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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
有关樗尤大将军齐桧璃的消息时不时传来。大多是又攻下了几座城,俘虏或斩杀了东莲王哪个将领的消息。
这些都和生活在王城外城区的人们无关,她们依旧平静地过着日子,也只能平静地过日子。
比起齐桧璃占领了几座城,他们更关注那些从东北来的凶神恶煞的军队。听说那是王上的本部兵马,之前留在外面,现在都叫回来了。
她们一个个胳膊粗得能跑马,眼睛瞪得像铜铃,夜间还会吃小孩呢!
被吓唬的小孩嚷嚷着反驳,不对!她们有的连眼睛都没有,独眼龙好多呢!
暴露自己偷偷跑去看军队的小孩被阿母抱在膝上恶狠狠地打了屁股,一条街哇哇哭了好几个。
知了也躲在草丛里哭叫个不停,控诉夏日。
茂盛的草木在热烈的阳光下生机勃勃地绿着。热风卷过来,火团似的热气裹了满衣袖。鸟雀忽然应和起虫鸣,窸窸窣窣的树叶响动着,呼呼的风声带着滚烫的气息。
许多虫子都在发出声音,但蝴蝶是安静的。它停在一朵花上,又翩跹着离开了。
“在担心吗?”祁访枫趴在君华粗长庞大的蛇尾上问,冰凉的鳞片贴着皮肤。
树荫晃动着,茂密的枝叶只有大风刮过时才会洒下淡金的光斑。好在风够激情,这点光热也不算什么了。
“……不担心。”君华闷闷不乐道,“不甘心。”
有关若木的消息依旧停留在“秋后问斩”上。虽然大家都知道这只是随时可以捅破的窗户纸,但拿着棍子的人正拿它玩五子棋。
“若木说,我救不了所有人。”君华瓮声瓮气地。
“确实不行。”
“……喂!”
祁访枫挑了挑眉:“你为什么觉得你可以救所有人?”
君华理所当然:“我很强啊!”
祁访枫没回话,她哧溜一下,从她尾巴上滑走了。君华委屈极了,她跟了两步,发现妹妹确实是决绝地跑开,更委屈了。
蛇妖又想去劫狱了。至少若木总会接她的话,就算不赞同,她也会温声劝导解释。思及劫狱后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君华再次放弃。
她磨蹭地走到外城区,一切如常。
君华站了一会,像棵树长在街道中心。
“……你怎么了?”有个稍微熟悉的声音传来。
最早的时候,她们打过一架,后来,也算是她来救了被军队包围的君华。那个熟悉的军官犹豫道:“是在想你家人吗?”
君华想了想,点头了。军官环顾四周,凑近她,压低了声音:“她没事的。”
氏族被若木骗得咬牙切齿,但东莲王对她没有恶感,甚至有点好感。这位摄政王的爱恨观很朴素,在长期的针锋相对之下,谁和氏族对着干,谁就是她半个朋友。
当然,仅靠这点好感没办法让东莲王愿意保下她。更大的原因在于……
“——你。”军官说。
“我?”君华困惑了一下。
君华不太确定。若木在什么时候偷偷给她在东莲王面前刷好感了吗?她早有这步计划怎么不早说?算了,她每次都不说。
军官笑了笑,看向身边的旗杆。她的视线随着旗杆攀爬,停留在了旌旗上。她的思绪没有停留,随着吹动旌旗的风飘远了,一直飘到遥远的鬼门关。
东莲王还没有成为王时,她只是一个将领。哪怕士兵们仰慕地称呼她为“元帅”,她也只是鬼门关三路边界军之一的将军。
她麾下有十七个军团,每一个士兵都是捍卫鬼门关最坚定的力量。
“听说过鬼门关吗?”军官问。
君华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何止听过,还去过,但好像是“偷渡”?这能说吗?
好在军官没有要她回答的意思,她继续说下去了。
那是一个巨大的绞肉机。每个妖族,还活着的妖族,都必须拼尽全力挥动武器。把冲到自己面前的魔妖杀死,否则自己就会成为它们的腹中餐。
让杀戮成为本能,哪怕这样的本能会导致误判的悲剧。
鬼门关从来没有休息一说,士兵匆匆地咽下两口食水就要再次奔赴战场。伤员被替换下来,而伤兵营也并不安全,魔物随时会冲进来,因此伤员也是要不断战斗的。
军官印象中的鬼门关就是这样的。
尽管她们每个人都受了重伤,尽管她们的伤根本分不出哪怕一点的轻重——也要有人重新站起来。拖着流出来的内脏,用骨裂的手再次挥刀,把那些闯进来的魔物杀了,她们的同袍才能活。
唯一可以休息的时候就是力竭昏迷时,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幸运被人带回更远的后方,尽情地在昏迷中休憩。然后在醒来的瞬间,用最快的速度回到战场。
军官曾经成为过这样幸运的存在。
她被战友救下,躺在了被血肉滋养得茂盛的树木上。
那棵树出奇地高,因此周围的树都得仰望她。
星座静默地闪着光,血肉飞溅,马槊破空,不知道哪来的蛙鼓噪了一声。
你要下地狱了吗?再等等吧。它们都这么劝着。
军官闭上眼,再次恢复意识时,她的元帅告诉她,你们那一路的士兵都牺牲了。
军官愣了一会,平静地应一声。
就像那夜聒噪了一声的蛙。
元帅问她,要走吗?
走?走去哪?地狱之外是人间,是仙境。鬼门关之外,是家乡吗?
元帅说,她会带她们回家,去中原。那里没有魔物,没有兽潮,她们可以轻松打下一片土地,安居乐业。
安居乐业。
那是怎样富饶的一片土地啊……
那原本,好像是她们的家乡。可家乡是什么样子?母亲们送别时流下的眼泪已经不再滚烫,姐妹们张望的眼眸早就褪去色彩,她们这是回家吗?
可如果留下,她们又得到了什么?她们被堡垒关在这片占据大陆六分之一的囚笼,向外张望的瞬间只能看见血流成河。
军官跟上了她的元帅。
东莲王带走了愿意离开的妖族,数量几乎凑满了十三个军团。剩余两路军的将领非常激烈地反对,但拦不住手下人受不了要跑。这些离开地狱的士兵在大陆腹地南征北战,终于打下了一片土地。
她们要开始安居乐业了。
可军官回过头时发现,元帅重新分配给她的兵马,她的姐妹们,又像那个夜晚之后一样,化作了静默的星座。
她嗅着大殿上馥郁的香,仿佛嗅到了鬼门关的腥风。
“你的邻里,都是你一个个救下来的家人。”军官的手搭在她肩上,眯起眼睛,那面旗帜更清晰了。
“你护着她们,护住了她们,王上很高兴。”
君华握着剑柄的手忽然松开了。
她低下头,色彩寡淡的衣裙占据了视线,仿佛海水在拂着她,温声软语地劝说。
“还不回去吗?”桑二娘坐在自家后院,嘀嘀咕咕。
“……我得想想办法。”祁访枫皱着脸,扯了扯头发。她扭头,有些不高兴,“你以前盼着我来呢,今天怎么还赶我走?”
桑二娘也不高兴了:“你一来,大姐就催我学习啊!”
祁访枫说:“你不会,我教你呀!”
桑二娘的嘴角撇下去,她要怎么说其实她什么都不会呢?
狐狸想了想,倒在地上瘫成一张狐狸饼。
“你给我讲故事就好啦,你上回讲一半那个叫什么?什么熊和鱼的?”桑二娘晃晃尾巴。
祁访枫就给她讲,不是熊和鱼,是鱼和熊掌。不可得兼,舍生取义,人之生死,鸿毛泰山。
沙柳听得很认真,桑二娘也是。祁访枫问她:“听明白了吗?”
狐狸想了想,高兴地说:“我今天要吃鱼!”
祁访枫的嘴角撇下来了。
桑二娘没心没肺地计划起今天的鱼是清蒸还是红烧,祁访枫看着她,忍不住笑了。她托着下巴,余光瞥见眼神放空的沙柳。
这猫猫在思考呢。“在想什么吗?”祁访枫等她思考完了。
沙柳的尾巴也晃了晃,她郑重地看着祁访枫:“我也要做小医生这样的人。”
祁访枫:“你是猫啦。”
沙柳愣了一下:“对呀,我是狸猫。”
祁访枫这才反应过来,妖族会用“人”代称自己。
场面有点安静,似乎还有点尴尬。祁访枫摸摸鼻子,转移了话题:“我是说,我正好听过一个关于狸猫的故事,叫狸猫换太子。”
沙柳的耳朵竖起来:“我想听。”
……在听到狸猫被剥了皮的剧情时,沙柳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也不知道她的思维怎么拐的,问道:“剥了皮的狸猫可以冒充人类小孩吗?”
祁访枫被问住了。
她生硬地绕过了这个问题,顽强地讲完整个故事,并且辟谣了一番,这只是民间戏言。她补充道:“这些都是故事,被加工过的。剥皮的狸猫也不能冒充人类小孩。”
沙柳就点头,也不说记没记住。
她看了看天色,总是沉默的她难得开口问:“您还不走吗?女君该等急了吧?”
祁访枫的脸又忧愁起来:“我倒是想找她,可我没想好怎么劝她。”
沙柳小声嘀咕:“要是您二姐姐在就好了。”
祁访枫耳朵特别灵:“……她在怎么就好了!”
沙柳带着一种近乎无知的天真:“她什么都能解决呀。我前几年很苦恼的事情,告诉她以后她就帮我解决了。”
祁访枫努力回想:“这什么时候的事儿,我咋没印象?”
“您不记得很正常,”沙柳的手指搭在下巴上,眨眨眼,“那时候也是夏天来着……”她看见祁访枫心不在焉的脸,没继续往下说。
阳光穿过檐角。
祁访枫伸手挡了挡太阳,不自在地眯起眼。
今年的夏天格外热。
蝉的聒噪充斥了一整天。
祁访枫没找到君华,她有些担心。
【“我出去找找她吧?”】
圣通王:【“她的实力还用不着你担心,你就歇着吧。”】
祁访枫没说话,圣通王消声了,它似乎在打量她。当它再次开口时,语气里带了点新奇:【“你也知道怕?”】
祁访枫握紧了拳头!圣通王的心情诡异地好了起来:【“好吧好吧,今晚我勉为其难地保护你。”】
【“你还能保护我?”】
【“忘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了?”】圣通王哼道,【“我只是需要疗伤不好现形,不是死了。”】
【“睡吧。”】圣通王说,【“你操心也没用。”】为了哄她,圣通王甚至开始讲睡前故事。
祁访枫别别扭扭地听。那是些大陆旧事,从故事内容上大抵不适合给小孩说。它特地放慢了语速,屋外细碎的虫鸣善良地催人昏昏欲睡。
祁访枫缩在床上,渐渐睡过去了。在沉进梦乡之前,她恍惚想起在她还小的时候,也有人这么哄着她睡觉。
梦中的一切混乱又模糊,有很多熟悉的人,又都看不清脸。
“小枫……小枫……”
有谁在喊她吗?
祁访枫忽然心慌起来,竭力去看那些梦中的面孔,一次次拨开迷雾,终于看见一个跪在地上的人。
“小枫……”
是谁?
她伸手搭在她肩上,那人回过头,露出一张惶恐无助的脸。
那是她自己。
【“……祁访枫!”】
祁访枫猛地惊醒!
刹那间,忽远忽近的尖叫和哭号终于尘埃落定似的传入她的耳朵。伴随着号哭的还有刀剑溅血、马蹄践踏的声音,有人在狂笑,有人在哀鸣……
热,太热了,祁访枫后知后觉地看向窗外——一片火海。
大门被暴力破开,带着血和内脏碎块的马槊顷刻掀着腥风斩至眼前,人类浑身的血液倒流,千钧一发之际,她尽可能规避了马槊的攻击。
血液的流失和疼痛疯狂撕扯着她的神经。祁访枫忽然很庆幸,若木的训练让她习惯了这种生命流逝的惶恐。
她躲着攻击退到墙角,顺手勾下墙上的弓箭。这是离她最近的武器。弓弦拉满,一箭射出却无法破开她的皮肤。顷刻间,马槊横面劈来,仓促之下,箭筒被打翻。
祁访枫攀着窗户跃上房梁,倒挂在梁木上将弓弦勒在来袭者的脖子上,足尖一点翻身跃下,借着重量将弓往后拽。弓弦绷到极致,被勒住的皮肤沁出血丝,红色浸润弓弦的瞬间,绷断了。
祁访枫丢开残弓,面色凝重。袭击者身材高大魁梧,身上的盔甲透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有些是去不掉的暗色血垢,有些是新染上的温热血液。她眼神空洞又恍惚,偏生嘴角带着癫狂的笑容。
她是不是在哪见过这张脸?祁访枫来不及思考,马槊又要斩下,人类当机立断地挥开一把药粉。
棕色的粉末蒙住了无名士兵的眼睛,她下意识偏头,吸入了足以让巨兽麻痹的药粉,可双手的肌肉记忆却让她保持着斩杀的动作。
一分不差,一分不偏。
电光火石间,求生的本能让她躲开了攻击。
这样的进攻方式十分独特,那张有些熟悉的面孔终于和记忆对上了号。
她想起来了,她在鬼门关,在那些地下堡垒见过她。
她叫什么来着……?
【“圣通王!”】
人类狼狈躲开又一击,身上再开了道口子。鲜血的气息让边界军士兵更加振奋,她像兴奋的鲨鱼,迫不及待着攻上来。
纤细修长的墨绿色身影突然出现,悬停在半空中。它身形纤细,上身漆黑,昆虫几丁质般的外壳泛着金属的光泽。胸前镶嵌着一颗墨绿色的宝石,蜿蜒出不规则的荧光带,遍布全身。
它膝盖过渡到小腿的部分开始呈现出更深的绿色,而本该是小腿的部分却被尖锐的刀锋取代,但比起金属那截刀刃更像生物的骨骼。
“【停】——”祁访枫急喝道。
她在恐惧,但恐惧极点带来的愤怒盖过了颤抖,咒文成功让边界军士兵停滞一瞬间。比起房姹那个不入流的探子,边界军的士兵明显要强出一大截,她顷刻间恢复了行动能力。
一个瞬间也够了。
圣通王抬腿刺入她的颈上的伤口,骨刀和皮肤接触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声音,好像在生锯钢铁。
边界军士兵的动作再次停顿,刹那间,她浑身的气息狂暴起来,声带受损后发出破碎的嘶吼。
圣通王挡住再度劈来的马槊,祁访枫从另一旁站起,没有任何犹豫地捅穿了她的心口。流着冷光的匕首滞涩一瞬就破开了边界军的盔甲,穿透了那身铜皮铁骨。
圣通王连忙提着她的后领把人拉开,拔出匕首,心狠手辣地继续破坏尸体。它并非泄愤,也没有某些癖好,只是十分清楚边界军的战斗力,残留的本能足以支撑她们再次发起进攻,这濒死之际的一次进攻甚至能杀死一只魔物。
“这把匕首,不错。”圣通王把武器扔给她,祁访枫接住了。
圣通王的身影瞬间消失。【“如果我失去意识了,不要叫醒我。”】它说。
她该怼一怼,拌嘴几句的。可人类意外地很安静。
她握着那把许巢蓝赠送的匕首,飞快离开了屋子。据说,那是她为了招揽君华送出的信物。
所有情绪都消失了。
她总是闲逛的街道此刻几乎要变成废墟,房屋倒塌了一大片,火焰肆意地焚烧一切,黑烟快把人熏晕。
她找不到邻家的阿姨,还有她淘气的孩子们,也找不到她的老师,她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消失了。
视野中只有无穷无尽的黑烟和赤红的火焰,高温蒸发着她的眼泪,仿佛要将她带向另一个世界,一个她十年前就该待的地方。
祁访枫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家也快成为废墟了。
君华许多的漂亮衣服,若木一柜子的书,对了,她还没背完《金石志》……祁访枫下意识想向它跨步。
那有一株堪堪长成的草药,叶片轻柔地开合,倏地吞下一片火。
……不对,它吞下的是光亮。
被叶片“吞没”的地方出现一片浓烈的黑暗。它还在吞噬,仿佛要把一切都拖进漆黑中去。
她见到了,饮光的模样。下一秒,比黑暗更浓烈的火焰腾空而上,自根部吞没了饮光,将它拉入光明中,烧成了绰绰落落的影,影子也被烧化了,变成地上一滩灰。
光明又回来了,灼烧一切。
那个被她征辟来种植珍稀药材的小角落飞出一阵带着药香的灰尘。
她离开了。
祁访枫跑出了南街,很幸运的是她这一路都没遇见第二个边界军士兵。
她又一次看见了外城区。
其实,外城区一点也不好玩,有牲畜甚至行人的排泄物,垃圾总是肉眼可见。
这里又是一片火海。
火舌勇猛地升腾,于是它什么都不剩下了。
曾经,流浪者和乞丐眼神空洞,一瘸一拐地走着,她们是比祁访枫高大得多的活骨架。
她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现在,这个世界也坍塌了。
火舌舔舐着她的灵魂,留下躯壳等着属于它的火焰去焚烧。
一只手将她拉到路旁,一根带火的梁柱倒向她原本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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