺愿语气疏离而客套,直接替宋敛做了决定,“哪有闲情逸致,陪我们去看这些小孩子家的玩意。”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这里不欢迎你,请自便。
宋敛却像是完全听不懂这逐客令,就着漫天再次飘起的细碎飞雪,学着贺愿方才的模样,也故意微微挑起了眉梢,动作带着几分戏谑的模仿。
“巧得很,”他迎着贺愿冷淡的目光,慢悠悠地直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落雪,展眉一笑。那一笑间,眼尾下方那颗极小的朱砂痣愈发显眼,在雪光映衬下灼灼如一滴尚未凝结的血,平添几分妖冶之气,“我今日刚同圣上告了假,说是旧伤发作,需得好生静养,恰好……闲得很。”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落在正拽着贺愿衣袖的云晚寒身上,笑意加深,语调拖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而且,我尤其擅长……照看小孩子。”
廊下积雪映着摇曳的朱红灯笼,将那不请自来的身影拉得斜长,顽固地横亘在贺愿前方的去路上,活像条甩不脱、赶不走的癞皮狗。
贺愿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弧度,心下冷冷想道。
转过前方街角便是金明池,此刻满城璀璨灯火的光晕,应当正顺着冰封的湖面粼粼流淌过来,本该是静谧美好的夜景,偏有人不识趣,非要杵在这儿煞风景。
宋敛伸来的、意图搀扶他下台阶的手掌,就那般突兀地悬在半空,得不到任何回应,生生被凛冽的寒风冻成了僵硬的枯枝姿态。
贺愿直接无视了他示好的动作,只感到身旁云晚寒的指尖在自己掌心轻轻颤动了一下,似是有些无措。他立刻收拢五指,将弟弟微凉的手更紧地握住,牵着他,目不斜视地穿过前厅,径直朝府门走去。
朱漆回廊下,老管家乔正正拿着扫帚,费力地清扫着阶前的积雪。
“殿下这是要逛灯会去啊?”乔正直起有些佝偻的腰背,目光慈祥地落在贺愿和云晚寒身上,随即又敏锐地扫过默不作声缀在后头几步远的宋敛。
那位素日里眼高于顶、矜贵傲气的小侯爷,此刻竟难得地耷拉着眉眼,安静跟在后面,活似只被突如其来雨水淋得透湿、无家可归的鹌鹑,瞧着竟有几分……可怜?
“乔叔,今日不必守夜了,府里也没什么事,你也早些歇下,或是出去逛逛松快松快吧。”贺愿温声道。
老管家连忙躬身连连应是。
待一行人出了府门,贺愿这才瞧见,那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后面,竟还默不作声地站着一个人——是宋乘景。
细密的雪沫簌簌落在他撑着的油纸伞面上,积了薄薄一层。听到脚步声,他沉默地抬起伞沿,露出怀中紧紧抱着的一样东西。
一件色泽殷红似火、毛色丰厚的狐裘大氅。那抹浓烈到近乎嚣张的红色,在漫天素白雪色里显得格外刺目扎眼,倒不像是御寒的衣物,更像是捧着一团在冰天雪地里倔强燃烧、将熄未熄的火焰。
“……”
贺愿脚步一顿,偏过头,目光凉飕飕地扫向一旁故作轻松的宋敛,语气听不出喜怒:“你们主仆二人,这是合伙在我府门前演苦肉计呢?”
他的视线刻意扫过宋敛身上那件明显单薄、甚至被雪水浸深了颜色的衣衫:“有暖和衣裳不穿,非要冻着?”
宋敛靴尖无意识地碾着青石砖缝里残存的积雪,闻言低笑出声,混不吝道:“总得让乔叔瞧着我足够可怜,冻得快要不行了,他才肯心软放我进去讨杯热茶暖暖身子不是?”
“真想进来,翻墙不是更快?”贺愿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穿,“就贺府这矮墙,能拦得住身手不凡的宋小侯爷?”
宋敛面上依旧笑意晏晏,从善如流地接话:“殿下说的是。那我下次……直接翻墙?”
“……”贺愿懒得再理他,牵着云晚寒转身就走,只丢下冷冰冰的两个字,“随你。”
“诶!”宋敛见状,立刻从宋乘景手中一把拽过那件殷红狐裘,随意抖开披在身上,几步便追上了前方那道清瘦决绝的身影,语气里带着点无赖的笑意,“灯市人多,等等我啊,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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