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晨曦

　　彼时距离陈曦去世已有半年，宿晨的女儿已经有了六个月了，宿暮来家中做客时偶然提起:“哥，你记得陈曦老师吗？就是我初中那会的家教老师？”
　　宿晨脸上没什么神情:“记得。”
　　这时的客厅只有他们，宿暮叹息:“我半年前收到了一条消息，她去世了，我当时去参加葬礼，她的家人都哭的泣不成声，我问了她的丈夫，她丈夫说她二月份那会查出了多器官衰竭，她放弃了治疗，于五月份吞安眠药，割腕自杀抢救无效去世，我当时挺震惊的，因为她那个时候告诉过我，她说比起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生命都是最重要的，没想到她会自杀。”
　　宿晨见过很多病人，他似乎能想到陈曦自杀的画面，他以为她向前看了，没想到她还是没走出来。
　　宿暮接下来的话直接让宿晨手脚冰凉:“陈曦老师说她学生时代喜欢过一个人，那是她唯一用真心喜欢过的人，不过听说他们的结局并不好，你说什么人能让她喜欢，毕竟她可是赫赫有名的新生代作家，又是整个宁城教育界熟知的优秀教师，她带出来的学生各有春秋，你都不知道葬礼那天就单单她的学生来了多少，而每个来的学生都收到了她的礼物，她丈夫说是她生前给他们准备的。”
　　说着宿暮就去拿自己的，他正好带着，宿晨从宿暮手里拿过那个用蓝色蝴蝶信封包着的礼物，里面是两百块钱，还有一个手写的卡片，她的字体这么多年一点没变，跟高考前送给他的那个卡片上的字一模一样:春祺夏安，秋绥冬禧，得偿所愿。
　　这句话宿晨在她大一那年的新年也收到过，她真的很喜欢用这句话祝福别人，至于两百，宿晨知道是因为她在家排第二，所以她喜欢2这个数字，后面觉得第一很累，第二刚好。
　　宿晨把信封还给了他，宿暮收在了宝里，他也有些难过:“哥，我现在想起来陈曦老师，我觉得是一场梦，那天我做梦还梦见她了，她真的是我遇到过最好的老师，哪怕是家教老师，她告诉了我很多道理，她成就了一部分的我，我那天参加葬礼，听着周围的哭声，我也哭了，我不敢想象她那么美好的一个人会死亡。”
　　宿晨眼神有些麻木了，他看着宿暮，不知道在想什么:“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只是人总是会在人世有所牵挂，只要有牵挂，才会害怕。”
　　宿暮好奇:“我听陈曦老师说她初高中过得并不开心，她说她没有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一件也没有，那她初高中是个什么样的人？”
　　宿晨想要回忆起她的面貌，却发现脑海里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微微张口，最后还是叹气:“她是个很强大的人。”
　　“强大？”
　　“她是我见过的这个世界上最坚强的人，无论经历什么，你永远窥不见她的伤口。”
　　是的，陈曦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是谦逊的，可她骨子里又是极度高傲的，她的高傲不允许她为此低头，不允许她让别人看见她最不堪的模样。
　　所以那年在槐安市的桥上，她告诉了他当年的事情，她就逼着自己不联系他，因为他看到了她的不堪，所以她不想他用一种滤镜看她。
　　宿暮看着眼前这个大他挺多的哥哥，他突然明白，他与陈曦之间绝非普通朋友这么简单。
　　宿暮惊讶之余迟疑问:“哥，你喜欢过陈曦老师吗？”
　　“宿暮，我与她的关系用喜欢这个词不合适，如今我有家室，有妻女，不过我可以代替过去的我回答你这个问题，我与她不仅仅是喜欢，她让我想要成为一个强者，算是我的学习启蒙者吧，在遇到她之前，我对学习并无任何概念，只觉得中规中矩就好，但遇到她之后，我觉得争一争第一也挺有意思的。”
　　宿暮一定要问到底，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所以到底喜欢过吗？”
　　“学生时代的他们都喜欢她，但是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要像对待宿念一样对待她，是她断了和我的联系，我与她的关系从来都是她说了算。”
　　宿暮苦笑:“哥，下次回北城看看她吧，以朋友的身份，带一束她喜欢的茉莉花。”
　　“好。”

　　宿暮走后，西城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宿晨送走宿暮后没有上楼，没有打伞，他站在那里淋了一场雨，这场雨消解了他心中最后的一点执念。
　　上楼后韩熙看他全身湿透了，不禁问他:“阿宿，你怎么没拿伞？”
　　“忘记了，老婆，找个机会我们一起回云归县一趟吧。”
　　“好啊。”
　　韩熙跟宿晨回云归县已经又是半年之后了，也就是25年的五月份，韩熙回了她爸妈家，而宿晨在花店买了茉莉花束，去了她的墓地。
　　在墓地他看到了遇栖迟。
　　遇栖迟那天给她带了份冰粉，还有她喜欢吃的一些水果，他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可是在陈曦的墓碑前他总有说不完的话，一年了，他天天来。
　　“今天是你的祭日，时间真快啊，都一年了，爸妈他们一些人是早晨来的，我早上有事耽误了，下午来的有些迟了。”
　　“你让你那位姓姜的朋友带给我的手表我收到了，她说只要我没有再婚，每年你都为我准备了一份礼物，不过她也说了，只准备了七年的，因为你说忘记一个人需要七年，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天真，只要不想忘记，一个人可以记到生命结尾的。”
　　“我今天给你那本没有完结的书写了个结尾，我念给你听听，不满意了托梦给我，我再改。”
　　“晨曦之前是长夜，晨曦之后是白昼，人世间不过天上云，水中雾，湖中月，地上人，熙熙攘攘两三人，终成定格一瞬的落叶，飘不上去，落不下来。”

　　遇栖迟察觉到了身后的人，他以为是来祭拜他人的，在转头看清他的脸时遇栖迟起身:“宿医生，好久不见。”
　　宿晨的视线落在了他身后的墓碑上，墓碑上的照片是陈曦那年在塞纳河畔边拍的，遇栖迟说:“她希望墓碑上的照片是她最美的样子，她喜水，这张照片是她生病后我和她去法国拍的，她说，过去困住了她，只有生病后的她是真实的自己，所以这张照片她最喜欢。”
　　宿晨把手上的茉莉花束放在了墓碑前:“节哀。”
　　宿晨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把陈曦送给他的怀表和那个礼物袋放在了墓碑前:“陈曦，郑重！”
　　宿晨送回礼物的意味是让她把自己还给自己，其实宿晨知道，或许她送出的礼物是她自己无法释怀的标志，而当礼物再次回到她的手里就证明着过去的就过去了，这些年他一直没有机会给她。
　　遇栖迟请他到一间茶室坐一坐，茶室名叫十五晨曦，是她抗抑郁的十五年，是她活在过去的十五年，这里面有两层，一楼是鲜花，二楼是茶室，二楼拐角处还有一处书柜，书柜上是各种各样的书。
　　“这家店是她开的，她走后就由我和她的亲人在打理，宿医生来云归县就为了见见她。”遇栖迟进退有度。
　　宿晨应声:“她大学那会是我堂弟的家教，我堂弟半年前去西城告诉我的，相识一场，我来看看，一直没能得空，今天刚好。”
　　遇栖迟给他倒了杯茶，他们两个人相似却又不同，遇栖迟的家境殷实，宿晨则是普通家庭，从县城一路到西城，他们两个人一个透着的是温柔的矜贵，一个透着温柔的谦逊。
　　“宿先生尝尝，我已经很久不亲手泡茶了。”遇栖迟把茶杯移向他的那边，宿晨拿起来小吟了几口，“遇教授的茶艺是极好的，就是这茶有些太苦了。”
　　遇栖迟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说话间眉眼透着淡淡的忧伤:“我只给她泡甜茶，她走后，我只会泡苦茶了，见谅。”
　　“我听老师说你辞了北城大学的工作，来云归二中做老师了？”
　　遇栖迟点头，手指摩挲着茶杯，竟然不觉得烫:“接了她带的高二学生，马上要毕业了，她生前最放心不下这批学生了，我来夙她的愿。”
　　宿晨和遇栖迟是认识的，他们研究生，硕士，博士都一直是同一个导师，只不过遇栖迟比他大两届。
　　所以在见到陈曦的丈夫是遇栖迟时宿晨是意外的，因为宿晨一直都记得他是一个坚定的不婚主义者。
　　“她说如果能见到你就让我告诉你，或许十五年她喜欢的一直是记忆里的你，她的自杀单纯是为了不想器官衰竭加重，痛苦离开，她怕在你的心里留下一个结。”
　　陈曦预料的没错，在过去的半年里，宿晨只让接触病人就会想起他，他第一次见到的鲜红的她人的血就是她初中自杀那次，以至于会出现手抖。
　　在遇栖迟说完这句话时他明显觉得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他胸口的那块石头没了。
　　宿晨不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他活的很通透，他会向前看，就像他与温晚的结局，他努力挽回过，到最后注定要分开，他不会强求，他只需要个一年两年就能缓过来，继续向前走。
　　他没想到陈曦竟然这么执着，对于那些事情一直念念不忘。
　　遇栖迟看出了他心中的想法:“其实你们觉得她的过去没有什么值得她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的东西，但是你们忘记了你们不是她，她讲过她的过去，我觉得最关键的点在于高三，她用了三年的日日夜夜拼凑起了新的自己，可是被人毁于一旦，这就好像一个碎了的杯子又被砸碎了，她已经碎过一次了，经不起第二次碎，哪怕她第二次碎了后又粘好了，那也不是原来的杯子了，她早就遍体鳞伤了，我们学医的人要明白一个道理，我们始终不是病人，又怎么能站在制高点上批判他们呢？她的身体感觉到了她的痛苦，所以给了她一个结局。”
　　如果陈曦看到今天的局面，又或者说她已经很早就明白了，她在变，宿晨也在变，他们都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宿晨能在少年时代成为唯一共情她的人，未必会一直共情她的痛苦。
　　宿晨被遇栖迟的话点醒，是的，他变了，他以前可以高度共情别人，但是现在他竟然不理解陈曦的自杀其实是一种她的自我解脱。
　　宿晨不知道她高考前的事情，她没有告诉任何人高考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成长一瞬之间，谁也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青涩的枝丫疯狂生长，等到苍天大树是，终究是不一样的。
　　遇栖迟那天送走宿晨，一个人站在“十五晨曦”的门口，那个明媚的陈曦好像在向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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