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父

　　因裴文冕病情反复，一路上走走停停，用了来时三倍长时间，一众人才回到京城。

　　相熟的同僚来探望，裴文冕全都拒了。就连府里的何老妪和老周叔求见，裴文冕也没让人进门。

　　风和日丽时，裴文冕带了称心，一同到荣落山上赏景。

　　侍卫要跟着，裴文冕不许。如今闻丹辞不在京城，就是飞鸽传书也有时限性。除了闻丹辞下的死命令，没人奈何得了裴文冕。

　　但侍卫终究不敢放任裴文冕独自出行，不远不近坠在身后。

　　山上已重新冒了绿芽新树，经了春风吹拂夏雨滋润，已经有焕发生机的迹象。

　　叶片落在称心发上，裴文冕伸手拈下。称心仰脸，抱着裴文冕手背，蹭了蹭她掌心，满面依从欢喜。

　　裴文冕唇角滞涩，“死到临头，也这么开心吗？”

　　称心笑着，指尖牵起裴文冕唇角，“和大人在一起，我就开心。”

　　裴文冕道：“可和你们谁在一起，我都不开心。”

　　憎恶与亏欠，在裴文冕看来，都不是一段健康的关系。

　　称心难掩失落，眸中泛上泪意，眨眨眼逼回去，“那大人想要什么呢？称心会帮你的。”

　　裴文冕摇头，“算了。”

　　称心很坚定，“我绝不会欺骗大人。我既答应了大人，就是粉身碎骨，也会去做。”

　　裴文冕哽咽道：“为什么这样对我？”

　　她从前对闻丹辞又有哪里不尽心呢？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而对称心，她只是随手帮扶，却愿意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称心笑道：“大人也是这样对我。”

　　裴文冕垂眸。崖下青烟袅袅，佛山古刹隐隐成形，小沙弥稚嫩的诵经声遥遥传来。

　　她嗓音很平静，“你知道么？我叫你过来，是预备杀了你的。”

　　称心愕然，旋即泪盈于睫，“称心可以自己动手。”

　　裴文冕低笑，“也好。要么，你跳下去。要么，待会儿我引开侍卫，你能跑到哪儿，便跑到哪儿。”

　　她太了解闻丹辞。闻丹辞这么恨称心，他要杀称心，必定是先折磨一番。与其如此，倒不如她亲自动手，至少不会让称心很痛。

　　但裴文冕最希望的，还是称心快快地逃，以后再也不要回头来找她。

　　他找她，只会变得不幸。

　　傻乎乎的称心，无论受到怎样对待，都只是暖暖地笑。裴文冕相信，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遇到愿意帮他的“裴文冕”。

　　称心痴迷地盯着裴文冕，问：“大人，我跳下去之后呢？”

　　裴文冕语气淡然得仿佛抽身事外，“我也跳。”

　　这些年，裴文冕杀过不少人。该杀的，不该杀的，都迫不得已地杀了。

　　只有称心……

　　裴文冕闭眸。

　　她解决了他，自当偿命。

　　须臾，裴文冕苦笑。她早就该死了。从她杀了第一个人那一刻起，无论出于什么理由，她都过不去那一关。

　　称心心尖一颤，止不住泪如雨下，“何苦如此。”

　　“我希望您，心想事成。”

　　裴文冕微笑，礼貌回应，“谢谢，你也是。”

　　称心哀求道：“大人，求您不要忘了我。一定不要。”

　　裴文冕递帕子给他，温声应好。

　　侍卫遥遥看着，一眼也不敢错开。

　　离得这样远，他根本就听不清两人的谈话。但称心寻各种理由和裴大人亲近，侍卫还是看见了。

　　他按着剑，提醒自己稳住心神。等那称心出了裴大人视线，便是称心死期。

　　一阵风吹过，尘土飞扬，侍卫揉了揉眼睛，再睁眼，只见那崖边一青一白两抹一角闪过，眨眼间只余空荡荡一片。

　　啪嗒。

　　佩剑掉落在地。

　　侍卫喉头发紧，几近嘶吼，“来人！快来人呐！大人坠崖了！”

　　他扑倒在崖边，长风浩荡，两抹衣影已寻不到踪迹，连落向哪个方位都不知道。

　　陛下回来，可该怎么是好？

　　……

　　病房里，消毒水味道浓郁。电图时而有些小小的波动，时而攀峰落崖一般跳跃。

　　但从总体趋势来看，已趋向平稳。

　　两位老人已经不忍细看，却又含着热泪，目不转睛地盯着病床上那人。

　　孙女好端端地爬山，却坠了崖，距今五个多月，眼看越来越虚弱。无论是他们还是儿子儿媳，都经不住这打击。

　　裴父眼圈发红，“眠眠……”

　　“住口！”一向情绪稳定的赵女士落下泪来，狠狠瞪向裴父，“眠眠眠眠，都是你，整日里这么叫，孩子才睡着不醒。我告诉你，文冕要是出了事，咱们俩也别过了！离婚！”

　　裴父唇瓣嗫嚅。这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但看到妻子悲痛欲绝，他心中又岂会好受，无声饮泣。

　　赵女士目光一直落在女儿身上，攀上裴文冕瘦骨嶙峋的手。

　　五个多月，无法进食，不得不依赖营养液维持生命体征。瘦成这样，那些导管粘在裴文冕身上，更加的触目惊心。赵女士禁不住又红了眼眶，握着女儿的手，唇贴在手背上，滚烫泪水汩汩而落。

　　赵女士怔住。

　　女儿手指轻轻动了下，羽毛一般轻柔，却瞬间点亮了她的心。

　　她喜极而泣，“医生——”

　　裴父噌得坐起来，迅速按下呼救铃，犹觉不够，忙出了病房。

　　赵女士努力抿去泪水，瞪大眼睛看着裴文冕的一举一动。

　　她看到女儿艰难地睁了眼，眼中却满是茫然空洞，呆愣愣望着天花板，不知在看些什么。

　　“文冕……”

　　好熟悉的嗓音。

　　裴文冕霎时落下泪来，却没力气转脑袋，只转着眼珠去寻，看到了日思夜想那人。

　　赵女士泪流满面。

　　裴文冕费力动着唇瓣。

　　她发不出任何声音，赵女士却看清了她要说什么，泪水决堤一般夺眶而出。

　　‘妈妈，别哭。’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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