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寂期

　　最终，邵时景还是坐在了串串店的小方桌上。

　　因着国庆假期，店里早已人满为患，他跟着游曳来的时候，没什么位置可供挑选，仅剩一张靠窗的小桌，堪堪容纳下面对面的两人，周遭充斥着人们侃天侃地的嘈杂背景音，连说话都得抬高几度声线，远不如之前那家餐厅宽敞安静。

　　他虽不喜欢，可他回想起游曳走之前的那幕，还是不后悔。

　　“麻烦你了，姐姐，我暂时还没有能力负担这样的餐厅，我们以后再来。”对迎宾说完，游曳回望他，招手示意。

　　而他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走向她，和她来到了这家苍蝇馆子。

　　他实在没法拒绝她那时的目光——
　　极度地坦然，极致地纯粹，仿佛没钱并不是一件令她窘迫或者不堪的事，只是一个客观存在的现状。
　　而她就这样坚定地站在了自我之处，不论贫穷还是富贵，永远尊重自我，接纳自我，对自我忠贞不渝。

　　即便他从前觉得她虚伪，圆滑，没事撒撒小谎，他也不得不承认，在那个瞬间，仿佛触及了她面具下的真实魂灵。

　　反倒衬得最开始以为她会打肿脸充胖子的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才罚他这辈子认识她这个克星？

　　邵时景抬眼去寻觅她的身影，恰见游曳悠哉拿着从收银台要来的菜单回来，递去他面前：“你要什么锅底？”

　　邵时景扫了眼，推拒回去：“随便。”

　　说完，他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冷淡，毕竟她是来赴他之约的客人，便硬着头皮补充了句，“女士优先。”

　　游曳全然没在意，只又递给他：“是我请你吃饭，你说的算。”

　　邵时景不吃辣，但他依稀记得上次在麻辣烫店碰见她，碗里的红油厚厚一层。

　　“点个鸳鸯锅，菌汤和牛油，怎么样？”

　　说完，他想，好好的火锅怎么非叫鸳鸯，鸳鸯是用来比喻夫妻的，万一她想多了，又误会他怎么办？

　　“行。”游曳爽快点头，半晌不见他继续，开口提醒道，“其他的呢？”

　　邵时景陡然回神，耳朵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红了半边。
　　他“哦”了一声，继续去看菜单。

　　“再点个小酥肉和野菜糍粑，没吃过，尝尝。主食你吃什么？牛肉炒饭行吗？”

　　“可以。”

　　勾选完，邵时景把菜单递回给游曳，“你看看还有没有要加的。”

　　游曳接过，没看，朝服务员招了招手，同他说：“这上面只有一小部分菜品，大多数的串串都要在柜台自取，我们一会儿一起过去。”

　　一起拿菜？
　　这……太暧昧了吧。

　　但她毕竟是来赴他约的客人，他总不好驳了她的颜面。

　　他已经想象出他端着盘子，冷淡站在一旁，而她忙前忙后，递这递那的场景。
　　等到她想吃最上面那层的串串，却拿不着时，只能热切地求助他，然后他故意不去，她只得撒娇说：“求求你啦，你最好了……”

　　“你不去吗？”
　　游曳居高临下看着他，端着空盘子冷不丁问。

　　邵时景飘远的目光猛地一收，抬眼扫向她，平静地停了一瞬，然后站起身。

　　“走吧。”

　　瞳仁漆黑，目光幽深。
　　其实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游曳总莫名觉得奇怪。

　　她盯着他半晌，终于发现原来是因为他的脸有点红。

　　“邵时景，你很热吗？”

　　步入十月，老板为了省些电费，冷气开得并不足，虽然气温已然降了不少，可在这人声鼎沸又桌桌开火煮锅的店内，他一个正在青春期，血气方刚的男生，觉得热也正常。

　　“不热。”他随口答。

　　“那你脸怎么这么红？”她关切问。

　　“谁脸红……”他刚想否认，忽然又想到先前想象的她冲他撒娇的画面，打了个寒颤改口，“是有点热。”

　　游曳：“……”
　　这人说话怎么前后矛盾？

　　冷藏柜面前排着不少人，游曳侧头嘱咐他：“你现在想好要吃什么，跟紧我，我们不走回头路，一次性拿完，不够的话待会儿再来取。”

　　邵时景垂眸睨视她，心说都还没谈呢，就开始吩咐他了，这要是谈了，不得骑在他脑袋上作威作福啊？

　　但她毕竟是来赴他约的客人，他总不好驳了她的颜面。

　　他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你替我拿吧，我吃什么都行。”

　　游曳：“哦，好。”

　　土豆、菌菇、豆皮、青菜这类几乎人人都会吃的素菜她都拿了几串，又挑了各种各样的秘制牛肉串，规规矩矩地码了满满一盘，遇到一些特殊部位，才会扭头问问他的意见。

　　“冒脑花你吃吗？”
　　“不吃。”
　　“那不拿了，我也不吃。”

　　“鸡翅尖你吃吗？”
　　“可以。”

　　邵时景瞥向放在最高层的鸡翅尖，心想名场面终于要来了吗？

　　“那我先拿四串。”

　　预想之中的撒娇求助并没有发生，游曳踮脚倾身，去够最上层的签尾。

　　冷柜的白光打在她脸上，勾勒出漂亮的侧影。

　　她稍稍昂着头，唇瓣微抿，神色是少见的倔强，冷热对冲而出的雾气打在她的脖颈，颇有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
　　修长挺拔，线条流畅，白皙而不羸弱，仿佛只要他伸手触碰，便能感受到强劲脉搏里的蓬勃生命力。

　　邵时景看得有些出神，没留意她身后忽然多了个加塞的人。

　　游曳数了几串，费劲取下来，谁料脚后跟却没如她所料落在地面上，反而踩上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与此同时，身后的人猛地大叫一声：“哎呦！”

　　游曳被吓得陡然一个激灵，想跳开，却又被左侧的客人跘了一脚，整个人脚步不稳地往冷柜里栽去。

　　她想去扶在她右侧的邵时景，可偏偏右手里握着几根鸡翅尖，想用左手在冷柜里找个支撑点，面前却只有尖锐的木签和干净的菜。

　　完蛋了。
　　她平静地想。

　　她就这么摔在冷柜里，估计得毁了不少串串，老板一定会让她赔钱的。
　　串串平均八角一根，这下她要亏死了。

　　谁料电光石火间，她的腰倏然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揽住，旋即跌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中，脑袋撞在了他的胸口。

　　扑鼻而来的是冬日暖阳照在松木上一般的冷香。
　　她惊慌抬头，看见脑袋顶上的串串托盘，再往上，是邵时景清晰利落的下颌线。

　　他怕她撞到头，特地把手中的托盘举高了些。

　　游曳深吸一口气，小声道了声“谢谢”，旋即后退一步，企图和他拉开距离，谁知脚跟又仿佛踩到了什么，她只能再度往前，撞回他怀里。

　　脑袋顶上的托盘被挪开，她撞进他的眼眸，瞥见自己无措的倒影。

　　男生的手仍扣在她的腰上。
　　他手臂很长，似乎毫不费力就能把她箍紧。

　　同时，她从他的眸中，窥见自己身后空无一人。

　　……那她刚刚踩到的又是什么？

　　而此刻，邵时景目光不善，正垂眸审视她。

　　他第一次揽她，是出于好心，怕她摔进冷柜，被这些木签扎伤。

　　可她第二次主动贴近他，是为什么？因为踩到了刚才他救她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香菇吗？
　　这理由会不会太牵强了点？

　　细细想来，她第一次摔可能就是故意的。
　　明明把手中的几根签子随手一丢，抓住他稳身形，才是最优解。

　　她还真挺豁得出去。

　　他也只是预想到她冲他撒娇，没想到她都能费尽心机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顾世俗目光地对他投怀送抱了。

　　她知不知道他很瞩目，有不少一中的学生认识他？
　　她知不知道这样做风险极大，万一他反应慢点，没来得及救她，她很可能会受伤？
　　她知不知道他很聪明，能轻而易举地看穿她别有用心？

　　事儿做得这么明目张胆，万一今天来吃饭的有本校的同学，等假期结束，那还得了？

　　就这么着急对他宣示主权吗？

　　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了。

　　他皱着眉，欲言又止半天，把心中的千言万语悉数咽了回去，只化成了一句低声警告：“人这么多，你能不能收敛点？”

　　游曳：“……啊？”

　　啊什么啊？
　　他最烦的就是她总装傻充愣。

　　他松开手，不悦补充道：“下不为例。”

　　游曳“哦”了一声，垂头瞥见了那颗被踩扁的香菇串串，“对，对不起。”

　　“拿完没有？”
　　“拿，拿完了。”她莫名有点心虚。

　　“回去吃饭。”邵时景丢下这句话，没等她，径直转身朝小桌走去。

　　游曳揉了揉被他箍疼的腰，慢吞吞往座位走，开始思考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收敛？她要收敛什么？
　　他是在怪她太冒失吗？

　　可这又不是她的错，她怎么会知道有人这么没素质，不排队取菜，就这样直直插队？

　　她蹙紧眉心，觉得这样的指责对她很不公平。

　　她在邵时景对面坐下，严肃道：“邵时景，我想和你谈——”

　　“不行！”他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别扭神情，颇为强势地打断她，义正言辞道，“我们现在还不能谈恋爱。”

　　……谁要和他谈恋爱？
　　她是想和他谈谈刚才的事儿！

　　游曳瞪大眼睛，正欲解释，桌旁忽然“砰”地多放了只凳子。

　　“好啊，你们……邵时景，又是你小子！”

　　两人闻声吓了一跳，齐刷刷地转过头看，只见黄正纪一脸严肃地坐下来，瞬间把饭桌变成了讲台。

　　“不枉我从电影院出来，跟了你们一路，现在可算把你们抓了个现行！刚才你们聊到哪儿来着？谈恋爱是吧？我今天就坐在这儿，等你们把家长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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