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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尽不知年
只听树上传来“哎呦”一声,旋即有人从树上径直跌落下来。竟是个身穿褐衣的健壮武夫,身上裹着碧绿枝叶,乔装的甚是稳妥。我上前再欲发招,那武夫单膝跪地举手告饶:“王妃且慢动手,王妃饶命!”
我暂且收招,怒向他道:“你是何人,鬼鬼祟祟出现在此处,意欲何为?”
“王妃,卑职是府里的许褚啊,奉王爷之命在此保护王妃安全!”许褚说着从衣襟里掏出腰牌,晾给我看。
我一看果然如此,一时有些怔然,道:“就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也能保护的了本王妃吗?”
许褚羞愧,忙道:“王妃说的是,只是王爷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王爷也无需卑职们在此做什么,只防着小人在附近作甚手脚,埋下祸患。”他说着,深深低下头去。
卑职们?也便是说不止他一人在此看守了。却不知他为何总低着头,正诧异间,许褚捡起了方才落在地上的木簪,瞥我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只将木簪双手擎着高高奉上:“这是王妃的木簪,还请王妃收好!”
两眼之下,似乎有些明白,以袖拭面,果然两道洇湿痕迹。许褚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又上前趋行两步——“请王妃收好木簪!”
我伸手夺过木簪,转身背对于他,向前走开两步,才道:“王爷派了你们几个人来此保护我?”
许褚答道:“一共八个人,日夜轮换,分别守在桐叶观的四角。若有可疑人来,立刻吹哨呼应!”
难为他如此细心。只是如此,我是不是在此拖累了他?心中稍加迟疑,听那许褚央求道:“王爷再三叮嘱,务必小心,莫让王妃知晓。可小人今日还是被王妃发现了。恳求王妃切勿离开此地,否则纵是千里万里,王爷也必会派人追寻王妃的下落。到时,王妃何忍王爷饱受离别之恨呐!……”
心里悄然哀叹了一声,我不忍清受离别之苦,自己又何忍?
“你们在此保护,我两个侍儿可曾知晓?”
“除了王妃,还没人知道!”
“那便不要告诉她们,免得惊了她们。”
“是!”
有心问他府中情形,但想他在此驻守,也未必知道。再说,自己又何必多寻烦恼?怅然命他退下,独自怏怏回了观中。
阿晋一个月又来了,告诉我孟静娴已然有孕,接手了府中一切事务,俨然如正妃一般。如我再不回去,就等于拱手将一切让给孟静娴了。任他说什么,我只闭目端坐在蒲团上,眼前墙壁上并无供奉画像,唯一个硕大道字。
又隔了一个月,阿晋再次跳脚而来,在我耳边高呼——孟静娴为了养胎,把沛国公府的娘家人全都搬来了,清河王府都快变成了沛国公府了。
他喊他的,我只木然静坐。心里倒有一丝庆幸——此时若在府中死守王妃之位不放,虽未必见着人心如季候炎凉翻覆,但拾尽孟静娴一家的眼色恐是必然。哪有在此一切不见的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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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不知几多时光,唯见观前左右,无边落木萧萧而下,知是寒秋已来。回想当日绝然隐退,至今安然无事,从此,也便没有麻烦上门相扰,可以平安度日到终老了吧。
择日想法子遣采兰采蘋回府,一切便已落定。
此间玉姚来过一回,她早已身为人母,与洛子佩夫妻感情一直甚是和乐。我心境暗淡,无意对她,她亦不晓得拿什么话来劝我,有心告诉我些什么,到底还是打住了。彼此相对,甚是无味。吃了盅茶,便遣她离去了。隔窗见她于槛外落泪,只央求采蘋采兰将我好生侍奉。心中亦索然叹息了一声,转身朝墙里躺下睡去。
又过了些许天,一日傍晚,天气阴霾,朔风寒凉。孤身立在院中天井,见点点新雪从空中簌簌坠下,原来是冬日已临。我仰头望着苍茫天空,喃喃道:“此时节不知红尘中是何岁月?”
采蘋不知何时站在身边,道:“如果奴婢没有算错的话,今日当是人间的除夕。”她语声低弱,却字字清晰入耳。
“哦?”心里暗暗惊动——我宁愿忘却的时日,她竟记得如此清晰。她心中之苦,何尝少我半分?如洞穿我心事一般,采蘋又道:“这个时候,孟侧妃的孩子,也该生了吧。”
身躯仿佛被震了一下,苍茫的苦笑:“但愿是个男孩,清哥他,喜欢男孩儿。”
“王妃!”采蘋竟然哽咽痛哭了,未知是怜人还是怜己,双臂紧紧环着我的身躯,臂肌被她箍的有些发痛,索性,微靠在她肩头,问她道:“采蘋,真要这一生都……”
话音未落,忽然观前木门吱扭一声开了。我和采蘋立刻分开而立,看向门口。只见眼前流光一闪,竟走进个盛装妇人来。几重华衣遮盖不住高高凸起的腹部,来人竟是孟静娴!
我心中吃惊非小,采蘋已然沉不住气的挡在我面前,怒道:“孟侧妃,你来做什么?”
孟静娴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扶着婢女,小心翼翼的站定,挑眉一笑,从容道:“本妃来此自有我的道理,岂是你一个奴婢当问的?”
“你!……”采蘋无言以对。我伸手将她拉在身侧,向孟静娴道:“那么,你今日究竟为何来此呢?”
“数月不见,妾身来瞧瞧王妃过得好不好。”孟静娴微微含着笑意,“不过一见之下,可真是出乎妾身的意料……”
我如何听不出她语中的奚落之意?没兴趣听她的,拉着采蘋转身便要回房。
“王妃躲什么呢?”孟静娴悠然道,“若是王妃不在乎王爷这条性命,就只管躲进房里去。妾身再不相扰。”
我不由得站住了脚,按了按心绪,转过身来:“静娴,你有什么话不妨讲在当面,何必绕圈子。”
“呵,”孟静娴不屑呵了一声,形容甚是倨傲,“妾身会跟王妃绕弯子么?若非为了王爷,妾身断不会踏足此地半步!”
难道玄清真的有事?我心中疑惑不已,采蘋已然耐不住,上前道:“既是为了王爷,侧妃怎的还不快讲?”
孟静娴未语,先是击掌三下,身后两个小婢各自捧了一堆物事上前,上面罩了彩缎。孟静娴伸手撤去了两幅的彩缎,一套叠的整齐的正品妃服赫然呈现,另一人端的则是凤冠珠翠,亦是王妃等级所能配之。
我甚是不解,淡然道:“莫不是你贤德,欲迎我回府?”
“笑话!”孟静娴嗤笑了一声,“连王爷都没有要迎王妃回府的意思,妾身操什么心呢。”
料她也不是此意,但耐着性子道:“那你究竟何意?”
孟静娴卖足了关子,才道:“这话还要从王妃避世修行说起了。一连数月,王妃不曾进宫为太后皇后请安。如今连皇上也知道王妃使性子离家出走的事情了。皇上惦记着与你兄妹之情,非但不怪你,反而只怪王爷治家无方。屡次催促王爷上山来请王妃回府,王爷偏是不肯。如今皇上动了真怒,言说除夕宴上,若是再见不到自己的御妹,便要治王爷一个负心薄幸之罪,到时,是杀头还是降位削爵,可就全在皇上一句话了。”
我吃惊的退了数步,心中暗想玄凌怎会这般思我?难道他不厌弃女子嫉妒之大恶?太后皇后不是欲废我而举孟静娴么?想来不会为我进言,那么,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孟静娴继续道:“王妃该用的东西,妾身也都给王妃带来了。王妃去不去,妾身可就管不着了。”顿了顿,又道,“王妃的轿撵就在山下,妾身和王爷会在身下恭候王妃的大驾,若是王妃半个时辰内不下山来,请恕王爷和妾身过时不候了。”她说着,向两个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两个侍女倾身将所有东西放在了地上,转身就走。
“王府都让给她了,还这样无礼!”采兰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气愤道。
采蘋向她使个眼色,二人一起俯身将衣物等收拾起来,双手捧着站在我面前,“王妃,现在怎么办?”采蘋眼中有焦灼之色。
我无言,自转身回房,坐在桌旁。一盏古铜镜中,照见我许久不见的容颜,苍白,寂寞。这样的容颜该怎样呈现在紫奥城富丽繁华的宫宴上呢?可是,我却无由推却。
采蘋料得我心意,将东西放下,拾起木梳缓缓为我挽发。采兰打来了水,为我稍稍净面,从珠翠首饰中欲寻胭脂画眉之物,却一无所获,不禁怒道:“孟侧妃好阴险的心肠!除夕宫宴,哪有命妇不上妆的?她为王妃带来礼服,凤冠,却不带妆品,摆明了是要所有的人看王妃失意,她得意的脸吗?”
采蘋道:“别说了,孟静娴不带妆品,也不算阴险,她若真的阴险,即便带来妆盒,咱们也不敢用的。”
两人为我梳妆已毕,又各自梳妆,且寻出自己旧日在府中时的衣衫,换在身上。看看时辰差不多了,才拥我一起离观下山。
雪不紧不慢的飘着,幸有布伞撑着,不然一路到山下,便成了雪人。山路兼雪,格外难行。只是比这更难行的是宫中的赴宴之路。我思前想后,总觉埋伏重重。然而人生有时却总是这样,明知是圈套,却不得不将脖颈伸进去。
走到山下时,果见一行人站在雪地里守候。一座官轿前,玄清自己撑着青伞,他似在等我下山,面上神情却一片萧索惘然。孟静娴拥着他擎伞的手臂,头亦靠在他胸前。即便看不清她面上神情,亦晓得她此刻的幸福。
大轿的旁边,还有一顶小轿,正是我平素进宫时乘坐的。
有人先看到了我,立刻秉给了玄清。他目光向我投来,我只淡漠的移开目光,径直向自己乘坐的轿撵走去。
大轿先起,小轿随后而起。如今的我,虽还有正妃之名,却不得不跟在玄清与孟静娴的后头。有什么可计较的呢,待赴罢宫宴,我依旧是桐叶观中的寂寞修行客。想到此,一颗心也还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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