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愿隔世

　　风裹着几分料峭，卷起官道上未干的尘土，扑在青呢车马帘子上，簌簌作响。
　　松江民风质朴，逢新官上任，无论城内外皆锣鼓喧天。百姓对新官如此之热忱，因于他们曾经深遭海寇烧杀抢掠，朝廷遣兵救他们于水火，至此他们便觉着要以官为君，敬之爱之，来报答恩情。
　　“你们不知道，在靖王从前还驻管此地之时，每逢海潮泛滥，各家各户皆出人出力，与兵队一齐筑堤拦潮，那场面别提有多浩大了。我敢打赌，等咱们到了，定也会有满城笑语相迎！”
　　柳如茵瞧着柳穆朝越说越起劲，不由得笑道：“二哥哥，你说的就好像你亲眼瞧见了似的。”
　　“在话本上瞧见也是瞧见了！”柳穆朝吐舌，随后目光落到一路上都未发一言的柳倾阮身上，笑着调侃。
　　“松江临海，等安顿好，我就带你们去瞧瞧海！不过这里风沙多，湿露又重，妤妹妹本就爱美，怕是要吃苦头喽。”
　　柳倾阮倚着车壁发愣，闻声抬眸便撞进两道关切的目光，她轻扬起嘴角，却笑的勉强：“二哥哥说的是。”
　　随即亦又静了下来，柳如茵与柳穆朝二人对视，自妹妹上回在祠堂昏倒醒来后，是话少了，笑容也淡了，眉宇间总笼着层挥之不去的忧虑。本想着说个玩笑话逗逗她，可瞧着也无济于事。
　　柳倾阮知晓他们二人的关切，只是她这几日夜晚时常做梦。梦中，原四姑娘的魂魄就站在床前，白衣胜雪，却偏生带着股浸透骨髓的寒意。
　　她想呼喊，可喉间却像被什么堵住，双手亦止不住颤抖，浑身僵硬，只看着那抹白影一步步走近，邪笑着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直至二人轮廓渐合。
　　她又梦见，原四姑娘顶着这张与她几乎无异的脸，去寻裴熠，二人拜堂成亲，繁衍子嗣……每每梦到此，她总会在惊悸中醒过来，这样的梦总反复来，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困在其中。
　　柳倾阮真正意识到，她终究是个局外之人，明知道这一切本就都不属于她，明知道她配不上裴熠，可那股低落的情绪就忍不住漫上来，像细密的针，轻轻扎在心上，不疼，却让人喘不过气。
　　马车依旧在官道上前行，可不知何时，车轮碾过地面的声响，渐渐慢了下，就此时，马车外传来冬儿的声音：“姑娘、公子，前面就进松江府门了！”
　　她话音正落，帘外便传来一片沸反盈天的喧嚣。
　　马车骤然停住，车外传来车夫低低的惊呼。柳穆朝掀开帘子一角，瞳孔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攥住。
　　城门口，黑压压的人群挤作一团，原以为会是满城烟火迎新官的热闹，可如今却全然相反。有人举着褪色的竹竿，挂着写满字的白布，扯着嗓子喊：“我们不认新知府！”
　　“我们只认靖王！”
　　呼喊声接续，穿透风，清晰的砸在轿中众人的耳畔，车内气氛霎时凝滞，江映蓉捏着帕子，急声开口：“这…这是怎么回事？”
　　张妈妈从前头小跑至轿外，喘着气低声开口：“主君，大娘子，他们…他们不肯放我们的车轿进城…”
　　“什么？！”江映蓉被吓了一跳，“怎会不让我们进去？“
　　柳竹栖眉心微皱，握着扇子的手亦挑起车帘，望着那些仍不愿放行的百姓，心下思虑。他们这般抵触，无非是想着靖王与他们曾共患难，情谊深厚，这无可置否。
　　可靖王被召回京不久，州府便闹出这般大的抗议，传出去岂不是说百姓只认靖王，不认朝廷的旨意？若是被圣上知晓，难免会生出功高盖主之疑心？
　　百姓不知晓这层也就罢了，可松江府内那些申士们怎会不知其避害之处？
　　想到这，他看向坐在一旁的父亲，他们初来乍到，便要面对这般棘手的局面，若处理不好，新任知府的威信怕是难立，日后恐寸步难行。
　　可柳呈山神色却不见慌乱，只将茶盏轻轻放在案上，抬手理了理官袍，随即起身，对着柳穆朝道：“你们且在车内等我，莫要忧心。”
　　话音落，他便掀帘下了马车。
　　另一旁柳倾阮的心悬在嗓子眼，她从未见过这般浩大之场面，只透过帘缝紧紧盯着柳呈山的身影。
　　只见他缓步走到人群前，没有呵斥，没有摆官威，只深深作了一揖，待人群的喧哗稍歇后方才开口：“诸位乡亲，我是松江府新知州，柳呈山。吾是怀着与诸位共治州府，同安民生之诚意而来，只是今日不知何处惊扰了诸位，还烦请你们告知我。”
　　话音落下，人群静了片刻，随即有位面色乌黑壮硕的男子向前走了几步，直言道：“大人，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您初来乍到，根本不知咱们州府的难处，这里紧邻海口，潮汛年年凶险，从前靖王殿下在时，带着咱们筑堤、备粮、练民兵，这才守住了这一方安宁。”
　　“可如今您来当知府，若再遇潮汛，或是海寇来犯，您如何护咱们百姓周全？若您护不了我们，那不如就此掉转回去！”
　　“是啊大人！您不懂领兵，又怎知咱们筑堤该用什么土、备粮该备多少？靖王殿下在时，咱们心里踏实，如今换了您，我们实在放心不下啊！”
　　“没错，您若只会写文章、断案子，咱们百姓可怎么办？”
　　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霎时如洪水袭来，柳呈山静静听着，并未打断，待乡话音渐歇，才缓缓开口。
　　“诸位乡亲的顾虑，我全然明白。大家担心的是州府之安危，是百姓之生计，这份心意，吾亦感同身受，也深知责任重大。”
　　他顿了顿，声音略微提高，让所有人都能听清：“但我想和诸位乡亲说明白，朝廷将我派来此，任的是知府之位，而非领兵将军。我的职责，是管理州府的政务，是确保赋税公平、刑狱清明、民生安稳，是带领乡亲们修水利、兴农桑、办学堂，让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好。”
　　“至于行兵打仗、抵御海寇之责，陛下已派了将领前来驻守，与我一同护松江州府周全。我虽不擅领兵，但亦会全力配合将士们，让乡亲们安心度日。”
　　他拱手作揖，态度诚恳：“我不求诸位立即接纳我，可若日后我行事有任何不妥之处，亦或让诸位失望，届时我自会向朝廷请辞。”
　　他的声音不高，却令人莫名安下心，人群的躁动渐渐平息，有人开始小声议论，举着竹竿的手也渐渐放低了些。
　　起初带头喊话的几位壮汉对视一眼，最终缓缓点了点头，“有您这话，我们也算放心了！当然，也希望您能说到做到。”
　　话落，他们便带头散了开，喧嚣渐渐褪去，只留下官道上细小的尘土，还在风中打着旋儿。
　　柳倾阮看着柳呈山转身走回马车，眼底的担忧这才慢慢散去。
　　“真吓死我了。”柳穆朝这才松开紧握着的拳头，柳如茵亦松了口气。
　　“起轿——”
　　外头再次响起轮子碾过尘沙的声响，就此时，不远处传来几道清亮的马蹄声。
　　为首之人着褐绿官服，神色温和。
　　“阿宇，昨日不还说松江有骚乱么？”谢子钦勒住马，望着渐渐散去的人群，有些惊讶地开口，“怎的如今却这般平静？”
　　薛承宇眯起眼，目光扫过人群散去的方向，恰好瞥见一众车马正缓缓启动，“我记着柳家似是也来了，柳大人升迁至此，任松江知府。他们府上车马在我们前头，应当是他摆平的罢。”
　　裴熠从轿中探出头，他一身玄袍，外裹着白狐裘，闻言疑惑道：“柳家？”
　　谢子钦回头：“你还不知晓罢，这柳大人本是江县的知县，我听我父亲说好似他是对五县一案献计有功，三皇子举他来这儿做了知州。”
　　“他们家的公子姑娘们亦皆人才备出，尤其是那四姑娘，属实貌美，我同你说在京城，我还真找不出一人能与她相论。这柳四姑娘可不止才华横溢，更弹得一手好琴，这不你外祖父母瞧着她欢喜，还认了她作义孙女呢！”
　　“你啊，还得唤她作妹妹呢。”
　　裴熠闻言这才缓缓颔首，能让外祖欢喜之人，想来也是个良善的，只是听谢子钦这般夸耀，不由笑道：“这貌美这人普天之下皆是，怎会没有比这柳四姑娘还貌美的？只是你还未遇到罢了。”
　　谢子钦听他这般说，一下提了兴趣：“谁啊谁啊，你见过谁？谁有这般貌美？”
　　“自然是……”裴熠笑着正要说，忽而一顿，随即嘴角抿直，也不理他，自顾放下了帘子。
　　“裴知然你什么意思！”谢子钦瞧他这样，气不打一处：“你别忘了是谁把轿子让给你坐的！”
　　裴熠懒懒的声音传出：“是是，多谢谢大人恩典。”
　　谢子钦无能抓狂，转过身同薛承宇告状：“阿宇你瞧他！这不是忘恩负义吗！”
　　薛承宇顿了下，伸手揉了揉眼：“哎呀，此地风沙盛，我没瞧见啊。”
　　谢子钦这能怎的办？他又打不过这两人，只得咽下这口气。
　　……
　　青瓦早无霜雪遮盖，朱门大开，门槛翠绿，廊庑曲折，只听得流水湍湍，鸟儿鸣啼，庭院深深，步履轻快而响。
　　柳家新宅比原先的阔绰太多，柳呈山负手立于街上，扫过满院箱笼，倒是觉着有些恍惚。
　　“这…这些绸缎都放进库房去，哎，还有这些，都是栖儿的书册，都放去他院里……”江映蓉一面开箱子，一面吩咐道。
　　柳呈山瞧她这风风火火的模样不由得失笑，朝她招手：“夫人，夫人。”
　　江映蓉闻声手中不停，只开口：“有何事？”
　　“不必这般匆忙，时候还早，我们前去岳父岳母家罢。”
　　江映蓉挽了挽落下的衣袖，双手叉腰猛地回头：“这怎的行？家中大小事务都还未理清。”
　　“不必忧心。”柳呈山笑着摇头，“这不还有刘管事在么？我已同他交代过了，他皆会安排妥当，若最后剩些细琐小事，回来在整理罢。”
　　江映蓉闻言，觉得这话极有道理，她自然想快些回家探望父母，自上回家以是两年前了，孩子们也都期盼着。
　　她颔首应下，转头便吩咐张妈妈：“快去备车，在差人回去报个信，就说我们午时便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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