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隐

　　许星知的手已悄然抽离，慕涣然的手臂却仍僵在半空。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掌心。

　　鲜血尚未完全凝固，伤口却已愈合，只留下一道淡红色的痕迹。只是这次愈合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不再有之前那种近乎诡异的迅捷。

　　或许是因为他带来了清水和食物的缘故，这次离去时，他并未带走地牢中那微弱却宝贵的光明。

　　“咚——”

　　听到地牢的石门合拢的声响，慕涣然拉过那只提盒，掀开盖子的瞬间，饭菜的温热香气扑面而来。

　　她先抓起水壶，仰头猛灌。清水顺着嘴角淌下，直到差点呛到才喘息着放下。

　　接着她又端起碗，将饭菜大口扒进口中。

　　她想活着，她要活着。

　　慕涣然深信风境一定会来救她，但眼前的困局不能只等待别人来破，她必须自己做点什么。

　　放下碗筷时，她的余光瞥见了被丢弃在一旁的面具。

　　她再次拾起它，用袖子擦掉上面粘着灰土的水渍。

　　回忆在脑中疯狂闪回，她在捕捉与云藏从相遇到相处的所有画面，搜寻那些可能被遗漏的细节。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通，云藏为何会同时出现在她和许星知的体内？

　　还有，在云中殿前，当她即将进入【酩酊一梦】之时，云藏大喊着“释魔面具！”；而等她醒来时，许星知不见了踪影，原本戴在她脸上的面具，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仅仅因为她倒下，就会摔出那么远吗？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她脑中逐渐成形。她将面具重新别回腰间，目光变得坚定。

　　*

　　“楚公子，慢走。”

　　小厮恭敬地将楚恒送出何府大门，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这才松了口气，返身进门。

　　楚恒靠在巷口转角的砖墙后，听见大门落锁的声响，才缓缓直起身子，谨慎地观察四周。

　　确认这条暗巷中空无一人后，他将那只沉甸甸的银钱包裹甩到背上，指尖捏住布角绕到身前，在胸口打了个结实的双活结。

　　整理妥当后，他退到墙根下，猛地向前助跑几步。

　　左脚踏上墙面，右脚紧随向上蹬踏，借着这股冲劲抬手一够，双手精准地扣住了瓦檐的凹陷处。

　　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将他整个人吊在半空。

　　“真是的，要不是这个沉包裹，我早就上去了。”他压低声音抱怨道。

　　右腿屈膝，手臂再次发力，腰腹跟着一提，膝盖勾住了瓦檐边缘。他像一只灵活的壁虎，悄声挪动身体，最终整个人趴在了瓦檐上。

　　“呼~”楚恒轻轻舒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半张脸探出瓦檐，观察着院内的情形。

　　这所谓的何府“前院”，不过是方方正正一块空地，铺着的石板没几块是平整的。

　　为了节省灯油，只有几处檐角挂着灯笼，昏黄的光晕被风摇的忽明忽暗。

　　他实在看不出这里是能为了寻找凤凰血，拿出巨额银钱的富户宅邸。

　　楚恒眼角弯出好看的弧度，嘴角微微翘起，转念一想，这倒是省了他不少麻烦。

　　他的手按在冰凉的瓦脊上，借着夜色掩护缓缓直起身。靴底碾过瓦片，发出极轻微的碰撞声。

　　越是小心，那细微的声响就越发刺耳，仿佛在提醒他随时可能暴露。他心下一横，索性加快脚步。

　　“啪嚓！”

　　一片松动的瓦片被他踩得脱位，滑落坠地，在寂静的院中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谁？！”

　　廊下的几名小厮闻声猛地朝这边奔来。其中一人蹲下身，捡起碎片就着灯光查看，其余几人则齐刷刷仰头，扫视着上方的墙檐。

　　楚恒此时已缩到屋脊后方，他灵机一动，夹紧嗓子，从喉间挤出几声软糯的猫叫：

　　“喵呜....喵~”

　　“嗨，吓我一跳。”廊下一个小厮松了口气，“这是野猫蹿上了房，再敢乱跑，看我不揪着尾巴把它扔出去！”

　　楚恒在屋顶听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撇起嘴角。

　　“你敢动小猫一根毫毛，回头我就吹支曲子，让你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待他再次从屋脊后探头时，廊下那几个小厮已各自回到原位，再无半分警惕。

　　他这才转过身，整个人像片被风卷动的叶子，悄无声息地跃向邻屋的屋顶，这一次再未出任何差错。

　　药房内。

　　一个丫鬟抱着被褥进来，铺在临时搭起的床板上。

　　“娘子，这是老爷吩咐给您预备的。”

　　璃禾站在一旁，只颔首应下，并未多言。

　　自她被“请”进府内，何贵就没打算再放她出去。

　　瞧这架势，在丹药制成之前，他绝不会允许她踏出府门半步，更不会让她离开他的视线。

　　丫鬟福了福身退了出去，木门“吱呀”一声被合上，璃禾却毫无睡意，转身回到被瓶瓶罐罐环绕的小药鼎前。

　　她得快些...再快些...

　　这样才能尽快救出慕涣然。

　　璃禾解开随身带来的包袱，里面几罐装有药粉的小瓷瓶展露在眼前。

　　她捏住瓶身，拔掉密封的塞子，清苦的药香弥漫开来。

　　她掀开鼎盖，将手中的药粉小心倾入鼎中。

　　这是她临时调整的方子，既能最大程度保留风境血液的纯粹，又在气味与色泽上与凤凰血丹极为相似。

　　即便拿到云中殿由专人查验，也绝看不出其中的变化。

　　她正用长柄药勺轻轻搅动着药汤。

　　突然——

　　“笃、笃。”

　　两声轻微的叩门声响起。

　　璃禾手一顿，迅速盖上鼎盖。

　　她顺手端起案上那只盛着原配方药剂的陶碗，将药液泼在墙角，又用鞋底刮了些灰土碾盖在那片湿痕上。

　　做完这一切，她理了理裙摆，面上已恢复平静，这才缓步走到门前。

　　“是谁？”

　　门外传来压低的回应：“是我~”

　　璃禾听出是楚恒的声音，连忙拉开门闩，侧身让他进来。她的目光却越过楚恒的肩头，飞快扫过院中——漆黑的后院空无一人。

　　她反手将门严实合上。

　　“禾伯母，这丹药还要多久能成？”楚恒的目光落在药鼎之上。

　　“明日便可。”

　　“那就好。”楚恒松了口气，抬眼看向璃禾，“伯母放心，我会一直在附近守着。”

　　璃禾为楚恒倒了杯水，示意他坐下说话。

　　“先歇歇吧。”待他接过水杯，她才在对面坐下，目光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眼底闪着几分怜爱，“楚恒，当年...你是怎么逃过追捕的？”

　　楚恒放下水杯，垂眸看着桌角。默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声音轻轻响起，将那段尘封的往事缓缓道出。

　　金红的夕阳把马场的沙地浸的鲜红，小楚恒的鞋面还沾着晨时的草屑。

　　“慢些，小少爷。”老秦在一旁轻声提醒道。

　　他是跟随楚恒父亲二十多年的亲信，如今虽已年过四十，但那通身的锐气非但未被岁月消磨，经年累月的沉淀反而更添几分沉毅威严。

　　“秦叔，快看我！”

　　小马背上，楚恒扬起嘴角，时不时回头喊道，炫耀着自己已经完全掌握了骑马的技巧。

　　老秦微笑着抬手，招呼着小少爷调头骑回。

　　马蹄声至身前停住，老秦宽大的手掌托住楚恒的腰，正欲将他抱下马，却被制止。

　　“不用，我自己来。”

　　楚恒利落的翻身下马，稚嫩的脸蛋上满是倔强，没有丝毫畏惧。

　　老秦满意的点了点头。

　　大半个夕阳被山顶遮挡，余晖将两人一马的影子拉得老长，斜斜投在马场的木栅栏上。

　　“走吧，小少爷，今天已经在马场待了一整天了。”

　　楚恒摸了摸马儿的脖子，轻声道了句“再见！”马儿打了个响鼻，像是在回应他的道别。

　　老秦远远就望见楚府门前攒动的人影，一群黑袍人擎着火把，火苗在夜风中剧烈摇晃，令人心神不安。

　　他猛地勒紧缰绳，抱着楚恒一同下了马，闪身躲进了街角的暗处。

　　府门前，马车上下来一人，老秦定睛一看。

　　“张策...”

　　他压着嗓子，那人的名字从他齿缝间溜出，却深深刻进了一旁孩童的记忆中。

　　小楚恒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看老秦紧绷的侧脸，又望向熟悉的家门，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角。

　　“秦叔，我们为什么不回家呀？那些人是来府上的客人吗？”

　　老秦却蹲下身，将楚恒揽在臂弯内，示意他不要出声，继而探出头去，死死盯着府门前。

　　不过片刻，楚恒的父亲携着夫人走出了府门，二人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张策。

　　黑袍人见状欲上前动粗，却被张策怒目一瞪。“放肆！”他低喝一声，“怎可对楚大人无礼？”

　　斥退手下后，他脸上转瞬堆起假笑，对着楚恒父母做了个“请”的手势，侧身让开马车踏板。

　　“爹——”小楚恒的声音刚冒了个尖，就被老秦捂住了嘴巴。

　　张策转身上车时，对着黑袍人比了个手势。待马车轱辘渐行渐远，那些黑袍人一齐涌入楚府。

　　紧接着，凄厉的惨叫声从府内炸开——整座楚府很快便被火光吞噬，染红了上方的夜空。

　　小楚恒的脸被火光映的通红，豆大的泪珠砸在老秦的手背上。他小小的身子在老秦的怀中用力挣扎，欲朝府门奔去。

　　老秦没再多看那片火海一眼，死死箍住怀中哭闹的孩子，另一只手抓住缰绳，翻身上马的动作干脆利落。

　　两人在马背上朝着云州城门的方向狂奔而去。

　　听到这里，璃禾的眼眶倏地红了。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哽咽：

　　“那夜，我夫君听闻楚府出事，当机立断遣散了府内众人，亲手点燃了自家府邸。”她稳了稳自己失控的语调，“他却从后门把我和思思送走。而他自己...他自己主动留了下来，让那些人抓走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手猛地攥成拳头，恨意漫出眼底。

　　“全都是子贤的错！他的心肠何其狠辣！云州落到这种人手里，才是天大的不幸！”

　　“伯母，不是他！”楚恒摇头否认。

　　“什么？！”璃禾抬眼看向他，眼中满是惊愕。

　　“这一切都是张策做的，”楚恒的声音沉了沉，“领州长他并不知晓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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