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谣

　　等到第三日，军营中依旧毫无动静。我开始怀疑自己闲暇玩弄出来的这个的方子的可靠性。或许梦洌只是个例，凑巧就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云齐是贪嘴，有半点儿吃的塞给他，便露出孩子般神采奕奕的模样。那么秦天呢？他忠厚老实，应该不会欺骗我才是。

　　我正百无聊赖的拾着草药望天发呆，白色的帐子呼啦一响，便见秦天满脸喜庆的带着几名士兵闯了进来。几人当中有一位正是当日私见梦洌的那个瘦弱少年，今日看去脸色已焕出红润的光彩。与秦天并肩站着的，是个年纪稍长的中年男子。揽着乌须一脸吃惊的打量着我。

　　看着这架势，我赶忙抖去手中的药渍，在衣袍上草草的一揩。怕他们看出我眼生，又刻意的埋下头。

　　“吴军医，那药酒就是他开的。”秦天精神振奋的向脚边蓝衫黑巾、道骨仙风的人儿解释道。

　　我心下暗叫不好。精心临摹的字迹虽说不能完全想象，但也不是能轻易看出来的。再者，这献计的功劳，是替梦洌做的准备，怎么此刻又聚焦到我身上了？

　　“公子医术真是高明。”那男子低叹着点头，又三步两步的走上前来道“鄙人庸碌半生，只知道替人治病治伤，却从未想过拿药做这个用途。这回你可是立下大功了。”

　　我被堵得无处可逃，只好谨慎的答道：“小人不敢妄自领功，这方子是单校尉的心血。小人不过是照着样子抓药捣鼓而已。”

　　“……”吴军医深吸进一口气，轻轻笑道，“我劝公子还是莫要谦卑为好，明珠暗投倒是小事，你可知道在军中说谎的轻重？休得连累了你家校尉一幅病痛之身还要受军法才好。”

　　听他说来我恍然觉悟，都怪我太过心切，只一心想让他重回阵营，却忘了有赏也有罚这回事。

　　“走吧。大将军在虎帐等着你呢。见了面记得小心回话。”吴军医趾高气昂的扭过头，独自先走了。我为难的向秦天求助，他却是摇摇头，叮嘱千万别在那将军跟前提起梦洌。

　　所幸这些日子早已习惯了男儿打扮，行动之间也愈渐粗糙，不必再劳心去改装尔尔。我大步的跟在几人身后，不多时便抵达完颜合达的安顿之处。

　　站在门外便已闻见帐内浓浓的药香，细辨认下来大约有十多种，多是用来活血化瘀的。两旁小将忙替我掀开垂下的帘子，于是我便这样众星拱月的进了里头。

　　一直只从他人口中听闻过的芮国公——完颜合达，此时正左手捏着一颗尖锐的石头，右手拉扯着襟袖，目光专注的盯着石桌上的地图。周遭还有几个衣着不凡的人，从年轻从年岁偏高的一应尽有，皆随着他的指尖看着皮革上圈红的点儿。

　　“这里山势陡峭，赵廓和范信带人马从后山包抄，其他三支随我冲锋……”

　　一路走来都是维持着俯首恭卑的神态，方才是借着余光打探形势。现下众人在讨论沙场策略，我愈发不敢轻易出声。

　　“启禀将军，制药的士兵已经带来。”

　　“哦？这么快就寻出来了？我军有此等良才，实在不应该埋没，来，赵廓，你们也歇一歇，一齐来瞧瞧这大功臣可是你们的部下？”完颜合达声如洪钟，气派无比，我在旁听闻，耳膜微震。

　　围桌而立的五六位闻言相继停下来。目光尖锐似剑，直打在我脸上。

　　“属下手里的那些蠢笨的庄稼汉哪里有这个能耐。”说话的是最靠近完颜合达的男子，面色严厉，稍塌的鼻梁间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疤。

　　完颜合达却只是扬唇低笑几声，踱着步子走过来，语气好命令道：“小兄弟，抬起头来。”

　　我生怕他看出端倪，又恐怠慢了引他不悦，遂压低嗓子回答曰：“小人有罪不敢抬头。”

　　“恕你无罪，抬起头来。”他一言一语中尽显大将风采。

　　得到允准，我便也大胆的抬眼看他。但见这位芮国公身披银甲，镶金的肩坎儿上还渗着黑紫的血迹。他的五官冷峻如同寒风，周身透着不怒自威的气韵。见我仔细的在看他，完颜合达褐瞳转暗，面无表情的问道：“小兄弟听命于谁？”

　　“小人自幼跟随单公子。这粗浅的医术就是打公子那里学的。”我一边谨慎回旋，一边观察他眉眼间的变化。听到梦冽，他果然神带薄怒，抿着嘴一语不发。

　　刀疤汉子也盯着我，笑容带着几丝嘲侃：“还果真是一方水养一方人。单校慰长得粉净如玉，百看不厌，就连手底下的人也水灵灵的胜似姣娘。”

　　他自个儿说的快活，我仅是噙着笑看他。看我不痛不痒，刀疤汉子便愈加生气了。

　　他那里只是调侃，但完颜合达却并非双眼蒙雾，挑起身旁之人的剑便刺向我头顶。

　　剑风料峭而来，我头皮微麻，不躲不闪的站着凭他刺。

　　刀疤汉子见状乖乖闭嘴，想来他应是同我一般流尽一身冷汗了。

　　我足下发软，面色却镇定如初，头顶捆绑着青丝的绳带松散断开，我好不容易才包得像模像样的男子发髻便如同飞絮般垂落下来，张牙舞爪的直到腰际。

　　“是个女的！”“我，我只是随口说说的。”“哼，军中纪律严明，居然连有女人混进来也不晓得。”

　　四处惊异不已。但完颜合达依然纹风不动的握着剑，胸有成竹的斜着眼：“你不怕死吗，混入军营可是项大罪。”

　　“刚才大将军已经亲自赦免小女子的罪状，所以小女子何罪之有？”我狡黠一笑。

　　他震怒的看着我，过了许久，几欲让我以为他果真会下令捉拿我的时候，忽然朗声大笑道：“哈哈哈。好！好一个无罪。你这份聪明和胆量，本将甚是欣赏！姑娘叫什么名字。”

　　“贱名凤轲，多谢将军不杀之恩。”我这才真正的放松，背脊滚下大颗大颗的汗珠。

　　“你解了我们饥荒之劫，若是按照军法，本该是连升三级的，说罢。你要什么奖赏？”完颜合达撩袍坐下，干立着的几人也才鸦雀无声的一一归位。

　　我只用很短的时间想了想，方才他虽然是因为我宠辱不惊的表现饶恕了我，但是难保说出这个要求之后，他还会再次宽容我。

　　“小女子追随单校尉至此，心里不知他究竟犯了什么错，让将军视他如刺，不理不睬。”我一字一句说得小心翼翼，缓慢婉转。

　　他先是困惑，再是淡漠的拿出汗巾擦手：“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

　　他扭头看了看两旁，吩咐几人暂且退避，等与我商讨完奖励事宜之后，再继续谋划策略。

　　“假话便是，单校尉而今是身残之人，对我们这种拼死厮杀的人只是个巴不得早日蹬掉的累赘。真话……”他放下汗巾，继续道，“真话便是，我让他暂作休息，趁这空隙先抓内奸，除去内患。”

　　想来内奸应是在方才那六人当中。张阔最有嫌疑，但他口无遮拦，有什么记恨完全都表露于面，反而最不可能是内奸。

　　“你是他什么人，”说罢，完颜合达兴致十足的发问，“胆敢不顾生死也要在他身旁。”

　　我脸微羞红，轻声说道：“小女子是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

　　“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古人宋弘有这样的气魄，没想到区区一个女子也能动情至深。”完颜合达双眸迷离的喟叹道，“你还是趁早走吧。本将能免你一次死，却不能无视军法。”

　　我正欲解释求情。帐外忽然报来急讯。

　　“大……大将军！石盏副尉他被狼群困在三峰山脚下了！现在正互相撕扯着滚成一团！”

　　“这个蠢材！尽会给我添麻烦。”完颜合达头疼的揉一揉眉心，语气虽是责罚的，但神情却不甚无奈。我随着他站起来。

　　他思前想后，明白云齐与我也是相识的，便招手说：“你也来罢。赵廓，速找一位你手下精通骑射的将士来，一定要又快又准，秦副慰，你去马棚里牵马来。”

　　我们并未等候多时，那刀疤赵廓便已传唤来身背弓箭的骑射手。我们四人乘着快马，少刻便奔到了山脚。

　　大约是雷鸣般的马蹄惊动了狼群，空山之下狼从鼻喉间挤出的声响不绝于耳。

　　云齐一边抱着狼的腹部，一边与它在尘埃里来回左右的打着滚。黑色的袍子沾染着泥沙，青一块黄一块，模样甚是有趣。但眼下的情势却令人笑不出声来。

　　云齐是被狼群包围在一块低洼之中，厮打的那一匹毛发闪亮，喉部一撮独是乌色，应是匹年轻力壮的公狼。周围还有另外四匹，圈成一个圆，让他无处可逃。剩余的这些则都呲牙咧嘴，露出锋利的牙齿朝他怒吼。

　　我在马上大略观看，最棘手的那只已经跟他扭打在一起了。另外四匹都是老弱病残。个头稍大些的大抵是母狼，左脚趾淌着鲜血，不知是被何物所伤。

　　“嫂子！”打斗中云齐瞥见了长发未束的我，艰难的向我大喊，“你闪远些，这些恶狼很是凶残！抢他们一只鸽子吃也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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