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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尊敬的父亲:谨以此信恭祝安康。自离家远赴北地已有一月,莱锡较之绿荫城凉爽宜人,且风景壮美,不失为消暑度假之胜地。更幸得坎纽斯一家厚待,于我关怀备至,母亲亦感惬意。兄长尤甚,策马狩猎,流连花丛,好不快活。然而北地终为异乡,我时有漂泊之感,对绿荫城倍感牵挂。待盛夏稍去,我即刻启程归家。想来此时绿荫城暑气方炽,望您注意身体,请勿操劳。关于婚约一事,我感念您关切之意,但此事还应从长计议,请允许我归家后与您详谈,望您体谅。我于此静候归期,敬上。”
笔尖落定,维罗妮卡将羽毛笔放回墨水瓶,待墨迹干燥,将信交给达丽娅,让她装封、贴票、盖火漆印。
月相转过一轮,莱锡的暑热这才姗姗来迟,让维罗妮卡有了置身夏季的感觉。田野的麦粒正在抓紧收割前的短暂时间充盈自身,学校放了暑假,街头一下子涌入了许多吵闹的孩子,甚至溢到了各处河段里,弄得钓鱼爱好者们十分烦恼。若不是罗德里克的心思早就不在钓鱼上了,他肯定整天气得破口大骂。
说到罗德里克,他最近越发不避人了。
维罗妮卡缓步穿过走廊,瞥了一眼罗德里克的房间,昨天他把那个黑发女郎带进去,直到现在都没出来。就算黑崖山庄的房间隔音优秀,他也不知道遮掩些——难道这光彩吗?
罢了,不想这些了。
维罗妮卡甩掉这些无谓的念头,摆出笑容,走到了黑崖山庄唯一有鲜花的地方。这是一处在主宅东侧的别院,玻璃花房里养着娇贵的鲜花,环绕着花房正中的奶油色圆桌,花香和茶香萦绕不散。圆桌旁已经坐了两位贵妇,坎纽斯夫人和林恩夫人交谈正欢。
“维罗妮卡,你来了。快坐吧。”玛丽娜笑着招手,维罗妮卡朝她和坎纽斯夫人各行一礼,坐在了她身边。有时候维罗妮卡会觉得母亲的社交技能堪称魔法,这位在她印象中刻薄冷淡、至今都没有这么交流的的坎纽斯夫人,不出几天就能跟母亲谈笑风生。
“噢,今天小小鸟把她的羽毛打理得恰到好处。”坎纽斯夫人眯起眼睛,丰腴的面容遮掩了她的攻击性。一只和她一样短鼻子、大饼脸的长毛猫趴在她的膝头,异色的眸子盯着维罗妮卡。
“感谢您的夸奖。”姑且当成夸奖吧,维罗妮卡心想。今天她穿着一件简单的淡紫长裙,没有裙撑,丝纱顺从重力,自双肩和裙摆垂落,塑造出安静乖顺的气质,让她像一只余晖下的羊羔。想来大多长辈都喜欢这样的小女孩。
坎纽斯夫人盯着维罗妮卡看了一会儿,绷紧的嘴角松弛下来,终于流露出几分笑意——带了点嘲讽,不过总归是笑意:“玛丽娜,你真是养了只好小鸟,不像那只乱叫的傻瓜。”
“唉,罗德里克那孩子,我会警告他的。”玛丽娜叹了口气,眉梢下垂。但罗德里克不会听她的,维罗妮卡心知肚明,罗德里克自以为林恩家只有父亲能对他说三道四。哈,他应该不会等太久了。
“玛丽娜,你可别介意,天底下不缺不服管的儿子。”坎纽斯夫人招招手,一旁的女仆就上前给玛丽娜添茶。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猫毛,视线掠过维罗妮卡的脸,然后回到猫的身上。“我家那个也半斤八两,跟他说话,还不如对雪妮说话——是不是呀,雪妮?”
“莱斯彻是个好孩子。”说着,玛丽娜瞥了维罗妮卡一眼,“在医院的那些日子,他经常来看你呢,是不是?”
“没错。”维罗妮卡露出甜美的笑容。经过这些日子,她更擅长这个了。然而坎纽斯夫人挑起眉毛,堪称轻蔑地嗤笑一声:“所以你就这么迷上他了是么?你看男人的眼光该好点才是。”
“可是夫人,我还没见过多少男人呢。精通估价的前提是遍览宝石,在这方面,我还需要吸取经验呀。”
“呵,那你该多问问你亲爱的妈妈。”坎纽斯夫人对维罗妮卡说话,视线却投向玛丽娜,“林恩夫妇的感情可谓绿荫城的一段佳话。那骑不上马的胖子给莱斯彻写信的时候,提过很多次呢。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不过平民姑娘嫁入豪门的故事多了去,像你妈妈这样的可谓凤毛麟角——至少你没莫名其妙多出来几个野种姐妹!”
很显然,她对庞特蒙伯爵和自己的丈夫都没多少尊敬。看来夫人对莱斯彻的那些弟兄姐妹心知肚明,整日跟不检点的丈夫和一屋子风流债共处,难怪变得尖酸刻薄了。
玛丽娜轻笑着低下头,两指捏起白瓷杯耳,抿了一口红茶:“这对我而言是命运的指引。”
“哈哈,这算什么经验呀?”坎纽斯夫人捧腹大笑,雪妮在她的膝头一颠一颠,忍不住喵叫起来。“要不让你的小小鸟皈依切逻阿,让祂也给小小鸟一点命运的指引?”
玛丽娜的微笑停顿了一瞬。维罗妮卡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她曾经确实是切逻阿的信徒,就像大多数南方人一样。但绿荫城没有能让她祷告的教堂,于是她的信仰凝滞在林恩庄园的一方斗室,一待就是二十一年。而在父亲的理性思潮光辉下,林恩家的孩子们不被允许皈依任何宗教。
“维罗妮卡是崇尚理性的女孩。”玛丽娜如此回答,“至于命运,我想它没法引领维罗妮卡找到更好的归宿了。”
“哈!”坎纽斯夫人尖笑一声,“你在说莱斯彻?可别奉承他,黑崖山庄有的是镜子,我们都知道他……”
话音未落,玻璃花房外传来一阵喧闹声。男人和女人的声音用北地语争执,混杂着婴儿尖锐的哭声,引得三人朝声源看去。只见几个仆人正拖拽着一个瘦弱的年轻女人,那女人一边恳求,一边死死抱住怀中的襁褓。
“这是怎么回事?”坎纽斯夫人皱起眉头,转向身侧的女仆,“去,把人带过来。”
女仆行了一礼,匆匆出了花房。不出五分钟,仆人们就连拖带拽地把那女人带了过来。女人跌跌撞撞地闯进花房,“扑通”跪下,汗渍、污秽和鱼腥的气味撞破芬芳的帘幕。雪妮拱起脊背,爪尖勾起坎纽斯夫人裙摆的一条线头。
“会说通用语吗?”坎纽斯夫人居高临下地问道。那女人愣了一瞬,勉强点了点头。
“我……我是狄娜·温特,我可以洗衣服、打扫……请允许我留下,我只要一半的工钱……”那女人用蹩脚的通用语恳求,怀中的孩子揪紧她的衣襟,哭闹不停。
在座的三位女士交换了一个眼神。玛丽娜率先摆出慈爱的笑容,起身搀扶狄娜,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裙摆染上贫民窟的臭味。
“好孩子,起来吧。”她将狄娜的一缕发丝别在耳后,“先拿些钱,在山庄稍事歇息,工作的事,你之后去找柯林斯先生吧。”
狄娜嘴唇颤抖,似乎在努力识别玛丽娜的话语。但她那茫然无措的眼神暴露了事实——她实际上对通用语几乎一无所知。于是维罗妮卡开口,用北地语将母亲的话转述了一遍:“狄娜女士,你可以在这里休息,不过工作的事,我们不能擅自决定,你应该去问柯林斯先生。”
“十……十分感谢……”狄娜膝盖一弯,差点又跪下去,“感谢您,林恩小姐……愿神保佑您……”
她认识我?维罗妮卡心生疑虑,她来到黑崖山庄的事不是秘密,但这不是随便一个流浪者都能知道的。况且她很少在城中露面,没几个平民亲眼见过她,就算她的名字被传出去,也不应该能对应她的长相啊?
——谁既能跟她接触,又能联系莱锡的平民,还能教她说通用语?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维罗妮卡的余光瞥向花房外,外面多了两个看热闹的仆人,但她没见到熟悉的身影。
“不必谢我。你去女仆的房间休息一会儿吧,我之后会派人把钱拿给你。”维罗妮卡扯出笑脸,狄娜千恩万谢,终于带着她那吵个不停的婴儿出了花房。
“唉,真是可怜的孩子。”玛丽娜坐回桌前,柳眉微蹙,眼角似乎要晕出泪光,“但愿她能找到一个安身之所……”
坎纽斯夫人没有搭腔。她两腮的赘肉肉眼可见的耷拉下来,坠着嘴角沉入颌骨。很显然,经过这么一遭,她已经没了继续茶会的心情。维罗妮卡端起半满的茶杯,透过红茶飘起的热气窥视着她,试图从脑子里搜刮出活跃气氛的词句。
“莱斯彻会收留她的。”坎纽斯夫人开口了,嗓音如坠冰窖。“他会笑着让她留下,开一个慈善酒会,向谷地神堂和济贫院捐一笔钱,然后变成世界上最慷慨的大善人。”
“如果一个行为确实帮助了一些人,那么就足以被称为善行。善行是为人的证明,而人在无相神看来同样高贵。”玛丽娜勉强回应,“如果我对无相神的信仰有什么误解,请您原谅……”
“噢,那是当然!酒会帮助警长享乐,捐赠帮助济贫院牟利。而那些穷人多分到一块面包,就对他感恩戴德。啊,施舍的圣贤莱斯彻,愿神保佑他!”坎纽斯夫人做作地抬起一条手臂,似乎在做什么慷慨激昂的演讲。说罢,雪妮从她的膝头跳下,而她也站起身来。
“我要回去休息了,茶可没法让我保持清醒。”她宣布道,扭着臃肿的身躯,离开了玻璃花房,留下玛丽娜和维罗妮卡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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