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扶着玄清走出东配殿的时候，不禁愣住。眼前，是一个小太监，正躬身侧耳的偷听。乍见我二人出来，不禁尴尬笑了笑，转身一路小跑，直奔帝后的黄罗伞下而去。早有人搬来了座椅，帝后二人并肩坐在伞下。忽然发觉——自静娴生产到现在，他们竟是一直在雪中的。
　　小太监跪倒施礼，如此这般说了一番，玄凌点了点头。
　　“莞妃过来！”他吩咐了一声，起身昂然向重华殿走去。身后，甄嬛步履仓惶的跟着他。
　　我从采蘋手中接过襁褓，顺便问她：“怎么皇上和众人一直都在殿外？”
　　采蘋诧异瞥了我一眼，有些苦笑：“王妃只顾了和王爷相拥，当真物我两忘。——方才皇上命人检查了殿内所有食物器具，只有十皇子的牛乳有毒，其余都无毒。但是以皇上为首，无人不觉晦气，都无心用食了，于是皇后命宫人撤了残席，打扫宫殿，又请皇上进殿，皇上只威严说了一句——不，朕就要在这里看着，看看究竟是什么结果！”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方才皇上派人听声，奴婢好生担忧。王爷和王妃没说什么……”采蘋小声问。
　　“没有。”我静静摇头，亦静静的看着重华殿的方向。殿内灯光通明，映着帝妃二人相对而立的身影，玄凌逼视着甄嬛，而甄嬛则心虚的低着头，手足无措。
　　“贱人！”玄凌咬牙骂了二字，“枉朕不舍旧情，接你回宫，却接回一个蛇蝎毒妇！”
　　“皇上，臣妾，是无辜的……”甄嬛哀哀道。
　　玄凌反手一掌，甄嬛惊呼一声，踉跄着身躯跌了出去。
　　甄嬛啊甄嬛，我心中暗自咬牙——你没想到害人不成，反暴露了自己吧。静娴她心细察觉你提防他人毒害，所有器具皆用银器，于是送你上好的验毒之具。你忽然间换了器具，即便是静娴再天真，也悟觉你险恶用心！如今但看玄凌如何处置你阴险卑鄙的小人！
　　偏在这时，身后有急急的脚步声，踏在地上的二指厚的雪中，咔呎咔呎十分清晰。纳闷转头去看，不禁惊呆——来人竟是元氏！她何时回到的京城？若她回来了，自然甄远道，玉娆也都回来了。想来是自己退守桐叶观清修之际，玄凌为庆甄嬛生子之喜，招他们回京了。却不知他们落脚何地。甄府如今的地契都在我手中。又想怪不得玉姚曾去看自己，欲言又止。
　　只见元氏上下一身素装，头上也不点饰物，匆忙忙赶到重华殿前，跪倒阶下，高呼道：“皇上，臣妇甄元氏求见皇上，臣妇思念女儿日久，求皇上开恩，让臣妇见见女儿吧。”
　　李长亦在殿前叩门：“皇上，甄老夫人不顾雪天路滑，来看女儿，求皇上开恩，见见甄老夫人吧。”
　　我呆了呆，心中暗想，自李长与崔槿汐对食，果然万事为棠梨宫着想。亦或，他已经上了甄嬛的贼船，情知下不来了吧。
　　玄凌在殿内不悦道：“两月前，朕不是已经准她一家入宫和莞妃相见了吗？怎么又来了！”
　　李长道：“甄老夫人昨晚作了个梦，梦见女儿数年在宫中除夕都过不好，故而今晚无论如何待不住，非要进宫见见女儿，确认女儿平安，老夫人才能放心！”
　　这理由听似荒诞，但仔细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甄嬛在殿内哭道：“若皇上不信臣妾清白，那便请皇上恩准，让臣妾见母亲最后一面吧。”
　　玄凌沉吟片刻，背转身向里步去，口中道：“宣她觐见！”
　　采兰低声怒道：“偏赶着这个节骨眼儿来，分明是为女儿求情的！”
　　采蘋有些疑惑：“莞妃有罪，她年老的母亲入宫求情有何用途？”
　　我心下亦是存疑，更觉讥讽，只静静的看着。
　　元氏起身匆匆入殿，再次跌膝跪倒——“臣妇给皇上请安，给莞妃娘娘请安！”想是跪的急了，膝盖跌痛，不禁啊了一声。
　　甄嬛百感交集，哭了一声母亲！便抢步上前，跪下欲与母亲抱头痛哭。元氏推开她——“娘娘注意身份，皇上面前怎能失了分寸。”
　　玄凌忍不住侧首去看，一时，竟然呆住了。他转过身来，痴痴的问：“你是谁？”
　　元氏叩首：“臣妇甄云氏给皇上请安。”
　　“甄云氏？”玄凌喃喃，不自觉得上前，信手搀起了元氏，“你多大了？”
　　元氏似有楞态：“臣妇今年四十一岁。”
　　“若她还在，也像你一般模样吗？”玄凌一自痴痴喃喃。
　　“皇上……”元氏和甄嬛一齐惊讶莫名。
　　“哦，……”玄凌似方醒悟过来，“老夫人雪夜远道而来，一定劳累了。且坐一坐，喝茶暖暖身吧。”
　　他说着，命甄嬛扶着元氏向殿中深处走去。
　　果然呵……我闭上了眼睛。她母女竟如此深谙玄凌的弱点。此番，甄嬛定逃过此劫了。只是我深谙甄嬛的性情，此番，她不会感激玄凌饶恕她罪过，而是更加深恨怨毒他将自己当作纯元的替身。
　　大概有一盏茶的时间，元氏在甄嬛的陪同下从里面步出来，甄嬛向李长说了句话，李长旋即一摆手中拂尘——“皇上有旨，让众人都到里面去。”
　　于是众人鱼贯而入，逆着人群，元氏昂然向我走来，满面挑衅得意之色。我怀里抱着孩子，微微侧首向采蘋示意，采蘋大步上前，喝道：“民妇甄元氏，见了我家王妃，还不跪倒请安！”
　　元氏不得不站住了脚步，拾衣服跪了下去：“民妇给清河王爷，王妃请安。”
　　我微微笑了一笑，也并不叫她起来：“姨娘许久不见，风采依旧。”
　　一个姨娘，叫的元氏的脸都扭曲了，强自按捺着说了句：“多谢娘娘夸奖。许久不见，娘娘依旧风光。”
　　“姨娘客气了。本王妃有一事不明，特向姨娘请教。”
　　“请教不敢，娘娘请说。”
　　“昔日莞妃娘娘为贵嫔时，姨娘入宫探望，只坐半个时辰，便匆匆离宫，口中犹说——自古君不见臣妻。汝父常教我莫要久待，恐碰见皇上。一旦叫外人抓了把柄，说我甄家恃宠而骄，逾越宫规。……如今时隔多年，姨娘怎么忘了规矩，且上赶着来送脸给皇上看呢？”
　　听了这话，元氏也无话可答，她满是恨意的脸纵然背光暗淡，亦能察觉之红白不定。我冷笑了一声，携着玄清向殿内走去。
　　殿中诸人都已落座。我瞧见甄嬛依旧坐在玄凌的身边，越发确认——她此番真的无事了。
　　早有棠梨宫的一个太监向玄凌禀报，从御膳房端牛乳到重华殿的路上，只有荣嫔掀开食盒瞧了一瞧。
　　于是，荣嫔被带上殿来。她一身红衣，冷冷站在殿中。红衣的热烈，与她面容的冰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见她翠眉杏目的艳丽姿容，颇有几分相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像谁。
　　原来，甄嬛是想借这把刀来杀我。此刻心里已如明镜一般。不得不佩服——借刀杀人这一招，狠辣之外，更是巧妙，即便暴露，我也没有法子扳倒她。她一口咬定就是一时疏忽，忘带银具和僻毒筷，我又能怎么样她呢？只是疑惑，眼前这个荣嫔为何要杀甄嬛。
　　“甄嬛，你果然还活着！”荣嫔不甘道。
　　“赤芍，真的是你干的？”玄凌难以置信道。
　　荣赤芍呵呵的苦笑出来：“皇上，你为何如此偏袒这个贱妇？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孩子来历不明，可你一分也不肯听，只对奸妃坚信不疑！我复仇无望，便只有行此险招！”
　　玄凌痛苦闭上了眼睛：“本想你姐姐去了，你代她陪伴朕，也是好的。可你怎的这样糊涂！”
　　我蓦然想起来，她是慕容世兰的妹妹——慕容世芍！怪不得她要谋害甄嬛。犹记得昔年慕容世兰极宠小妹，常带她入宫玩耍。那天真稚气的模样，我至今还有些印象。却不知她如何逃过当年那场浩劫，作了徐家婢女，又随主入宫，继而上位，短时间内便成了荣嫔。想当年慕容世兰想必也告诉过她，宫中宿敌有皇后，甄嬛二人，尤其甄嬛最为可恨。
　　“皇上，你明知她是慕容家的仇人，要是没有她，我慕容家何至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慕容世芍的放声大哭，越发肯定了我的猜测。
　　“诛慕容氏三族，是朕下的旨意，与旁人何干？你如此行事，叫朕如何再容你！”玄凌痛心疾首。
　　“不劳你下旨，我自行了断便是！”慕容世芍满面凄苦容颜，“皇上，你以为我真的喜欢你吗？爹爹告诉我，你在姐姐的欢宜香里放了麝香，你骗姐姐好苦啊。你还杀了我全家人，你害我从小失去亲人，沦落奴籍。我怎么可能喜欢你，怎么可能喜欢你！……”她说到最后，仿佛疯了一般，“我真恨我自己，有多少次，我都可以杀了你，杀了你！可是，我却狠不下心肠……”
　　她那凄苦的声音，真叫人痛断肝肠。想当年，慕容世兰是不是也曾如此万般煎熬？却落得自己家败人亡的下场。而她小妹慕容世芍，如今亦和她一般……
　　“皇上，还不快下旨诛了这妖孽，斩草除根，更待何时？”甄嬛急道。
　　玄凌虽面显不忍，但当此关头，亦不能不绝。在他要狠心作绝之刻，我咬了咬牙，屈膝跪了下去——“皇兄且慢决断，臣妹有一言，还望皇兄采纳。”
　　“你说！”
　　“臣妹请皇兄贬慕容世芍为庶人，逐出宫去。如此也是看在慕容家曾为大周开国累世的功臣的份上，和昔日华妃陪伴皇上日久多情的份上，饶她小妹一条性命，也给慕容家留一条根苗。”
　　玄凌思忖片刻，果然对慕容世兰的一点愧念占了上风，点点头道：“朕便准你所求。”
　　慕容世芍被人拖出了殿去，她那样不甘，被人拖倒在地，犹凄厉大骂：“甄嬛，你听着，你们所有人都听着，谁灭我慕容世家，我来日必要杀她报仇，必要杀她报仇！……”
　　那样凄厉哀怨的声音，震得我耳膜生疼，一颗心亦隐隐不祥——我何尝不是至她慕容家三族尽灭的仇人？可是方才，若不为她求情，这颗心，无论如何也不能安放。
　　扭头看看玄清，发现他亦怔怔瞧着我，眼中有几许无奈哀悯。
　　……
　　一场本来热闹除夕宫宴，最后不欢而散。我和玄清各自乘轿回府。璨兰房的院子前头落了轿，我怀抱襁褓，小心下了轿子，前面，玄清已然在轿下站着了。
　　已然是后半夜了。风不知何时定了，雪亦晴了。漫天星光流泻，照的满园玉树琼枝，参差渐远，若烟萝密织，有如临仙境之感。
　　冰雪琉璃世界，风清如许，流苏在耳畔被吹得晃来晃去。我凝望着玄清，此刻竟有隔世重逢之感，心头更有一丝愧意——若没有孟静娴的离逝，我会回来吗？我不知道。这样的羞愧让我低下头去，不敢再面对玄清。
　　身畔，采蘋无声的伸手抱了襁褓去，和采兰退去了。正无措间，见玄清已然走到近前，他什么也没有说，只俯身横腰抱起我，转身大步向兰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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