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一路霰雪无垠，夜风朔朔不时掀开轿帘，如暗箭一般袭入轿内，令人防不胜防。行进万千繁华尽披白雪的紫奥城中，只觉此身越发冷了。
　　远远闻着丝竹管弦的靡靡之声，知是近了，近了。重华殿前落轿，采蘋采兰扶我下了轿子，瞥一眼前面，孟静娴偎着玄清已在轿下了。走过他二人身边，无视玄清递过来的手，只接着向里走，他二人亦在我左侧并而行来。
　　才至殿门口处，一股暖风伴着酒肉之气冲面而来，登时一阵恶心，按着胸口几乎呕吐出来。实在是许久许久未闻这样的气息了。
　　“玉隐，你没事吧。”玄清关切道。
　　我摇了摇头，只扶了采蘋的手继续走进殿去。殿中帝后，诸妃，以及所有王宫贵戚早就到了。玄清若不是去凌云峰接我，应该也早在席中。三人走到帝座之前，一起行礼如仪，参见帝后。
　　帝后命平身，玄凌格外关照了一句：“玉隐来了甚好，身为正妃，莫要嫉妒。”
　　听他语声略含怜惜之意，心头微苦——之前已嫌弃了我这个御妹，如今我冷遁修行而去，他反倒起了怜惜之意。人心变幻，总是莫测。只面色如常回了一个‘是’字，便起身随玄清归坐。和孟静娴一左一右，分坐玄清身畔。立刻有宫娥彩女捧了佳肴美食奉于案上，口中殷勤道：“王爷王妃请用。……”
　　她们虽说着王爷王妃，但碗碟摆放的顺序却是先孟静娴而后我。可见人心势利，愈细微处，愈体会深切。世态炎凉于我，打小便感知的深切，如今也觉寻常。
　　不用转头去看，也能觉察到孟静娴今碗荣光四射，美艳绝伦。座中有妃嫔，王公命妇举杯向清河王祝贺，恭喜他将得麟儿，更赞孟静娴好大的功劳。
　　却无一人向我祝酒。或许，我这正妃一脸霜打了似得黯淡容颜，也着实让人没法子搭话。更稀奇的是，我这样小家子气的王妃，他们也着实没见过吧。是厌憎鄙夷，或者讥讽——果然是低贱婢子的出身，没有大家主妇宽容的风度。
　　一连数月苦修的身心，如今重回繁华之所，终究有些摇荡失意，但凝视着殿中歌舞默默出神。一旁玄清和孟静娴忙于应对许多酒盅事宜，好不容易歇下来。
　　孟静娴的侍女采露忽然俯身低声道：“小姐，您送给莞妃娘娘生子满月的贺礼文鸳僻毒筷儿，莞妃娘娘上个月宫宴还用着，今天却没有用。”
　　“是啊。”孟静娴也有些诧异，但寻常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贺礼虽好，也未必天天用。”
　　甄嬛又生孩子了？我目光茫然寻视，发现她就坐在玄凌的右侧，左侧是皇后。一个锦鲤金花的襁褓抱在她身后一个乳娘的怀里。她倒是能生，只是，半点心虚也没有么？
　　我冷冷看着她，她随意叫过槿汐，问：“给十皇子的牛乳可准备好了？”槿汐答了一声：“小厨房正热着呢。”
　　玄凌接口道：“一会儿牛乳来了，朕要亲自喂。”
　　一句话引得众妃艳羡不已。皇后只在一旁口角舒展，眉目含笑的看着。甄嬛大是含羞，忽瞥了我一眼道，“皇上，玉隐还没抱过澝儿呢。”
　　宁？我素知玄姓子孙取名，多是氵字旁，但氵字旁的宁字，便只有澝。意为泥多之意。这，似乎不像正常的名字。转念又想皇长子予漓的漓字又何尝好听？只是玄凌的确不喜予漓及其生母，但对甄嬛却宠爱备至，怎么会为十皇子取这样一个名字呢？看来他们表面恩爱，内里多少有些龃龉。或许，甄嬛自进宫伊始，便是非流言不断，也的确让玄凌有如置身泥潭之苦。
　　“如此，便叫玉隐喂吧。”玄凌一笑，又亲昵道，“在你心里，朕还不如玉隐的分量重。”
　　“皇上，”甄嬛娇嗔一笑，眼波欲流，“皇上好像没抱过似的，还跟玉隐争风吃醋。”说着回头问那乳娘，“十皇子可醒了？”
　　乳娘躬身笑答：“睡的小脸红扑扑的，怕是一时半会儿醒不来呢。”
　　“那便先睡会吧。待醒了再给六王妃抱。”甄嬛指了指我的方向，乳娘连连点头答应。甄嬛又吩咐槿汐不急着上牛乳，免得时间长了就凉了。
　　我亦松了口气，心中暗想——还真是不愿意抱。昔年有多少人嘲笑我是外室私生，如今她的孩子也怀于外室，而且的的确确是个‘野种儿’，她如今所受流言蜚语之攻，也胜我昔日百倍。看来冥冥之中，的确有些因果轮回的应验。又叹温实初，他，当时怎的如此糊涂！此事来日到底如何收场？
　　殿中不知谁点了箜篌，于是有乐师抬了一架华丽的龙身凤首箜篌前来。乐师在殿中拥着箜篌而坐，手中调着弦子，殿中胧月帝姬和一个小皇弟互相追逐游戏，忽然跑到那乐师面前，拨弄弦子。那乐师无法继续调试，有些尴尬，只是陪笑看着。
　　那乐师坐的地方离此不远，孟静娴起身走过去，俯身拥住胧月道：“胧月也喜欢箜篌吗？”
　　“喜欢！”胧月点头，又好奇问，“六婶母也会弹箜篌吗？”
　　“会弹几首曲子。”
　　“那六婶母弹给胧月听，好不好？”
　　“好啊！”孟静娴满口答应。那乐师见状，只得起身让位，孟静娴一面退了护甲，一面坐上去，手抚朱弦。敬妃忙将胧月召回去，怀里抱着。清河王侧妃要当场献艺，四周立时静了下来。
　　入时随景，孟静娴莹白玉指轻摇，弹了一首《宫宴乐》，乐声婉转喜乐，越发衬得满殿画栋雕梁，彩幔金帷的富贵围绕之氛，殿中人人脸上亦多了几分温柔迷醉，无不赞孟静娴果然大家出身，既通琴瑟诗书，又懂人情世故。
　　所以，她才有资格陪着玄清走过这一生吧。静坐默默出神——“玉隐，你好像一直也没吃东西。”旁边玄清的声音关切而轻柔。
　　一颗心无法不被触动，还是忍着不看他，轻轻摇了摇头。身后采蘋道：“王妃已经几月素食，今日赴宴，哪里吃得下这些鸡鸭鱼肉，便是闻着气味也极其难受的。”采兰也道：“不要说王妃离得这么近，便是奴婢站在身后，闻着气味，胃里也翻腾几回了。”
　　玄清立时恍然大悟，见左侧孟静娴面前有一盘银杏百合，忙拾了我的碗碟，拨了一碟菜，轻轻放在我面前，又将我面前的鱼肉推了远了些。
　　何必还对我这样好？眼中到底充盈了泪水，转脸看向玄清，正迎上他一双盈满关切疼惜的眸子。眼泪到底落下来，玄清慢慢伸手为我拂拭了。情不自禁，伸手把住他的手，更多的眼泪簌簌而落，原来，百十日的修行，终抵不过一瞬间的相对。真想就这样在他手掌间痛哭一场，管它是何时何地？
　　忽然间，殿中乐曲叮的一声，竟然止了。只见孟静娴独自撑着肚子起身，她两个侍女见状，连忙去扶。皇后和颜悦色问道：“静妃怎么不弹了？”
　　孟静娴在侍女的搀扶下，福身一礼道：“真是抱歉，妾身腹中的孩儿方才踢了妾身一脚，故而停了。”
　　原来是胎动，众人当然也说不出什么。皇后和婉的吩咐：“好生扶静妃回去坐着。”
　　于是，两个侍女扶着孟静娴走了回来。她脸上不无醋意，显然方才的举动被她看在了眼里，我大感尴尬。她拱着肚子走到我面前，柔柔道：“姐姐让让吧。”
　　我含怒挑了下眉，指了指桌案另一侧，“妹妹走那边远不了几步，而且不挤。”这是我头一次不让她，却是在一场宫宴之上。孟静娴没想到我会拒绝，登时一愣，脸上已显了几分怒气。
　　玄清见状，连忙起身离座，走到孟静娴身边，亲手扶她：“静娴，我来扶你。”
　　这个面子极大，孟静娴登时转怒为喜，得意洋洋就着玄清的手转身绕过桌案，落座不提。她这般转变真个叫人啼笑皆非，无可奈何。
　　殿中有人细心观察一切，不禁起了稀稀落落的笑声。皇后打趣道：“如今六王也左拥娇妻，右抱美妾了。”玄凌接口道：“左右逢源，甚是辛苦。”
　　我瞥了一眼玄凌，心中暗想——就他那么一堆老婆，成日是非不断，倒还有心肠嘲笑玄清呢。眼瞧着玄清尴尬落座，忽听呱的一声婴啼，原来是十皇子予澝醒了。他哭的声音极为激烈响亮，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似的。玄凌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乳娘忙道：“想是下面湿了，该换尿布了。”于是忙到偏殿更换衣服，出来时，予澝还是啼哭不止。一个太监提了食盒，打殿外走来，小心翼翼端出几个精致碗碟，其中含一碗牛乳，放在甄嬛面前的桌上。然后躬身退了下去。
　　甄嬛抱过予澝，好一顿宠溺娇哄，面上尽是为人母的温柔慈爱。不知为何，有泪珠盈于睫，玄凌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甄嬛拭了拭睫毛，笑道：“此生有皇上，和孩子伴着臣妾。臣妾忽然觉得好幸福。”
　　原来是这样。听如此温馨之语，玄凌怎能不动容，伸手抚在她的肩头。我心中苦笑——她竟是如此精于做戏。之前说玄凌恶心的时候，满面扭曲憎恶之色。今日却是缱绻情深。可叹玄凌痴傻，对此竟是一概不知。
　　予漓逐渐止了哭声，甄嬛一手持着羹匙舀了热气腾腾的牛乳，不住的吹气，正要送到口中尝一尝是否烫嘴时，槿汐忽然躬身提醒道：“娘娘方才还说让隐妃喂呢。”
　　“是啊。”甄嬛仿佛才想起来，将襁褓递给乳娘，吩咐：“快抱去给六王妃看看。本宫的孩儿，还没见过他亲姨母呢。”
　　她对玄凌做戏完了，又开始向我做戏吗？旁人不知我与她龃龉颇多，我自己却明镜似的。心中大是厌恶疑惑，面上也化不开笑容。眼睁睁瞧着崔槿汐前面端着牛乳，后面引着乳娘走过来，竟无计可施。只听槿汐欣然笑语：“莞妃娘娘说了，六王妃无子，十皇子予澝就是六王妃的亲儿子一样。”
　　仿佛闻到酒肉之气冲鼻作恶，我低头呕了下去。
　　“哟，六王妃这是怎么了？”槿汐在案上端着牛乳，吃惊道。
　　“没什么，”我呼了口气，转向甄嬛道，“或许娘娘不知，玉隐一直在桐叶观为太妃守孝。近日天气寒凉，玉隐不小心患了风寒。若非今日王爷相邀，本不会出现在这宫宴上。身为姨母，本该抱抱小外甥，只是怕过了病气，还是免了吧。”
　　甄嬛一愣，没有言语。座中敬妃抱着胧月笑道：“隐妃或许不知道，这些日子莞妃娘娘没少在皇上面前提您这位妹妹。不然的话，皇上也不会力逼着六王把王妃从凌云峰上接下来。王妃今日来了，若不抱抱十皇子，亲口喂喂饭，着实有些可惜啊。”
　　我看着敬妃，不知怎样作答，心中暗想——看来她与甄嬛之间因为胧月又再次结盟了。只听玄清陪笑道：“敬妃娘娘说的是。不过也只能可惜了，待玉隐过几日病气完全消了，再尽姨母之义，也来得及。”
　　心下感激，不禁扭头瞧向他。又听挨着敬妃的胡蕴蓉道：“十皇子生来体壮，哪有那么娇气？六王妃作姨母的，抱一抱，喂口吃的又何妨呢？表哥说是不是？”
　　一语说的玄凌连连点头，道：“既如此，隐妃便抱一抱予澝吧，再喂口牛乳。不要辜负了莞妃一片心意。”
　　他都如此说了，我如何再能拒？可是，甄嬛联合敬妃胡蕴蓉，一定要我抱过予澝，喂他吃东西。这件事本身看起来就不正常！
　　眼前，槿汐端着碗，笑盈盈的看着我。这一关，我竟如何过？只僵持了一瞬，明眼人都看出来，我不想抱这个十皇子。啪的一声，玄凌愤而拍案了。甄嬛连忙劝道：“皇上别生气，玉隐只是一时小性子罢了。”顿了顿，柔声向我道：“玉隐，予澝还是个孩子。……”
　　连玄清也顶不住这天大的压力，不禁在旁唤了一声——“玉隐。……”
　　或许，是我想多了，她再毒也不能……想到此，便缓缓伸出手去。
　　当真出乎我的意料，手还没够着牛乳，突然孟静娴自然而然的伸手接了碗去，“不就是喂个牛乳吗，王妃也这般不利落。妾身极喜欢孩子，就替姐姐代劳了。”
　　我的手徒劳的伸在半空，却无所谓的松了口气，道了声：“那便谢谢妹妹了。”收回手，闲适坐着。
　　眼前，崔槿汐显然也没料到，一下子呆住了。那乳娘却是寻常，连忙抱了予澝过去，口中笑欣欣道：“那就有劳静妃了。”
　　无意再瞥一眼甄嬛，只见她整个人都瞠目愣住了，似要阻拦，却已来不及了。我这才瞧向孟静娴，只见她已将些许牛乳放到唇边，斯文的一抿而尽，又舀了半匙牛乳，轻吹了两口，才向乳娘怀里的予澝喂去。她手臂才伸出去一半，突然羹匙当的一声坠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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