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伊甸园

　　本就营养不良又瘦弱的小夏，在怀孕后身体更是每况愈下。

　　孕吐来得凶猛，常常是才吃下一点东西，转头便吐得昏天暗地。随之而来的是无止境的乏力、嗜睡，以及夜半频繁起夜的折磨。她开始呼吸短促，乳/房胀痛难忍，身体出现浮肿，腰背像是被拆散重组般酸痛。便秘、失眠、胃灼热、小腿抽筋、牙龈甚至鼻腔出血、皮肤瘙痒和隐约浮现的静脉曲张……种种不适将她牢牢钉在床上。

　　屋子渐渐蒙尘，饭菜时常无法准时端上桌，待洗的衣物堆积起来。

　　丈夫看着这一切，深深叹了口气，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无奈与难堪的神情。“你这样不行，”他说，“我让我妈来照顾你一段吧。”

　　婆婆和公公就这样住了进来。

　　起初，婆婆倒也尽心照料。可时间一长，埋怨便多了起来。“我们那时候怀孕，哪个不是照常下地干活？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骄气了。”话语像细针，一下下扎在小夏心上。

　　她感到骫屈，骫屈积攒多了，便化成了火气。她与婆婆之间的摩擦日渐增多，矛盾像雪球般越滚越大。

　　直到生产那天。

　　她生下了一个女儿。

　　她永远忘不了丈夫那一刻的眼神——那里面没有初为人父的喜悦，只有一片沉沉的失望。她也忘不了婆婆公公脸上那毫不掩饰的不满。

　　尽管他们没有明说，但那冰冷的氛围几乎让她窒息。

　　她抱着怀中柔软的女儿，一股从未有过的怒火猛地窜起。

　　“你们都不想要她是吗？”她声音颤抖，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气，“好！那她就跟我姓！”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丈夫如此暴怒。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开始砸东西——砸床、砸碗、砸碎玻璃。刺耳的碎裂声中，他咆哮着骂她异想天开，骂她不识好歹，用尽了她从未听过的污言秽语。

　　小夏吓得浑身发抖，蜷缩在床角。趁着他发泄完暂时离开的间隙，她颤抖着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妈……”一开口，眼泪就落了下来，“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想离婚。”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母亲严厉的斥责：“胡说八道！离什么婚，丢不丢人！”

　　紧接着，语气又软了下来，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规劝：“听妈的话，忍一忍。等养好身体，再生个男儿，一切就都好了。”

　　电话挂断了。

　　那次暴怒过后，丈夫确实道了歉。“我发脾气是不对，”他说得冠冕堂皇，“但孩子跟母姓像什么话？传出去我们家的脸往哪儿搁？以后别再提这种话了，女儿我会好好养。”

　　女儿最终还是随了父姓。

　　产后刚满月，她就被告知“出月子了”，重新开始忙里忙外。

　　尽管她的身体远未恢复——产后脱发让她的发际线明显后移，便秘比孕晚期更严重，打个喷嚏就会漏尿，耻骨联合处时常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反复发作的乳腺炎让她发烧，更不用说那些难以启齿的盆腔不适。

　　所有人都觉得她小题大做，连她自己也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太过矫情？

　　丈夫依然很晚回家，从不帮忙带孩子。婆婆在她出月子后立刻恢复了麻将桌上的生活，公公则整日与烟酒为伴。

　　她独自承担着家务，照顾着哭闹的孩子，常常在深夜被孩子的哭声惊醒后，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无声地崩溃。

　　丈夫给的家用越来越拮据。原本房贷车贷和生活开销就已捉襟见肘，现在又多了一个孩子的花销。

　　“钱不够用了。”她鼓起勇气对丈夫说。

　　“败家。”丈夫只回了这两个字。

　　小夏不得不重新找工作。这一次，丈夫没有阻拦。

　　凭着大学学历和朋友的介绍，她开始四处应聘。

　　然而，每当面试官听说她已婚已育，孩子还小，态度立刻转变。有的直接婉拒，有的则推荐她去“妈妈岗”。

　　最终她选择了一家小公司的“妈妈岗”。工资低得可怜，工作量却一点也不少——整理档案、端茶倒水、跑腿打杂，都是她的活。

　　唯一的好处是，手头总算宽裕了些。于是她开始了陀螺般的生活：白天上班，下班赶回家做饭带孩子。婆婆勉强分担了部分家务，但怨气越来越大。

　　“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要给你当保姆？”婆婆摔打着锅碗。

　　小夏默不作声地收拾着残局。她学会了在上班时偷偷挤奶，藏在公司的冰箱里；学会了在通勤路上背育儿知识；学会了在婆婆的抱怨声中保持沉默。

　　直到某个加班的夜晚，她因为乳腺炎发高烧，不得不提前回家。推开门的瞬间，她看见公公正用自己喝过的酒杯，蘸着白酒喂给女儿。

　　“你干什么？！”她第一次对公公发了火。

　　“大惊小怪什么？”公公不以为然，“我男儿小时候就是这么喂大的，不也长得挺好？”

　　那天晚上，丈夫回家后，婆婆立即哭诉儿媳对公公不敬。丈夫二话不说，一把夺过小夏怀中的孩子："不想过就滚！"

　　小夏站在原地，看着丈夫怀中啼哭的女儿，又看了看盛气凌人的婆婆和公公，最后目光落在自己因为长期劳累而微微颤抖的手上。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卧室，反锁了门。

　　第二天清晨，她照常起床做早饭，送孩子去托儿所，然后赶去上班。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在午休时分，她独自坐在公司楼梯间，第一次在搜索框里输入了“离婚咨询”四个字。

　　小夏是真的想要离婚。

　　这个念头在她心里扎根、生长，最终破土而出，变成了一种不可动摇的决心。那天晚上，当公公拿着蘸满白酒的酒杯靠近她年幼的女儿，当丈夫粗暴地从她怀中夺走孩子，对她说出“不想过就滚”时，某些东西在她心里彻底断裂了。

　　她开始秘密地准备离婚。白天，她依然是那个温顺的妻子、尽责的母亲；夜晚，当全家人都睡去后，她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亮，在法律的海洋里艰难摸索。她下载了民法典的电子版，一字一句地研读离婚相关的条款，在搜索引擎里输入“离婚流程”、“子女抚养权”、“财产分割”等关键词。小夏上学时成绩就好，学这些也不算太难。

　　事情最终还是传开了。

　　小夏的母亲父亲被连夜请来。母亲一进门就红了眼眶，拉着她的手说：“小夏，听妈一句劝，哪对夫妻不吵架？都是这么过来的。为了孩子，忍一忍就过去了。”父亲则在一旁闷头抽烟，最后叹了口气：“离婚？说出去多难听！我们家的脸往哪儿搁？”

　　邻里街坊也加入了劝和的队伍。对门的王阿姨语重心长：“小夏啊，男人都是孩子脾气，你多让着点。离婚的女人，日子难着呢。”楼下的李奶奶更是直接：“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这是造的什么孽？”

　　婆婆公公的态度则软硬兼施。婆婆一边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一边说：“我们老两口把你当亲闺女看，你舍得这个家吗？”公公则板着脸：“离婚？你想都别想！我们家的孙子，绝不能在单亲的家庭里长大！”

　　那些天，家里每天都像在开庭。小夏被围在中间，听着四面八方涌来的“为你好”、“为孩子想”、“为家庭考虑”。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

　　“都是些小事，怎么就忍不了？”

　　“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

　　“孩子还小，做娘的怎么就忍心让她成单亲家庭的孩子？”

　　“不是好女人，才会整天想着离婚。”

　　小夏噙着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她看着婴儿车里因为受惊而啼哭不止的女儿，心中的信念反而更加坚定——正是为了女儿，她才必须离开这个扭曲的环境。她不能让女儿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重复她的悲剧。

　　就在小夏快要被各方的压力压垮时，她想起了大学时代的好友小林。小林如今是一名专攻婚姻家事案件的律师。

　　她趁着午休时间，在公司附近的咖啡馆见到了小林。听完小夏的叙述，小林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

　　“小夏，根据《民法典》的规定，离婚主要有两种方式。”小林拿出笔记本，开始为她详细讲解，“第一种是协议离婚，也就是你们双方都同意，签订书面离婚协议，然后到婚姻登记机关申请。经过三十天离婚冷静期后，双方共同到场才能领取离婚证。”

　　“第二种是诉讼离婚，也就是一方起诉到法院。但诉讼离婚需要有法定的感情破裂情形，比如重婚、家暴、遗弃、赌博恶习屡教不改、因感情不和分居满两年等。”

　　小林仔细分析了小夏的情况：“从你描述来看，你丈夫的行为虽然过分，但尚未构成法律意义上的家庭暴力。酗酒也需要达到‘恶习屡教不改’的程度才能被认定为感情破裂的情形。这意味着，如果走诉讼离婚，第一次起诉很可能不会判离。”

　　“那该怎么办？”小夏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最好的办法还是争取协议离婚。”小林握住她的手，“你需要收集证据：他酗酒的记录、你们争吵的录音、他不承担家庭责任的证明，还有最重要的——能够证明你更适合抚养女儿的证据。”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夏在小林的指导下，开始了艰难的证据收集工作。她偷偷录下了公公喂女儿喝酒的视频，保存了丈夫醉酒回家的照片，整理了这些年来她独自承担家务、照顾孩子的记录。每一个证据的获取，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转机出现在一个周五的晚上。

　　丈夫又一次喝得醉醺醺地回家，比平时更加失态。小夏强忍着厌恶，照顾他躺下。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她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

　　“签了字，我们就都解脱了。”她的声音异常平静。

　　也许是真的厌倦了这段婚姻，也许是酒精麻痹了理智——丈夫居然真的在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小夏的手在颤抖。她立刻拍照留存，然后将协议书锁进了办公室的抽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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