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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5 相认之后
夜间的章台宫后殿,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恢复了宁静。
而每日奋笔疾书处理政务的君王,今夜也难得的放下了竹简,提早回到了寝宫。
明明灭灭的烛火摇曳,为四周沉重肃穆的黑色的床幔、被褥染上了一层暖色,使得被埋在被褥中、安稳入睡的小姑娘看上去更加的楚楚可怜。
嬴政早已洗漱完毕,褪下了一身玄衣纁裳,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常服;取下了冠,因为常年束发而显得有些微卷的发尾自然的垂披在身后,他浑然不在意的坐在床塌上,静静地看着小姑娘。
嫋嫋…湛沅汐…
初次接触到她,是他在沙丘薨逝之后停滞人间亲眼目睹了一切悲痛愤怒之余。
按照当世的说法,人死后本该到达死者的世界,享受和生前一样的待遇。视死如生,不外乎如此。可不知是这种说法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又或者是他被遗忘了?
亲眼目睹秦先祖奋六世之余烈、交到他手中后由他亲手打造的王朝一瞬间分崩离析…说不清是上天怜悯又或者是惩罚。他本不信天命,可如今却是有些不得不信!
那个天外来物与他做了交易:他教导她成为天命君主;而它助他回到大秦倾颓之前。
他和她,缘起于一个交易。
八岁的湛沅汐,纯粹天真的可笑。
在已经永久定格四十九岁的、余怒未消的他眼中,自是备受嫌弃:这等资质,也妄称‘天命帝君’?那么他的扶苏…
他冷眼旁观着她可笑的懦弱、逃避、退让、奢望,以及种种破碎之后的觉悟…
这就是‘天命帝君’?天命…这该死的天命到底是什么?
迄今为止,没有人能给予他准确的回答。
可年仅八岁的湛沅汐,却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给予了他一个与众不同的答案。
那个被天命所认定的帝君,体现出来的却是一种格格不入的、对天命的叛逆与抵触——那不是无知而体现出的无畏,她生了颗七窍玲珑通透的心,虽只有八岁,可于有些事情,却比他看得通透。
既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愿身为棋子,那就想办法变成下棋人,与天一争高下!
他姑且不敢妄言的话,却从一个八岁女童的口中被说了出来!
何其讽刺?!
他虽不信神,可在亲眼目睹他的大秦在朝夕间分崩离析,咸阳绵延千里的宫殿在楚人项羽的一把火中化作飞灰时,也不得不叹息一句天命——昔年有奇人黄石公作一预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原以为只是痴人说梦,却不想最后成了真。
看着大秦在秦二世的作践中内忧外患不断,最后亡于楚国欲孽项羽之手,他在愤怒之余,心底也不免对“天命”二字生出些许的忌惮。
可一味的敬畏和忌惮之下,他注定只会是天命的棋子。
不自由,毋宁死!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赌上一切与天命对峙一局!
他被后世誉为“祖龙”、“千古一帝”,却尚且不如一个八岁的孩子通透,让一个八岁的、本该由他来教授的孩子,反过来为他上了一堂永世难忘的课!
从那一刻起,嬴政再也不会小觑她。甚至在得知,那个孩子与他一般,亲情断绝的时候,不再单单只是见猎心喜,而真正生出了几分舔犊之情。
他想知道,以他的理念、以他的想法倾囊相授,教出的又会是怎样的帝王?!
他也想知道,前一个他倾尽一切教出的长子——扶苏会有那样的结果,究竟又是谁之过?
作为帝王,嬴政政务繁忙,即便再关心扶苏,也不至于日日关注。扶苏生性含蓄,身为公子亦有着自己的骄傲,故他们的关系仅限于亲近有余亲密不足。
而嫋嫋粘人,她总能打破他设下的道道界限,一点点的侵入他的生活,无声无息的霸占他每一寸的领土,直至他的空间遍布都是她的影子。他也在其中享受到了养孩子的乐趣。舔犊之情在不知不觉中又发生了异变,她早已成为了他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十年的光阴,他陪伴着她的每一个夜晚,要比他陪伴他那三十五位子女的时间加起来可能都要多。他付出的心血,也要比昔年花费在他最上心的长子扶苏身上的多。
十年的光阴,一转眼,昔年故作成熟的小丫头,长成了绝代风华的少女。看着对他亲昵一如既往、不受礼教束缚的嫋嫋,他在骄傲的同时,还有些心酸:不知这样的嫋嫋,最后会便宜哪家的小子?
猝不及防的分离,让他们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他再次切身体会到一种无法掌控命运的无力感。
回归亲政前夕,他捂着胸口,强自压下了恍若将重要的东西从生命中割舍的剜心之痛,将嫋嫋尘封在记忆一角;在她拉开命运的征途,他也将开启属于自己的棋局。
这十年来,他以为,他早已忘记了这一切,却在昔日章台一梦中发现,一切只是自欺欺人。
天幕开启,嫋嫋的功成身就,“千古一帝”的尊称,不曾有负他的教诲。可他发现,比起这个他却更心疼于她每走一步所经历的一切。
湛沅汐所求,从来不是宏图霸业功臣身就。
可她最终却还是没有逃脱天命被推上了帝王宝座。
为师为父,他比谁都更清楚嫋嫋所求。可自被遣返大秦起,他就知道,属于嫋嫋的命运已经开启,他和她,都是天命之下的棋子,逃无可逃!
在捡到姚初霁时,谁也不知道他内心中涌现的复杂情绪和患得患失;当最终尘埃落定,得知嫋嫋会回到他身边时,谁也不知道那份狂喜之后他却是隐晦的想着如何将嫋嫋永远的留在他身边。
嫋嫋,于他而言是什么?
徒弟?儿女?还是其他?他还未来得及细想。
可熟悉如掌纹、习惯如呼吸,这样一个片片面面已经融入到了生活中的特殊存在,他又该如何割舍?那样的剜心之痛,他被迫品味了十年,又如何能忍受得到后再次失去的痛苦?
即便算是他自私,也无法任由她再次离开他的世界。更何况,她原本就是为了他而来,此世于她,只隔开一个他的关系,不是吗?
只是,秦国正直纷乱之际,关系复杂,不同于天外来物的空间,唯有他二人。
嫋嫋来到此世前,为帝一世呼啸风云,不知在这大秦是否会习惯?
再者,树欲静而风不止,不知,经历那一切之后,眼前人可还会保持记忆中的那般通透纯粹?!
所以…嫋嫋,莫要让师父失望啊…
历经两世,他所在乎的人所剩无几,若是…他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榻上熟睡的少女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开始不安分的将被褥掀到了一边,整个上半身都暴露在了微凉的秋夜中,一双白皙纤长的手也似小老虎般张牙舞爪虚张声势。
嬴政见状,无奈的伸手挟制住了那双在虚空中抓挠的手,将它们安置在少女的小腹之上。水粉色的丝绸亵衣薄软,少女玲珑的身段清晰可见,不经意间大掌隔着轻薄的面料碰触到了少女的温软。他一怔,虽看似面不改色,黑眸却比往日要暗沉许多;半响,他重新拽过软被,将睡相不甚太平的少女重新裹进了软被中。
听着她轻微略带抗议的哼唧声,他无奈的摇了摇头,迟疑了会儿伸手轻抚着熟睡少女头顶因为飞天髻解开而略显凌乱的黑发,低声轻哄道:“嫋嫋乖…听话啊…师父在这里陪着你…”
帝王从未有过的温柔,就在这黑夜的章台殿后殿中绽放,赋予了熟睡中的少女。可长久以来提心吊胆、终于睡了一个好觉的少女,浑然不知自己错过了什么。
嬴政静静地看着触手可及的少女,心中五味参杂。
“你都不知道,今日在章台殿内,恍惚听到你的声音时,我只以为是近日劳累,幻听了…可真正看到你的时候,我也愣了好一会儿才敢确定,原来,真的是你!”曾经君临天下的帝王放轻了声音,絮絮叨叨的说道。
“你说你…既然早就来了大秦,怎么就没有直接来找师父?”他的手指,从理顺的鬓发移开,停滞在了她紧闭的眼睛。顺着眼睛的轮廓轻轻勾画,嬴政仔细回忆着白天这双眼睛的主人直直看着自己的专注。
“即便师父无法和你明说,嫋嫋就猜不出师父的身份吗?在你眼中师父是能够屈居人下的人吗!”从眼睛往下,嬴政点了点熟睡少女高挺的鼻梁,颇为不满的抱怨道。
“也罢!总算是找到师父了!师父知道嫋嫋这一路走来有多辛苦,嫋嫋受委屈了!往后有我在,定不让其他人欺辱你!只是…嫋嫋也莫要让我失望啊!”手指继续向下,最后拂过少女微翘的唇珠。
这一次,是她主动闯入了他的世界,强求终是下成,他会让她主动留在属于他的世界。
原是两界相隔,故而求而不得。
如今近在咫尺,他又怎么会放任撞到自己手心的猎物,在搅乱了一团死水后,就这样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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