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作者:红裘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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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爱柏梁台


      独自在蒲团上坐下来,打坐沉心无语。只听采蘋采兰二人在外面一通收拾。动作虽轻,也还是发生少许声响。约有片刻之功,她二人进来,一左一右跪坐在我身边,采蘋软语道:“王妃来修行,也不能不吃东西啊。”
      许是料我无答,不禁叹了一声:“王妃留给王爷的书简上说欲在此修行三年。想是不忍痛绝王爷之情,只将此情都付与时光慢慢消磨,彼此都能接受。便如人生这生老病死,若绮年玉貌,在一朝一夕间骤然成为白发耄耋,皱纹堆累,任谁也受不了的……”
      她娓娓说到此间,采兰已然切切低泣。
      本来经了沉沉一夜,已渐钝木的心,闻了此言仿佛沥了泠泠的天雨,每一个干涸濒死的细胞都饱吸了雨水而转活过来,同时转活的还有那为情所伤的锐利伤痕,带着撕裂的痛,阻滞人的呼吸。泪似无穷,冲破紧闭的眼睫,到底潸然而下。
      采蘋又继续道:“可是王妃若不肯吃饭,这身子又如何支撑日久?漫说三年,便是三日……,王妃纵然惜得此身,可是,也丝毫不顾及王爷的感受吗?”
      一颗心便这样被采蘋说服。其实,我也并不曾想绝粒,只是没有食欲。但为了那三年之约,为了一切有序的尘归尘,土归土,我终究还是要努力进餐的。
      欲起身,采兰采蘋早在腋下相扶,归坐桌旁。发现桌上早已备了食物,几样翠绿的素菜,还有一碗洁白的米饭。菜饭的香味冲进枯涸的肠胃,倒有几分诱人。转头问她二人可吃过了,采兰忙道:“下山路途遥远,不吃哪里抗的过?因此昨晚便吃过了。”我一想的确是此理,也拉她二人同坐。
      采蘋为我殷勤布菜,语笑如常。我抬眼看她,一颗心到底怀愧——从前觉得她对自己好,多少有些目的是为了玄清的。为此我负累日深,只觉枉负她的一片好。可如今我落魄如斯,她又何尝有半点离弃呢。
      “采蘋,离开王爷,难道你不痛吗?”我垂泪问她。
      采蘋的笑容僵了僵,筷子也停在半空,有片刻的失神,道:“奴婢从前不曾有得到之福,因此自然也不会有失去之痛。只是,奴婢毕竟也曾失去很多,比如,失去爹娘,失去可以养尊处优的身份地位……或许,奴婢此生之痛都过去了,以后再也不会有痛了。……”言罢,欣然而笑。
      ……
      阿晋是三日后来的。一早用过饭,正和采蘋采兰坐在东厢下藤阴里品一壶菊花。因采兰说这里的溪水比王府里从玉泉山上运来的水煮的饭,烧的茶还清香有味,她只想一辈子在此修行,也不回王府了。采蘋也附和。我晓得二人是逗我开心,不禁低头莞尔。偏在这时,身后院门一响,我放目一看,竟是阿晋推门而入。他一身葛色带白星点的袍子,显得寻常随意。一见我三人这里坐着好好喝茶,不禁笑了起来。
      我大为尴尬,起身便回转禅房。阿晋忙叫道:“哎,你怎么见了人就走呢。”他说着快步跑上前,站在我的对面,满面嘻嘻的笑,“本来我想带流朱来,可是流朱现在身子重,我怕她磕着碰着,就自己来了。”
      我懒得看他,转身面对东厢万字不到头的桐木窗格,尽量平缓道:“阿晋,我知你会来,你且回去吧,不要在此枉费唇舌。”
      “那怎么行,我出来时,跟王爷下了军令状的,一定要接你回去的。”阿晋陪笑道。
      我上下瞥了他一眼,晓得他惯爱说些重话,叫人不忍拒绝,“阿晋,你虽不能带我回去,但将我的话传给王爷,也是好的。”
      “什么话?”
      “你且说——”我微微思量,吟道:“你自归家我自归,说是如何过,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予我心,付出他人可!”这样沉吟,心里也并不十分的痛。不是早就想这样做了么?
      阿晋呆了片刻,忽然嘻嘻笑起来——“你说的什么呀,我可听不懂!且回去一道那样长,走一步,丢一句,回到府里,一准儿全忘了!”
      “你!……”我气的羞红了脸面,顿足横心不再理他,欲夺路回房。阿晋连忙相阻,情急扯了我衣袖,我不得不回转身,翻动手掌,运力拍在了他胸口,阿晋猝不及防,登登的向后跌了出去,摔了个腚墩儿。
      采蘋采兰见势不妙,双双过去俯身扶他,我冷眼看向阿晋,但见他面现痛苦之色,一张脸先是苍白,后又涨的通红如紫,一只手青筋暴露的按着胸口,可见气血震荡。我并不心软,冷然指着他道:“你既听不懂方才的话,那我便说些你听得懂的,带不带回去,传不传给他,也由得你——此生我与他已恩断情绝,他若不甘,来此纠缠,我宁愿远走他乡,纵使死于荒野盗寇强匪之手,也绝不与之相见!”
      心口蓦地剧痛,仿佛亦遭了重击!阿晋啊阿晋,你为何要逼我说这样重的话?为何?但咬唇忍泪,转身便走。
      “你站住!”身后的声音虚弱却透着几分定定的悲愤。
      我且住了脚,倒听听他还说些什么。
      身后,阿晋已在采蘋采兰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我瞥一眼地上的影子,瞧他还抚着胸口。“其实,我早也料到自己劝不回你。”声音顿了顿,接着道,“只是,我就不明白了——王爷口口声声说辜负了你,此生无颜再与你相见。可王爷究竟何处对不起你呢?以至于你犯了如此大的气性,躲到此间来,还说出这样无情无义的话来?”
      清,他真的这样说?清,你又何必自责?原是我对不住你,此生无缘与你相守罢了。心痛间已然泪流满面。
      阿晋继续道:“想想从前在宫里的时候,如果没有王爷背后相助,你能躲过一次次的劫?能能脱离奴籍,出宫和王爷在一起?王爷为了你做了那么多,难道你全忘了?”
      我怎么会忘呢?只是……
      采蘋欲制止阿晋,不料阿晋的火气上来,半句不肯听她的,只管一句句向我抛过来——“从你和王爷成婚到如今,少说也有四年了!我和流朱也有四年了,这四年里,流朱为我生了红儿,如今又有了身孕。可你呢!你不能为王爷生,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难道你就忍心让王爷绝后,也不许他去碰一下别的女人么!……”
      他这样喋喋不休,句句如钢针一样刺痛我的心,心在瞬间痛的千疮百孔,再也忍不下去,回转身奋力推他——“你走,你走!……”采兰和采蘋也和我一径将阿晋向院门外推去。采蘋采兰道:“阿晋,你仗着自己是王爷的贴身人就可以胡说八道冤枉王妃吗?你且回去吧,不要再来招惹王妃伤心!……”
      阿晋被推出门外,踉跄着跌出槛去,采兰采蘋也不管他,只一径掩门上闩。我掩面回房,伏案失声痛哭……

      这世上,有多少挚爱真情,因为无奈只能选择放弃?便如门前的流水,或许,他是想为某一株花树停下的,可是,他能一意向东,回不得头。新宠昭阳殿,旧爱柏梁台。虽他不是见新忘旧的薄幸人,可我终究也只能是他的旧爱了。虽他不爱她,但也一定厚待她,以平妻之礼吧。
      自那日起,足足有一个月的时间,诵经打坐,劳作,成了我全部的功课。我不敢分出一点点神思,去回想那一段痴恋。禅房中的陈设也一律灰白色调,没有半点生气。仿佛采蘋做的饭,也不如前香甜可口,是怕一点点的美好滋味也会勾起我对从前甜蜜生活的回忆吧。
      采兰采蘋不懂稼穑之道,我从前随太妃倒是学了许多,院中旧年洒下的蔬菜瓜果的种子今年依旧滋生,只需定期维护。观外的一亩薄田也还未荒废,于是寻了种了播种下去。一切也都顺利安稳。
      这样的生活,于我是泯灭相思的良好之境,于采兰采蘋,终究是太嫌寂寞了。然她二人也无丝毫的叫苦,眉头不曾皱一个,除了收拾里外,日常劳作,剩下的时间都静静的陪着我。
      转眼两月有余。
      这一日午后,我在禅房独自歇了一晌,醒来口渴,唤采兰不至,唤采蘋也无人应。料她二人出门到溪边浣衣去了。于是独自起来,自斟了凉茶饮了两口,觉得喉间顺畅许多。天气早一日日炎热了,观内闷了许多,怪不得两个丫头在房里待不住了。我亦自行理了理鬓发衣衫,掩门出了观来,门前桐阴寂寂,有凉风一过,果然飒爽舒适。观外多松柏林木,日久年深,都长得参天的高。
      林下多生灌木,各种藤萝野花颜色娇妍,点染其间,为树林格外增色。我顺着一条人踩踏出来的蜿蜒小径向前缓步而行。地上毛草松软,芒鞋踏上去,悄无声息。前方有流水淙淙之声,兼着人语柔婉如莺。我在一株老松下,长身探望于前,果然见采兰采蘋各自双手撑着后面的草地,悠闲坐在溪边,旁边木盆之内,有洗过的衣裳。两个人解开了发髻,两瀑青丝柔软垂泻到地上,任山风吹拂,好不惬意。
      “姐姐,你说咱们王妃从此以后就在这里住下去了么?”采兰好奇道。
      采蘋有片刻的沉吟,答非所问道:“我瞧着王妃如今的行事作风,倒想起一位古人来。”
      “是谁?”采兰越发好奇,笑道,“我最喜欢听姐姐谈书讲古,又能让我长许多见识!姐姐快说!”
      “昔日光武帝最心爱的女人——阴皇后。阴皇后,本名叫作阴丽华。光武帝从前还未发达时曾说过一句话——做官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可见阴丽华必定是个仪态万方的佳人。且阴乃是管仲后人,为人行事颇有大家之风,难怪武帝爱重于她。只是后来,武帝为了霸业,不得不娶另一位女子郭圣通。郭本性高傲,仗着名门世家的身份,和父兄为武帝的江山霸业立下的汗马功劳,以及她的子嗣,有意与出身不高,尚无子嗣的阴皇后争锋。可阴皇后无心于此,固辞后位,八年甘居嬖妾之位。实在不能避,便收拾细软到宫外客栈小住。郭圣通纵然心里满是争锋之念,拿阴皇后也没有一点法子。”
      “哦,”采兰似有所悟,“那王妃就是阴皇后,孟侧妃就是郭圣通喽!最后郭圣通可打败了阴皇后?”
      采蘋缓缓摇了摇头,叹息道:“说什么输赢?赢了如何,输了又怎样?作为一个女子,能为心爱的男人养儿育女,已然是毕生最大的幸福了。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呢?”
      采蘋的话语真挚柔婉,我闻之不禁低首又坠痛泪。不欲给她二人瞧见,于是转身向别处走去。林深幽静,想着采蘋的话,不禁空怀嗟叹——“阴丽华虽然暂时无子,可她深得武帝厚爱,乃至后来到底也生了五个孩子。可是我呢?我哪里又有那样的福气?阴丽华开明,虽然为避争端,躲到宫外小住,必不会如我一般小气用性。故而她成为陪伴君王三十载的皇后,而我此生只能在此落寞一生,苦苦修行……”
      正在徒自感伤,忽闻头顶上方传来些许动静。我不禁猛然一惊,旋身跳开去的同时,拔下头上束发的木簪用力向一棵树上投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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