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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1)
温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自从那天,他推着行李箱,在顾默珩近乎胁迫的“挽留”下,最终狼狈退回客卧之后,这间顶层公寓的氛围就变得微妙起来。
最明显的变化是——顾默珩留在家里的时间,肉眼可见地增多了。
清晨,当温晨端着咖啡从客卧走出时,那个本该西装革履出现在默盛资本顶层办公室的男人,此刻正穿着一身柔软的灰色家居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膝上是笔记本电脑,茶几上摊着几份文件。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入,将他笼罩在柔和的晨光里,营造出近乎温馨的假象。
温晨脚步一顿,握着杯子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听到动静,顾默珩立刻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在捕捉到温晨身影的瞬间,精准地亮起恰到好处的微光,仿佛等待已久。
“醒了?”他的声音自然得像是每日惯例。
温晨没有回应,径直走向厨房中岛台拉开椅子坐下。
“顾总今天很闲?”他啜了一口滚烫的咖啡,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冰刺。
顾默珩从容合上电脑,视线坦然落在温晨身上。“公司最近,没有非我亲自处理不可的大事。”
温晨闻言抬眼,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淬冰的刀锋,凉飕飕地刮过去。
没有大事?前两天财经新闻上,还在报道默盛资本对欧洲一家老牌科技巨头的收购案,已经进入了最关键的白热化阶段。
顾默珩迎着他讥诮的视线,面不改色地,缓缓抬起了自己那只仍缠着厚厚纱布的右手,刻意将它置于最显眼的位置。
“秦书提醒,”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客观事实,“我这样出现在公司,影响不好。”他顿了顿,目光锁住温晨,“容易让合作方,对默盛的稳定产生不必要的误解。”
他适时补充,完成这个精心设计的理由:“所以,在家静养几天。”
而此时,默盛资本办公楼内,正为收购案焦头烂额的秦书,收到顾默珩“重感冒需静养,勿扰”的指令后,只能对着堆积如山的文件默默吐槽:“老板今天怎么又感冒了。”
温晨看着他这张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英俊脸庞,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他为这男人信手拈来的无耻感到荒谬。
他收回视线,将杯中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
“随你。”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起身将空杯重重放入水槽,转身走回客卧。
“砰——”门被关上,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顾默珩在他转身后,那双瞬间沉入谷底的眼眸。
接下来的几天,这间顶层公寓,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顾默珩似乎真的将公司搬回了家。客厅成了他的临时指挥所,视频会议里冷静果决的商业指令,不时穿透门板,敲击着温晨的耳膜。
而温晨则相应延长了在工作室的时间,早出晚归。明明共处一室,两人之间却仿佛横亘着整个太平洋。
好不容易挨到一个周末下午,温晨正对着笔记本屏幕,修改“归巢”项目一张细节繁复的结构图。
助理小李发来的资料再次划到底,问题依旧。项目的一个关键承重结构卡住了,他急需一份七年前德国克俐尔克集团关于某种特殊钢材的内部受力标准文件。这份文件早已停用,网上踪迹全无,他托遍国外同学也无果,已枯坐三小时。
温晨烦躁地向后靠去,任由身体陷入柔软的椅背,修长的手指,插|进微乱的发丝里。
客厅里,顾默珩刚结束一场视频会议,其冷静专断的余音仿佛还在空气中振动。
温晨闭上眼,揉了揉眉心。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紧闭的客卧门。
门外那个男人……默盛资本业务遍布全球,在欧洲根基深厚。他一定有渠道拿到。
向他求助?
温晨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拿起画笔又放下,最终摸出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切西瓜游戏。
“唰!唰!唰!”指尖在屏幕上疯狂划动,水果爆裂的音效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却无法压下心底越烧越旺的烦躁。
五分钟后,他“啪”地将手机倒扣在桌上,猛地起身,拉开了那扇他躲避数日的门。
顾默珩果然在客厅,似乎刚结束工作,正捏着眉心,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
听到开门声,他的动作一顿,立刻抬眼望过来。那双深邃的眼,在捕捉到温晨身影的瞬间,所有疲惫都一扫而空。
“怎么了?”他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诱导。
温晨没有走近,停在客卧门口,隔着十几步的距离,语气硬邦邦:“我需要一份文件。”
顾默珩微怔,随即几乎是立刻了然。“‘归巢’的结构问题?”
温晨没说话,算是默认。
顾默珩站起身,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早已准备好回应他任何需求。
“我的书房里有。电脑里存着默盛欧洲分部所有的资料库权限。”
温晨眉头蹙起,书房是顾默珩最私密的领域,他不想涉足。
“你发给我。”他坚持。
顾默珩看着他,眼神温和却不容拒绝:“文件很大,涉及多层加密协议,传输不便,容易出问题。”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带着刻意的引导,“你自己去查吧。电脑密码,和所有加密文件的密码……”他刻意停顿,观察着温晨的反应,“都是你的生日。”
温晨的指尖,在身侧悄然蜷起,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书房的门,虚掩着。
温晨推门而入。室内是冷静的黑白灰色调,巨大的落地窗纳入午后慵懒的阳光。整面墙的深灰色书柜塞满金融、法律典籍,一切井井有条,精准克制,如同其主人。
他的目光落在书桌中央那台黑色笔记本电脑上。
他走过去,坐下。输入那串熟悉的数字——他的生日。屏幕应声亮起。桌面干净得过分,只有寥寥几个标注着英文项目名的文件夹。
温晨定了定神,开始搜索。
然而,视线扫过屏幕的瞬间,一个文件夹的名字像根冰刺,猝不及防扎入眼底——
【家】
只有一个字。孤零零地置身于一堆代表千亿资本流动的项目文件夹中,格格不入,又异常醒目。
温晨的心脏猛地一缩。鬼使神差地,他移动鼠标,双击了那个文件夹。
一个密码输入框弹了出来。
他自嘲地弯了弯唇角。是了,这才是顾默珩,他怎么会把真正私密的东西毫无防备地放在这里。
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关掉。可手指像被钉在鼠标上,动弹不得。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脑海里叫嚣。
他看着那个闪烁的光标,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手指在键盘上空悬停良久,最终,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轻轻落下了那四个数字——他的生日。
按下回车的瞬间,他已准备好迎接“密码错误”的提示。
然而——
没有。
文件夹毫无阻碍地弹开。
没有密密麻麻的报表,没有复杂的商业合同。只有3D渲染软件生成的工程文件,几张高清的效果预览图,以及一个没有命名的文件夹。
温晨握着鼠标的手指,那一瞬间僵硬得像块石头。
他点开了其中一张预览图。图片加载出来,铺满了整个屏幕。
那是一栋伫立在半山腰的独立住宅。大面积的落地窗,极简的线条,还有一个向外延伸的悬空露台。屋顶是全透明的玻璃穹顶,正如八年前某个夏夜,他躺在顾默珩腿上,指着星空随口胡诌的那个梦想。
“以后我们要有个大房子,屋顶要是透明的,躺在床上就能看着星空。”
“还得有个下沉式的客厅,冬天可以我们在那生壁炉。”
屏幕上的画面,与记忆中他画在顾默珩金融课本角落的草图,严丝合缝地重叠。甚至连庭院那棵香樟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渲染图光影精妙,每一处细节都精准狙击着他记忆中最柔软的角落。
温晨盯着那棵熟悉的香樟树,镜片后的眼眸一点点冷了下去。
不是感动,而是被精准算计后的荒谬。八年不闻不问,如今想用这种虚拟之物打动他?
温晨松开鼠标,身体后仰,靠进人体工学椅里,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
“挺会算计啊,顾默珩。”
他在空荡的书房里轻声说道,声音冷得像深秋的霜。
“故意放在这里给我看的?”
做得再真,也不过是冰冷数据。房子是假的,所谓的“家”,早已碎成齑粉。他重新握住鼠标,毫不留情地点下右上角的红叉。
“啪”的一声轻响。
那个承载着少年梦想的玻璃穹顶,瞬间消失在屏幕上。
桌面重新变回了冷淡的纯黑色。
温晨目光正要移开,却瞥见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图标。
【新建文件夹】
没有命名,甚至没有修改默认的创建日期。
鬼使神差地,温晨的手指停住了。
理智告诉他,拿到那份德国钢材的数据就该立刻离开,可那只手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
双击。
文件夹弹开。
里面零零散散地躺着十几张扫描图片。
温晨点开了第一张,一张全英文的医疗诊断书。
虽然是医学专业术语,但那几个加粗的单词,温晨依然看得触目惊心。
【Mount Sinai Hospital】(西奈山医院)
非小细胞肺癌晚期。
落款的日期,是四年前。
患者姓名那一栏,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Gu Zhengxiong。
顾默珩的父亲。
他下意识地滚动滚轮,图片一张张划过。密密麻麻的化疗记录,一次次病危通知书,还有昂贵到令人咋舌的靶向药清单。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张略显模糊的照片上,甚至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褪色泛黄。
背景是满是仪器的ICU病房。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顾正雄躺在病床上,已经瘦得脱了相,身上插满了管子。而在病床边,坐着一个同样憔悴下去的女人和年轻男人。
是顾默珩和他的母亲。
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衫,手持水果刀,正低头削着苹果。
照片里的他,眼窝深陷,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那双曾经在A大校园里满是傲气的眼睛,此刻却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哪里还有半点“金融才子”的风光?
四年前,正是他恨顾默珩最深的一年。他以为对方在华尔街纸醉金迷,在资本世界翻云覆雨,早将他遗忘。
却不知,那人正在地狱里煎熬。
屏幕的背光熄灭,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
那漆黑的屏幕如同一面深渊之镜,映出了他身后,不知何时悄然伫立的身影。
顾默珩就在那里。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无声无息。如同八年来无数次侵入他梦魇那般,立于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之处。
温晨握着鼠标的手指,僵硬如石。被窥破秘密的尴尬与被抓包的狼狈交织。
他该立刻关闭页面,若无其事地离开,像这些天他一直做的那样。
一只手,从他身后伸了过来,越过他的肩膀,并没有如他预想中那样夺走鼠标,也没有愤怒地指责他的越界。
它轻轻地,搭在了笔记本电脑的顶盖上。
“啪嗒。”
笔记本电脑被合上了。
书房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温晨依旧背对着他,僵坐不动。顾默珩也未离开。那股混合着淡淡药味与雪松冷香的气息,正从身后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那时候,很难看。”
顾默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沙哑,低沉。
他在说照片里的自己。
温晨冷冷转动座椅,面向身后的人。他仰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已恢复一贯的疏离。
顾默珩垂眼,凝视着他写满防备的脸。睫毛轻颤,眼底那片深沉的墨色里划过一丝钝痛。
他后退半步,倚靠在那面巨大的深灰书柜上,“四年前,我就该回来找你。”
顾默珩望着虚空中的某点,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自嘲。
温晨不想听。理智在脑中尖啸,命令他立刻起身逃离,捂住耳朵,不再被这男人的任何言语蛊惑。
可他的脚,像是生了根。
顾默珩兀自继续,“华尔街那帮人叫我‘吞金兽’,说我是要钱不要命的赌徒。”
“其实不是。”
顾默珩终于抬起眼,看向温晨。那目光里浸满了太多沉甸甸的深情与悔恨,浓烈得让温晨几乎无法承接。
“是因为我想早点回来。早一天,哪怕早一个小时。”
温晨的指尖,深深地陷入了掌心。
“在那份诊断书下来的前一周。”顾默珩的声音开始颤抖,他伸手进裤袋,似乎想摸烟,却摸了个空,只能颓然垂下手。“我已经买好了回国的机票。”
他看着温晨,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近乎孩子气的执拗,仿佛在急切地证明着什么。“因为那时候手里没剩多少现金,我想省着点,回来给你买礼物。我甚至想好了,下了飞机就直接去你的工作室。如果在那跪上一天一夜,你会不会看在我这么惨的份上,稍微心软那么一点点。”
巨大的宿命感,轰然击中温晨。让他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薄红,但他随即嗤笑出声。
“所以呢?”
温晨站起身,逼视着顾默珩。
“所有的苦衷都是你的,所有的牺牲也是你的。”
温晨一步步逼近,眼中水光化作愤怒的烈焰。
“而我呢?是一个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废物?还是一个只要你觉得‘为我好’,就可以随意蒙在鼓里、像傻子一样被安排命运的玩偶?”
顾默珩被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脸上血色尽失。
“温晨,我……”
“别叫我!”温晨厉声截断他。胸口剧烈起伏,那些压抑了八年的复杂情绪,借着这个突破口,彻底迸发。“顾默珩,你的爱,太自以为是了。”
说完,温晨再也无法停留,如同逃离瘟疫般,大步冲向书房门口。
擦肩而过的瞬间。
顾默珩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拉住他。
“温晨……”
指尖堪堪触碰到温晨的衣袖。
温晨像被灼伤般,猛地甩手。
“别碰我!”
顾默珩的手僵在半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砰!”
房门被重重甩上,震得整面书柜都在轻微颤抖。
顾默珩维持着那个伸手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书房里空荡荡的,阳光依旧明媚。
他慢慢地,蹲下身去。
他忘了。
迟来的深情,和迟来的真相一样。
有时候,比谎言更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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