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万颗苹果

　　“他是你的杀父仇人！商承修，你看清楚这是哪里？！你在你的爸妈的坟墓前说你不恨这个人！说啊！”

　　商承修低着头，雨水顺着他的下颌角流成一条雨线，他把沈乔壹抱起来放进车里，才回到叶绅面前，叶绅气得扇了他两个耳光，这是三十多年来叶绅第一次对商承修动手。

　　商承修一动不动，在叶绅面前跪下，目光坚决，他的声音在夜色下如同拨动的琴弦，声声泣血，孤注一掷地诉说：“舅舅，我无法不爱他，就像妈妈无法不爱爸爸那样。恨是你从小交给我的，而我想给他天生的情感。”

　　“舅舅，做错事的是他的父母，而不是沈乔壹和沈墨扬。错误是不能代代相传的，而恨却可以，凭什么呢？”

　　叶绅气得浑身发抖，他咬牙切齿：“父债子还，这也要我教你吗？”

　　商承修摇头，起身走到墓碑面前，看着墓碑上紧密相依的两个人，忽而笑了一下，心脏的疼痛已经无法形容，痛到无法传达。他在父母面前跪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舅舅，把气撒在沈乔壹身上，还会去找他父母的麻烦吗？”

　　“你……”

　　商承修笑了一下，雨水打在他的脸上，让人分不清那是泪水：“所以哪里会有那么好的事呢？”

　　“舅舅，我很爱你，我也很爱爸爸和妈妈。哪怕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我也控制不住地去想念，去盼望，或许有一天，我就可以见到他们。其实我梦到过他们很多次，可我不想承认那是他们，因为我不确定。我不确定我靠一张照片幻想出来的人是不是他们，如果我认错了怎么办。”

　　商承修笑得很满，和孩童时一样：“可是有一天，他们在梦里抱了我一下，我知道那是爸爸妈妈的体温，我在很小的时候，一定感受过，所以才会那么熟悉。他们说，他们很喜欢乔壹，希望乔壹早日康复。我在那一刻确定，一定是他们，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们更希望我能够幸福。”

　　叶绅怒不可遏，指着他发不出认任何声音。

　　商承修恳求道：“乔壹今天才知道真相，舅舅，今天我看到乔壹身上、脸上都是伤，鼻孔还在流血，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是求你，不要伤害无辜的人。”

　　“沈华峰和宋品兰，我会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但沈乔壹不可以，他什么都没有做过。”

　　“舅舅。”

　　“滚！”叶绅用力地扇了他一巴掌。

　　商承修的脸偏向一侧，很快地红肿，他沉静地向叶绅磕了个头，起身步入雨夜里。晚风似刀刃，切割生长，滋养成长，在迂回的道路上一去无返。

　　叶绅重重地跌倒在地，靠着墓碑嘶声痛喊。

　　商承修走之前开了车内灯，却被沈乔壹按灭了。商承修重新打开灯，把沈乔壹抱进怀里，无声无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里才有温度，商承修亲了亲沈乔壹的发顶，声音沙哑，却尽力保持微笑：“饿不饿？”

　　沈乔壹红着眼，肿着脸，抓住了商承修的手腕，目光无措仓惶。

　　“怎么了？”

　　沈乔壹的视线落在他红胀的脸颊上，不受控制地落泪：“商承修，我不喜欢你。”

　　商承修的眼中充盈起泪水，却怎么也不落下，他无能为力地笑着：“怎么办呢？”

　　“我们分手吧，我不能在你的身边。”沈乔壹忍着心口的疼痛，一字一句说得郑重。

　　“为什么？”

　　沈乔壹不明白这个问题的必要，可他不想在商承修面前撒谎：“我的爸爸杀死了你的爸爸，所以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脸上的伤太多，于是商承修亲了亲他的嘴唇，笑着问：“沈乔壹，你在哪里学的这些歪道理？”

　　沈乔壹眼泪流得更凶了：“他们都是这么说。”

　　“可是我没有说啊，我爱你啊。”

　　沈乔壹摇头，泣不成声。

　　“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吗？杀人的又不是他们，失去双亲的也不是他们。”

　　“我不需要你父债子偿。”

　　沈乔壹使劲摇头，泪水在他的脸上肆意妄为，他很艰难地才说出口：“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求你，和我分手吧。”

　　商承修几乎没有想就问他：“你想和我分手吗？”

　　沈乔壹愣住了，哭得汹涌：“我不能……你也不能……”

　　“沈乔壹，看着我。”商承修把他捞起来，温柔地给他擦脸上的泪水：“看着我。”

　　“和我分手之后，你要做什么呢？”

　　“我……我会让我的爸爸去坐牢。然后……然后一辈子不出现在你的面前，或者，或者我去死，都可以的……商承修，这是我们亏欠你的。”

　　“那我亏欠你的呢？”商承修的眼中满是心疼：“也足够我去死了。”

　　沈乔壹迷茫地抬头看着他，泪水定格在他们脸上。

　　“沈乔壹，我要和你一起死。”

　　没有了沈乔壹，世界就留不得商承修了。

　　“你骗我，你欠我什么呢？你不欠我啊……”沈乔壹头目清醒。

　　“那你欠我什么呢？”商承修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是质问，可是他的质问太温柔了，更像是反思。

　　“沈乔壹，杀了我父亲的人不是你，什么时候父子是同一个人了你再要求分手，那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你是沈华峰吗？你杀了我父亲吗？回答。”

　　“不是……”

　　商承修看着他，一时难以平复心情，声若蚊蚋地“嗯”了声，然后埋在他的颈窝，整个人在轻微的颤抖。

　　沈乔壹转过脸擦了擦眼泪，悔恨交加。商承修这么无助地在自己的怀里哭，给沈乔壹带来了几乎毁灭性的灾难。

　　从那天醒来到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而作为这个梦的主人，他像一只被人托运到终点的蜗牛，既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也不知道正在谁的手里，甚至，连目的地也遵从的那个人的想法。

　　或许这和自己想要的背道而驰呢？

　　人为什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喜欢上一个人呢？他为什么会对商承修动心呢？他真的喜欢商承修吗？为什么他喜欢商承修呢？甚至他们之间只有琐碎的生活而没有海誓山盟、磨难阻碍。

　　什么都没有。

　　他们的感情平淡得可以抹去，不会对彼此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等过几年，商承修会忘记他，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他的生活中也不会有自己这个麻烦精。

　　沈乔壹轻轻地抚摸商承修潮湿的头发，暗自坚定了离开的决心。

　　忽地，他僵住了，他看见商承修乌黑的发间，长出了几根碍眼的白发。

　　“商承修，你长白头发了。”沈乔壹的声音发抖。

　　商承修笑了笑：“沈乔壹，我三十二了，所以同情我吧。”

　　车内灯光灰黄，窗外雨夜倾盆，砸向车窗玻璃的雨仿佛砸到了身上。他们被困在这辆车上，就像几根白发就能困住一个人。

　　明明被泪水挡住的眼睛，怎么突然好用了呢。

　　商承修，对不起，对不起。

　　——

　　“阿姨，我去一趟老宅，你帮我看一下乔壹，在我回来之前，别让他离开这里。”

　　唐阿姨欲言又止：“现在才六点多，你怎么这么早就出去呢？”

　　“有些事，我想和舅舅好好沟通一下。”

　　“承修，你……前几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阿姨，这件事我不会瞒着你的，但是千万不要在乔壹面前提起这件事。”商承修疲倦地对她展开笑容。

　　唐阿姨看着他红肿的双眼，最终还是点了头。

　　商承修走之后没有多久，沈乔壹也起来了。

　　“唐阿姨，早啊。”

　　“哎乔壹，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啊？”唐阿姨不太会瞒事，两手攥着围裙，“早上我烤了蛋糕，要不要吃啊？”

　　沈乔壹的目光在唐阿姨的围裙上停留了片刻，匆忙移走了，笑着点头：“好啊，我最喜欢吃唐阿姨做的蛋糕了，我要多加点奶油。”

　　唐阿姨把奶油最多的一份夹给沈乔壹，就在转身的那一刻被沈乔壹叫住了。

　　“唐阿姨，你可不可以跟我讲一点商承修小时候的事啊？”

　　唐阿姨暗自松了口气，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那就说不完啦。少爷小学的时候生病了从来不和我们说，有一次烧到40度，我们到他放学了才知道，医生说再晚来一点孩子就烧坏了。还好少爷命大，在医院住了几天后就康复了，各项检查也没有问题。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不和老师说，他就说想见一见爸爸妈妈……”

　　“他说在学校睡午觉的时候看到妈妈在给自己擦脸，爸爸在一旁给他扇风，他第一次和爸爸妈妈相处，不想醒过来，可是爸爸妈妈一直让他醒过来，他舍不得爸爸妈妈，又没有办法，只好睁眼了。你说小孩子怎么就懂这些了呢，生病了爸爸妈妈得多心疼啊，先生和太太一定知道少爷要是不醒过来就活不了，所以才会去他梦里的啊。”

　　“这些年少爷虽然一次都没说过，但是我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他怎么会不想自己的爸爸妈妈呢？可怜了先生和太太，怎么这么惨，在少爷出生的那晚发生车祸，要是让我知道是哪个混蛋干的，我就是坐牢也要在他身上戳一百个洞！那可是人命啊！一个家的顶梁柱啊！一个家庭就这么被他毁了……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那种人渣，这么多年我们都没能还先生太太一个公道，让少爷和叶先生痛苦了这么多年。”

　　“乔壹，谢谢你，谢谢还有你陪在少爷身边，谢谢你这么关心少爷，哎……”

　　唐阿姨走后，沈乔壹在桌子前坐了很久，直到地上的影子慢慢移动，他才拿起勺子，把蛋糕吃完。

　　上楼前，沈乔壹在厨房门口盯着唐阿姨忙碌的背影深深鞠了个躬，“唐阿姨，我困了，上楼睡觉了，午饭就不吃了，等我醒了再吃吧。”

　　“你就是早上起得太早了，快上去睡觉吧，我中午就不叫你起来了。”

　　“嗯，谢谢阿姨。”

　　回到房间，沈乔壹把门反锁，然后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坐在书桌前给商承修留了封信，包好压在他送给商承修的陶瓷娃娃下，还是他特地拖沈墨扬从景德镇带过来的呢。

　　他把这间房子看了一遍，和商承修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个房间。

　　那时候的他听到结婚两个字就吓得失去理智了。还好那时候没答应，否则商承修就会有很多麻烦了。

　　短短三个月，人和人之间的羁绊就已经发生变化了，沈乔壹只庆幸他和商承修的羁绊没那么深，只庆幸他们只认识三个月。以后，希望这里一直会有很多好的回忆。

　　他从窗户跳了下去，好在有花坛在下面降低风险，没有摔到实处。

　　今天的阳光出奇得艳，照得人暖烘烘的。沈乔壹记得，上一个这么好的天，是商承修陪着他，以后不管太阳天还是阴雨天，都只剩他自己了。

　　他最后看了眼鱼缸里的小树小花，和自己从花鸟市场里搬回家的栀子花和风铃草。

　　一切就当他从来没有出现过。

　　商承修，唐阿姨，孟叔，对不起。

　　我会去找到答案，然后，给你们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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