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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谎
那日之后,林昭宁几乎是以医院为家,每天雷打不动地守在母亲何唯的病床前。喂饭、擦身、记录用药时间,琐碎的照料填满了她从清晨到深夜的每一分钟,连闭眼休息时,耳边似乎都还萦绕着病房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签证压在她床头的台灯下,墨绿色的封皮在日光灯下泛着沉静的光,像一份沉甸甸的宣告,提醒着她时间的紧迫。
这段时间,何唯刚做完又一次手术,恢复得比预想中顺利,这两日已经能在搀扶下慢慢挪动脚步了。
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医院公园茂密的枝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林昭宁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何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母亲的身体还很虚弱,每走几步就要歇一歇,她便稳稳地托着母亲的胳膊,像托着一件稀世珍宝。
“昭野今天就考完试了吧?”何唯喘了口气,轻声问。
“嗯,”林昭宁应着,目光望向不远处的长椅,
“妈,我们去那边坐会儿。”
扶着母亲在长椅上坐下,林昭宁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何唯转过头,细细打量着女儿,这几日的奔波让她眼下泛起淡淡的青黑,脸颊也消瘦了些,原本就清秀的轮廓显得愈发分明。何唯心里一阵酸涩,伸出手轻轻抚上女儿的脸颊
“昭昭,你看你,都瘦脱相了。”
林昭宁勉强笑了笑,握住母亲的手
“没事的妈妈,我年轻,扛得住。”
何唯叹了口气,沉默片刻,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昭昭,陈安……他知道你要出国了吗?”
林昭宁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迅速归于平静。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在膝上的手,声音低低的
“还没……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开口。”
“都怪我,都怪我这副不争气的身子!”何唯的眼圈一下子红了,说着便抬起手,一下下轻轻捶着自己的胸口,
“要不是我这病,你怎么会这么为难,怎么会……”
“妈!”林昭宁连忙抓住母亲的手腕,阻止她的动作,自己的眼眶也瞬间红了,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
“您别这么说!跟您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缓缓说道
“一切都是天意,或许……或许我与他,本就无缘。”
何唯看着女儿强装释然的模样,心里更不是滋味。她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林昭宁的父亲林向海,那时还是个愣头青,为了追她,不管刮风下雨,每天都在她单位楼下等她,有一次下着大雨,他浑身湿透地站在雨里,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束她最喜欢的白玫瑰,执拗地说
“何唯,我认定你了,这辈子就是你了。”
那样奋不顾身的爱恋,她曾拥有过,所以更明白女儿此刻的挣扎。
何唯拍了拍林昭宁的手背,语气恳切
“昭昭,感情的事,拖着不是办法。去找他说清楚吧,对他,对你,都好。”
林昭宁抬起头,迎上母亲的目光,那目光里满是理解与心疼。她咬了咬下唇,郑重地点了点头
“嗯,妈,我会说清楚的。”
林昭宁望着远处天边的流云,心里默默想着
陈安那么好,他值得更好的。值得一个能安安稳稳陪在他身边,等他下课,陪他长大的,能和他一起规划柴米油盐的未来,而不是像她这样,被现实裹挟着前进,连一句坚定的承诺都给不起的懦弱的人。
她甚至想,如果陈安因此恨她,那也认了。
恨或许能让他更快地放下,总好过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在漫长的等待里耗尽热情。长痛不如短痛,这个道理,她早该明白的。
她庆幸她和陈安从未开始过。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了草木的清香,也吹起了林昭宁额前的碎发。她拢了拢头发,站起身
“妈,风有点大了,我们回病房吧。”
扶着母亲慢慢往住院楼走,林昭宁的手不自觉地摸向口袋里的手机,屏幕安安静静的,没有新的消息提示。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有些话,终究是要说出口的。
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缓缓覆盖住整座城市。医院住院部的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护士站的灯光亮着,散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
林向海走进病房时,看到林昭宁趴在病床边睡着了。她大概是太累了,脸颊贴着母亲的手背,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何唯已经睡熟了,手还轻轻搭在女儿的背上,像是在无声地守护。
林向海放轻脚步走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林昭宁猛地睁开眼,眼里还带着初醒的困倦和茫然,看清来人是父亲后,才慢慢坐直身子,揉了揉眼睛
“爸爸,您来了。公司那边……处理好了吗?”
林向海点点头,声音压得很低,怕吵醒病床上的妻子
“嗯,都妥当了。”
他在女儿身边坐下,目光掠过窗外沉沉的夜色,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他们这一走,不知道要在异国他乡待上五年还是十年,甚至……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为了给何唯治病,也为了孩子们的未来,他终究是做了决定——把自己打拼了几十年的公司,转到了温婉的父亲温争成名下。那是他毕生的心血,里面藏着他从青年到中年的所有奋斗和汗水,说不心疼是假的。最后思来想去,还是给自己留了百分之二十的股份,算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也给孩子们留了点保障。
他看着女儿眼下的青黑,心里一阵酸涩,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昭昭,你回去吧,这里有我守着。回家把东西收拾收拾,明天上午九点的飞机,别耽误了。”
林昭宁点点头,站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大概是蹲坐太久,腿有些麻。她拿起沙发上那个已经空了的保温盒,轻声说
“那爸,您也早点休息,有事给我打电话。”
走出医院,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过来,林昭宁裹了裹身上的薄外套。她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好几个未接来电和信息提醒。
她已经好几天没好好看过手机了。
解锁屏幕,首先跳出来的是温婉发来的语音消息。林昭宁点了播放,温婉带着哭腔的声音立刻从听筒里涌出来,像带着小钩子,一下下挠着她的心
“林昭宁,你要出国了?为什么我现在才知道?”
“林昭宁,你有没有把我这个朋友放在心里?连你要出国的事,我都是从我爸口中得知的!你到底还要瞒我多久?”
“昭昭,你在家吗?还是在医院?看到信息记得回我”
一条接一条的语音,语气从难以置信到委屈,再到后来的焦急,每一个字都透着被朋友冷落的难过。林昭宁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她向来不喜欢把心事分享给别人,总觉得自己能扛过去,却忘了温婉是她最好的朋友,这样的事,本该第一时间告诉她的。温婉现在一定很生气,也很伤心吧。
她深吸一口气,又点开了和陈安的对话框。里面安安静静的,只有两条他发来的消息,时间是昨天下午
【林昭宁,好好吃饭】
【记得想我】
没有质问,没有抱怨,只有简单的叮嘱和一句带着孩子气的想念。
看到这两条消息的瞬间,林昭宁所有的坚强和伪装都轰然倒塌。她再也忍不住,扶着路边的梧桐树蹲下身,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争先恐后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捂住嘴,压抑着喉咙里的哽咽,可那小声的呜咽还是像漏风的窗,断断续续地飘出来。
温婉一定气坏了吧,气她把自己当外人,这么大的事都瞒着。
那陈安呢?明天她就要走了,而他到现在还毫不知情。他发来的那两条消息,语气那样温柔,像冬日里的阳光,
可她却要用最残忍的方式回应。
林昭宁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蹲在路边缓了很久,直到呼吸渐渐平稳,才颤抖着手,按下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通了,陈安的声音带着一丝刚从忙碌中抽离的沙哑,却又清晰得像在耳边
“林昭宁?”
林昭宁的眼眶瞬间又热了,她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喉咙里的哽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
“林昭宁?你怎么了?”陈安听出她的声音不对劲,语气里立刻带上了几分急切,“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阿姨那边……”
“陈安。”林昭宁打断他,少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风中摇曳的烛火。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陈安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一种强烈的不安像潮水般涌上心头,让他指尖发麻。
“我要出国了。”林昭宁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陈安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坐在书桌前。大吉不知何时跳上了他的腿,用脑袋蹭着他的手撒娇,他却毫无察觉,目光直直地盯着桌面上的台灯,灯罩投下的光晕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过木板
“因为……阿姨的病?”
林昭宁正在擦脸上不断滑落的眼泪,听到这话,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林昭宁,”陈安的声音忽然拔高了一些,带着难以置信的质问,还有一丝被刺痛的受伤,
“所以你之前一直逃避,逃避我那些快要说出口的告白,只是因为你早就决定要出国了?”
林昭宁闭了闭眼,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她对着话筒,又轻轻“嗯”了一声。
陈安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沉默了几秒后,语气忽然变得坚定起来
“不就是异国恋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等你,林昭宁,多久我都等。”
林昭宁猛地站起身,手里的手机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掌心全是冷汗。陈安的声音还在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林昭宁,你听到我……”
“陈安,”林昭宁用尽全力打断他,声音因为压抑而显得有些尖锐,
“我不喜欢你,真的不喜欢。你不用等我,也没必要等我。”
没等陈安再说一个字,林昭宁便用力按下了挂断键。
电话那头,陈安还张着嘴,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只听到“嘟嘟嘟”的忙音。他愣了几秒,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拳狠狠捶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趴在他腿上的大吉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喵”了一声,飞快地从他腿上跳下来,蹿到了床上,缩在角落警惕地看着他。
陈安却浑然不觉,他盯着已经暗下去的手机屏幕,上面还显示着“林昭宁”三个字,那曾是他看到就会心跳加速的名字,此刻却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他的心里。一股混杂着愤怒、委屈、不甘和心痛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将他淹没。
陈安盯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胸腔里像堵着一团烧得正旺的火,又闷又疼。
凭什么?他不甘心!为什么这么大的事,他现在才知道?原来从一开始,林昭宁就没把他放在心上,她根本就不信任他,连一句坦诚的告别都吝啬给予。
桌上的台灯还亮着,暖黄的光却照不进他此刻冰冷的心底。他猛地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胡乱套在身上,转身就冲出了家门。
“砰”的一声巨响,是门被狠狠撞上的声音。正在客厅看电视的王伊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走到门口,只看到陈安的身影像一阵风似的冲下楼,转眼就消失在楼道拐角,只留下空荡荡的楼道回响着他急促的脚步声。
夜风灌进衣领,带着深秋的凉意,却吹不灭陈安心里的火。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找到林昭宁,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再说一遍“不喜欢”。
只要她敢看着他的眼睛说出口,他就信。
他几乎是一路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额头上很快沁出了薄汗。
跑到林昭宁家小区门口时,他喘着粗气停下脚步,恰好看到林昭宁从出租车里下来。她大概是刚从医院回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手里还提着一个空了的保温桶。
林昭宁也看到了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眼神猛地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头,低着头往小区里走,脚步仓促得像在逃跑。
“林昭宁!”陈安低吼一声,快步追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放手!”林昭宁用力挣扎着,声音里带着被抓包的慌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安却像没听见,手指收得更紧,骨节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
“你弄疼我了!”林昭宁的声音染上了哭腔,眼眶瞬间红了。
陈安这才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似的松开手,看着她手腕上那圈清晰的红痕,心里一阵刺痛,可更多的还是被欺骗的愤怒。他的声音因为刚才的狂奔和压抑的情绪,变得沙哑而低沉
“林昭宁,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你不喜欢我。”
林昭宁的身体僵了一下,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抬起头,直视着陈安的眼睛。那双眼曾盛满了对他的温柔和笑意,此刻却像结了冰的湖面,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陈安,我不喜欢你。”她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清晰得像冰锥,狠狠扎向陈安的心脏。
陈安只觉得眼眶一热,一股酸涩直冲鼻尖,眼底瞬间泛起了猩红。他死死盯着她,声音里带着压抑的质问
“那你告诉我,这些天你默认我对你的好,是什么意思?上次在巷子里替我挡那一刀,又是为什么?”
林昭宁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轻飘飘的,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她的眸子里只剩下刻意装出来的狠心,像戴了一副冰冷的面具
“多一个人对自己好,有什么不好的?至于替你挡刀……”她顿了顿,看着陈安骤然收紧的瞳孔,残忍地补充道,
“不过是想让你以为,我也喜欢你罢了。”
“你撒谎!”陈安猛地提高了音量,胸口剧烈起伏着,
“你当老子瞎吗?你的眼神骗不了人!不就是出国吗?三年还是五年?我等得起!多久我都等!”
林昭宁愣住了,她没想到陈安根本不吃她这套硬的。
她心里一阵慌乱,是啊,她怎么会知道要去多久?万一……万一再也不回来了呢?
她怎么敢让陈安用自己最宝贵的青春去赌,去等她这么一个自私又懦弱的人?
眼底的狠心像退潮般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愧疚和不舍。她忽然向前一步,伸出双臂,紧紧环住了陈安的腰,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胸口,闷闷地说了一声
“陈安,对不起……”
陈安浑身一僵,所有的愤怒和质问在这一刻突然就卡壳了。
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她这副模样,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猫,瞬间就能击溃他所有的防线。他犹豫了几秒,终究还是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声音软了下来
“昭昭,别推开我,好不好?”
林昭宁在他怀里用力点了点头,陈安果然吃这一套,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等我回来。”
陈安这才松开她,扶着她的双肩,认真地看着她。女孩儿的眼睛红红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往下掉。
他伸出手,用指腹温柔地替她擦去眼泪,指尖触到她微凉的皮肤,心里一阵怜惜
“你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
林昭宁看着他眼里的温柔,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扯出一个牵强的笑,撒了个谎
“后天上午。”
后天……陈安心里默念着这个时间,原来她后天就要走了。这么大的事,他现在才知道。林昭宁啊林昭宁,你还真是瞒得我好辛苦。他自嘲地笑了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却比哭还难看。
罢了,栽在她手里,他认了。
“我送你。”他重复道,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林昭宁点点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声
“好啦,你回去吧,我弟弟还在家里等我呢。”
陈安却不动,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目光里的不舍像潮水般快要溢出来。他总觉得,只要自己一转身,林昭宁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不见。
林昭宁被他看得心慌,只好转过身,往单元楼走。走到楼道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陈安还站在原地,路灯的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像一座沉默的雕塑。
她咬了咬唇,快步走进了楼道。
陈安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单元门后,又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楼道里的灯暗了下去,才慢慢转身,一步一步地往回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厉害。
而单元门后的楼梯间里,林昭宁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再也支撑不住,缓缓蹲下身,抱着膝盖失声痛哭。
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喉咙发痛,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最后连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只剩下空荡荡的麻木和疲惫。
楼道里静悄悄的,只有她压抑的呜咽声,在空旷的空间里一遍遍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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