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信来

　　与此同时，回到礼国公府的纪慈和纪孝两兄弟，正对着一堆木料和图纸发愁。师飞霜托人送来了水车和木犁的详细构造图纸，希望他们能做出简化版的拼装模型，让严昭在动手之余，也能了解些农桑水利的基本原理。
　　纪慈心思缜密，对着图纸研究各个部件的连接；纪孝则负责打磨木料，他力气大，但耐心不足，时不时就弄得木屑飞扬，还差点削到手。
　　“哥，这个榫卯到底怎么卡进去啊？”纪孝举着一块形状奇怪的木块，愁眉苦脸。
　　纪慈放下手中的刨子，接过木块，对照图纸仔细看了看，耐心解释道：“这里要反过来，你看，这个凸起要对准这里的凹槽……”他一边说，一边示范。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兄弟二人专注的侧脸上，空气中弥漫着新木的清香。虽然做得磕磕绊绊，但想到这东西或许能让宫中的好友展露笑颜，两人便觉得这点辛苦不算什么。
　　而在师府，师飞霜和师飞英面前则堆满了从大理寺借阅的、经过筛选的卷宗副本。他们打算挑选一些案情清晰、又能反映民生疾苦或吏治清明的案例，改编成通俗易懂的话本，希望能让严昭在阅读故事的同时，对宫墙外的真实世界有所了解。
　　然而，实际操作起来却困难重重。
　　“此案虽能体现县令清明，但其中律法条文引用过多，叙述也过于枯燥，殿下恐怕难以读下去。”师飞英指着其中一份卷宗，眉头紧锁。
　　师飞霜也拿起另一份：“这个案子倒是曲折，涉及漕运弊端，但若要写得引人入胜，又怕落入俗套，被皇后娘娘视为闲书。”
　　兄妹二人对着卷宗苦思冥想，尝试着改写了几段，总觉得要么失之于枯燥，要么流于肤浅，难以把握那个既能引起兴趣、又不失教育意义的“度”。
　　正在一旁安静绣花的嫂子李氏见状，放下手中的针线，柔声建议道：“霜妹妹，飞英，我瞧着你们写的，道理是好的，只是这文笔……若要既不失本意，又能写得生动雅致，或许……可以请教一下赵家那位大小姐？”
　　师飞霜和师飞英皆是一怔。
　　李氏温婉一笑：“我虽与赵小姐交往不深，但听闻她不仅熟读经史，于诗词歌赋、乃至一些杂记小说也颇有涉猎，文笔更是京中闺秀里拔尖的。前次某家宴席偶遇，我观她言谈，并非那等全然不通俗务的迂腐之人。若能得她相助，润色文稿，或许能事半功倍？”
　　师飞霜闻言，沉吟起来。她想起茶楼里赵芷兰对那本《河防通议》和机关图一闪而过的兴趣，以及她离去时那并非全然疏离的眼神。或许，这位看似标准的大家闺秀，内心深处也藏着与他们相似的想法？至少，她具备他们目前急需的文笔和才学。
　　“嫂嫂所言……或许是个办法。”师飞霜抬眼看向兄长，“只是，不知赵小姐是否愿意相助？”毕竟此事涉及宫中，且赵家与师家关系微妙。
　　师飞英也觉得这是个思路，点头道：“可以一试。明日我寻个由头，让飞霜去赵府拜访一下，探探口风。即便不成，也无损失。”
　　夜色渐深，师府和礼国公府的书房里，灯火都亮至深夜。为了那个被困在深宫中的少年，这些年轻的友人们，正各自用自己的方式，悄悄地准备着一份特殊的“礼物”。而能否成功，还需要更多的努力，以及，一点点运气。
　　翌日，师飞霜递了帖子去赵府，言明欲拜访赵家大小姐，请教诗文。帖子措辞客气，理由也合乎规矩，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赵府门第清贵，庭院布置不尚奢华，却处处透着百年书香的底蕴。引路的婆子规矩森严，步履无声。师飞霜跟在后面，脸上是惯常的淡漠神情，心中却暗自斟酌着稍后该如何开口。
　　赵芷兰在自己院落的小书房接待了她。书房内藏书盈架，多以经史为主，但也间杂着一些诗词集和地理志，收拾得纤尘不染，一如其主人，端庄整洁，一丝不苟。
　　“我这漱玉园今日得师小姐造访，实是有幸。”赵芷兰起身相迎，礼数周全，笑容得体，带着标准的大家闺秀式的客气与疏离。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更显气质高华沉静。
　　师飞霜敛衽还礼，声音清冷平稳：“赵小姐客气了。冒昧打扰，实是因前日茶楼一见，深感赵小姐学识渊博，心中有些疑惑，想向小姐请教。”她依着事先想好的说辞，缓缓道来。
　　两人先就着日前茶楼提及的诗集讨论了几句，师飞霜虽刻意收敛，但其见解之精准，仍让赵芷兰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她原以为这位师小姐只是模样生得好，运气好些得了纪二公子青眼，没想到腹中竟真有些才学。
　　话题渐渐引开，师飞霜状似无意地提起：“近日闲来翻阅些杂书，见有些笔记小说中记载奇案，虽情节曲折，但多荒诞不经，或过于注重神怪，失了根本。飞霜私心想着，若能有些依据真实案卷、叙述清晰又……又不至于太过枯燥的故事，读来或许既能解闷，又能略知世情律法，倒是一举两得。”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带着几分闺阁女子对“有趣”读物的寻常向往，将自己真正的目的巧妙隐藏其后。
　　赵芷兰闻言，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帘，仔细看了师飞霜一眼。这位师小姐，外表清冷，没想到内里还有这等……不算太过“安分”的想法？她沉吟片刻，才缓缓道：“师小姐此想，倒是别致。只是，真实案卷往往枯燥繁琐，若要改编成故事，且不失其本意，又需文笔生动，把握其中分寸，并非易事。”
　　她这话说得客观，并未直接拒绝，反而点出了关键难点。师飞霜心中微动，觉得有戏，便顺着她的话说道：“赵小姐所言极是。飞霜也尝试着整理了几则从家兄处听来的案例，但自觉文笔拙劣，难以兼顾趣味与道理。”她从袖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经过初步筛选和简单叙述的几则案例稿笺，递了过去，“不知赵小姐可否拨冗一观，指点一二？若觉得此事尚可为之，飞霜厚颜，想请小姐相助，一同整理编撰。”
　　赵芷兰接过那几张墨迹犹新的稿笺，低头细看。稿笺上的字迹清秀有力，案例挑选得确实有其用意，并非一味追求猎奇，只是叙述平直，确实如师飞霜所言，缺乏引人入胜的笔触。她自幼受严格教养，诗词歌赋、经史子集无一不精，但也正因如此，内心深处对那种完全被规矩框住、毫无生气的文字，其实也存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师飞霜这个“编些不那么枯燥的破案故事”的想法，像一颗小石子，在她平静无波的心湖上，轻轻荡开了一圈涟漪。
　　她看得仔细，良久，才抬起头，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也带着几分被挑起兴趣的探究：“师小姐为何会想到找我？”她们之间，并无深交，甚至因着某些传闻，还隐有微妙竞争。
　　师飞霜迎着她的目光，神色不变，语气依旧清冷，看向赵芷兰的眼中却多了一丝坦诚与肯定：“因为赵小姐是芷兰小姐。”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京中闺秀，才学如小姐者不乏其人，但能将诗词写得清雅，又能一眼认出《河防通议》注疏者，想来眼界心胸，并非只局限于风花雪月。此事需细心，需才情，更需……懂得何为‘恰到好处’。飞霜思来想去，觉得小姐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番话，既捧了赵芷兰，又点明了她与其他闺秀的不同，更隐含了对她判断力的信任。赵芷兰听着，端庄的面容上，极淡地掠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她自幼被教导要成为世家女子的典范，一言一行皆有尺度，仔细想来，好似真没有人对她说过“你并非只局限于风花雪月”这样的话。
　　她垂下眼睫，指尖轻轻拂过稿笺上墨迹，沉默了片刻，方才抬眼，依旧是那副端庄持重的模样，语气却缓和了些许：“既然师小姐如此看重，芷兰便姑且一试。只是此事需谨慎，所选案例、所用文辞，皆需仔细推敲，不可流于俗艳，亦不可失了教化之本。”
　　这便是同意了。师飞霜心中一定，面上却只是微微颔首，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这是自然。有赵小姐把关，飞霜便放心了。不知小姐何时方便？我们可约好时辰，一同商议。”
　　“每日午后，我大抵有空。”赵芷兰道。
　　“那便每日未时，飞霜前来叨扰，可好？”
　　“好。”
　　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师飞霜告辞离开，背影依旧挺直清冷。赵芷兰站在书房门口，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手中还捏着那几张稿笺，端庄的眉宇间，第一次对这位“竞争对手”，生出了几分真正意义上的、超越传闻的审视与好奇。这位师家小姐，似乎比她想象中，更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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