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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变
长乐宫中炉香袅袅,珠帘垂地。
太后闻棠闭目养神,后殿是才睡着不久的太子赵煜——温瑾侍在珠帘下方,垂睫静待这位名义上的后宫之主发话。
她旁的几位女吏神态皆是端庄温和,眼神矜持下带着即将掌权在握的亢奋。与珠帘后东宫女官们压不住的忧虑形成对比——其中一位名柳慧的女子明显是主心骨。
她的眼神满是忧心,正压低着声音跟太后说着些什么,带着孤注一掷的哀求:“娘娘!温瑶华狼子野心!殿下年幼,若……”
“见过太后娘娘。”温瑾清冷的声音切断了柳慧的恳求,她看着心焦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的柳慧,眼神中满是轻蔑。
这些日子御史台攻讦四起,朝堂倾轧愈发严重,鸾台亦不能免俗——亦或是,鸾台才是这大靖朝堂斗得最严重的地方。
首先被开刀的,并非是什么大人物。而是柳慧这些借着梅钰掌权时广纳贤才的东风跻身中层——及梅钰被囚生下皇子后,依附抚育太子的职责的‘东宫近侍’。
温瑾目光冷冽,她先行了一礼方道:“见过太后娘娘,陛下旨意已明。梅氏勾结伪太子,畏罪夜逃途中不幸为匪所害。然此人曾为先帝近侍,故封诏命,以彰陛下仁德。”
柳慧呼吸骤然一顿。
梅钰被囚的三年中,她们也曾私下议论梅钰不识时务。她若肯低头成为正经的皇后,依照大靖礼制,她们这些由她提上来的人日子岂不更好?
但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最要紧的是保住太子教养一职!保住自己的性命!
温瑾耐心很好的一一扫过柳慧等人,似乎是要将她们每个人的脸庞都记住,“然其罪昭彰,鸾台不可不肃。臣奉旨执掌玉笔侍诏印,整顿鸾台,以清本源。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教养之事更需精心。鸾台负有谏议之责,东宫属官人选,亦当慎之又慎。”
柳慧一干人忙看向太后,然闻棠只是闭目养神,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亳无插手之意。
柳慧指节泛白,恐惧和不甘在她心中翻腾——胆小如鼠!
闻棠手上的佛珠微不可查的转了转。
正当众人心神不宁时,一名梳双鬓的小宫女匆匆赶来,在温瑾耳后说了什么。
只见温瑾神色一顿,只留下一句:“然陛下仁德,有侍奉旧功之人可不予细究。然尤侍诏对此多有建言。陛下亦觉,为太子计,当用更干净、更可靠之人。”便匆匆告罪,率领一众女吏匆匆离去。
温瑾一去,柳慧等一干女官看见说服太后无望,便也自行告辞了。
一出长乐宫,绝望的氛围像水一样,没过了所有人。
“完了……温瑶华这是要赶尽杀绝!”一名徽记声音哽咽。
“太后……太后竟如此凉薄!”另一人带着哭腔。
柳慧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她怒极反笑道:“呵,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靠早死长姐才爬上太后位的摆设!无子无权,连临朝称制的资格都没有!她怕了,怕得罪皇帝,怕惹恼温瑶华!我们对她而言,不过是随时可弃的棋子!”
她看尖的看到一个步履匆匆的小宫女,直觉觉得对方手中的东西不对,便匆匆喝道:“站住!看到本官为何不行礼?!”
小宫女抖如糠塞,吓得浑身一抖,像被抽了骨头般瘫软在地。
柳慧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宫正上前历喝道:“东宫司奉在此!还不回话!”她冷冷盯着小宫女惨白的脸,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袖中藏的什么?鬼鬼祟祟!拿出来!”
见小宫女面无人色,眼泪汹涌而出,却死死攥着袖口。
柳慧也懒得走流程了,“搜!”
宫正立刻上前,与两个低位女宫一同干脆利落的架起小宫女,粗暴扯开对方护着东西的手臂,硬生生的将东西拽了出来。
“大人。”宫正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发白,迅速递给柳慧。
柳慧接过那纸,目光如电般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那正是她们这些即将被“清洗”替换的东宫属官名单!
“呵……”柳慧从唇齿间挤出一声冷笑,但很快变成了疯狂和狠厉的大笑。
她几下将那纸片揉成一团狠狠踩在脚下蹂躏,眼中是跳动的疯狂:“好一个温瑶华!好毒的手腕!”
她环视着在场诸人,语气已回归平静,“横竖都是个死……不如,搏一条生路!”
她神色平静,好像完全不知自己所说的是怎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今夜,未央宫!”
“是生是死,在此一搏!”
————
长乐宫。
待殿内只剩下闻棠与一二侍奉的宫女,中常侍孙良方缓缓入殿。
“太后娘娘。”
孙良垂手行礼,恭敬的对这位长乐宫的主人道:“小公子近来心忧京城疫症,特地让商队调集了大批药材入京。种类繁杂,且分散多处,一时难以厘清用途。然,臣与心腹药师反复推敲药性配伍,并查验了部分特殊药材的包装印记,大致拼凑出了一个方子……”
他声音压得更低,“此方主治之症,极似心脉大损、气血逆冲之危候——与先昭惠太子妃所患之疾,息息相关。”
他点到为止——昭惠太子妃梅瑄、梅璇奉,乃现伪太子赵昕发妻,更是那前些日子染疾身死的梅家小公子梅璩的二姐。
闻棠捻动佛珠的手指骤然一顿!
她一直闭目养神的凤眸猛的睁开,瞬间打破了那份伪装的沉静。
“可有……不该知道的人察觉?”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孙良头垂得更低:“小公子行事向来缜密,虽偶有玩世不恭之态,但在此等事上最知进退。药材走的是他名下商号的私账,几经转手,层层遮掩。纵使有人疑心追查,也绝难牵扯到娘娘身上。”
闻棠沉默片刻,指尖重新捻动佛珠,速度却快了几分。
她眼中蛰伏的是熊熊燃烧的野心。
自从出了云太后为自己的幼子毒杀己是帝王的长子一事,致使京镐大乱,血染宫阙的前车之鉴犹在史册!太宗虽借此南下,但入都后认为是太后因私废公,辩人不明,方有江山飘摇。
太宗皇帝痛定思痛,正式迁都宸极后。定下铁律——唯有皇帝明媒正娶、册立中宫、德行功绩皆受宗庙认可的中宫皇后。方可在皇帝在时协理朝政,统领女官。
且在皇帝年幼或驾崩后,名正言顺临朝称制,执掌国柄!
至于皇帝生母?纵使贵为太后,若无皇后名分,便只是深宫一尊华贵的泥塑木偶,受天下供养。朝堂政事,非其所能置喙。
而欲行非常之事,唯有假手于那些由皇家精心培养、直接效忠于帝王或帝后的女官——她们是皇帝的眼睛、是皇后的手脚,是在朝堂内廷中真刀真枪的厮杀出来的。无论是眼高于顶的贵女还是心思深沉的寒门,哪一个不是虎狼?又岂是她闻棠轻易能握住的刀?
稍有不慎,引火烧身,便是万劫不复。她们今日能依附她,明日就能被皇帝册为妃嫔,反噬她仅有的后宫之权!
她闻棠无中宫名分——若要干涉朝政,就需要女官势力的支持。尤其是掌握实权的女官之首——御前侍诏。
这也是她原先一心想梅钰嫁予赵昫,成为自己的儿媳。后又要让她嫁予姚召的原因——姚召无母无父,梅钰嫁给他必然会偏向他的母家。而赵昫心志高,未必会如她所愿,也造就了赵昫对她的不满。
赵昫上位后因此不愿给她什么。她也只能蛰伏着,等待着。
夺权之路,代价巨大,风险更高。
闻行倒是敏锐,竟能察觉梅璩之疾,还暗中以此施以援手。这份人情,或许未来有用……
佛珠的转动停止了,她重新合上眼。
柳慧一干人,要动手了吗?
————
未央宫内,灯火煌煌。
灯火将这大殿映的亮堂堂的,赵朐明显是疲惫了许多——他案头积堆如山,此刻正垂眸看着阶下的恭谨的尤茵,面上沉寂不明,压着几分被冒犯的愠怒。
尤茵恍然未觉,她虽是一身官服,但刻意模仿了楚渚一带的款式——形似流光,腰似细柳,飘然似云,贝屑似星。
她捧着一紫檀木匣,半敛着眸子,是正正好的楚渚口音:“陛下。”她微微抬头,烛光打在她脸庞上,与赵昫记忆中的身影悄然重合。
“臣整理鸾台旧年文书,于一处尘封暗格,寻得一遗物。”
语罢,匣开,一柄湘妃竹制的素雅折扇静卧锦缎之上。只见那扇尾坠着一羊脂白玉,更显温润。素绢扇面绘着几竿墨竹,清峻字迹题着——赠吾爱少玉。
落款,正是赵昫早年私印!
赵昫几乎是猛地站起。他几步便冲下御阶,几乎是踉跄着、如遭雷击似的冲到尤茵面前。他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抚过扇骨上他亲手刻上的纹理,那行熟悉的题字。一瞬间,年少相伴的回忆与上林苑的清风,同时穿堂而过,最终化为他口中的‘死人’。
回忆冲击交替下,让他一时竟然不敢看那把昔日他亲手制做,用于求婚的信物!
尤茵敛着眸子,她微微偏了偏侧脸,声音适时响起,“陛下,臣此番前来,仅仅只是这旧物承载的情意,实在是……”
她微微调整了一下扇子,一行娟秀清丽的小字出现——‘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赵昫身子晃了一下,带着难以置信的将那把扇子拿起,指节泛白。
尤茵的声音拿捏的正好,带着恰到好处的追忆暖意:“臣还记得,玄瑾当年每每收到陛下书信,必置于案头,反复摩挲诵读。她常说……”
尤茵目光落在扇上,又似是梅钰的目光穿透时光,落在赵昫眉宇间,“陛下乃她知己,是最知她心事之人。当年鸾台,谁不知陛下与玄瑾交情甚笃?姐妹们私下还打趣,说陛下与玄瑾,是金风玉露,乃天作之合!”
她微顿,声音带了上些挑动,“若非当年太后娘娘为固外戚之势,为了合先帝之意,抬高姚车骑出身,将玄瑾赐婚于他,强拆了您与她的姻缘!”
尤茵声音带了几分遗憾,好似她真的在为神伤,“陛下与玄瑾早该儿女双全,太子殿下身为陛下长子,又何苦等了这些年才得以出生?”
赵昫攥紧了扇骨,旧日温情与锥心之痛猛烈交织。
‘昫郎……这个孩子……’
‘我们……还能回头吗?’
而他当时说了什么?
是承诺,还是更深的算计?
长子赵煜那双酷似她的眼眸,此刻在他脑中,竟如芒刺在背。
尤茵目光扫过预案堆积如山的奏折,轻叹的同时,借着袖口悄悄的使了个神色——‘拿上来’。
她的带着无限的哀惋,悄轻接过宫人手中的外袍——“若玄瑾在,此刻必不忍陛下辛劳。她会轻轻为陛下披上外袍,唤声——‘昫郎,怎穿得如此单薄?’”
赵昫的目光晦暗不明。
尤茵神态在这烛光下悄然变化,眉宇间染上赵昫无比熟悉的、独属于玄瑾的忧思与哀怨:“昫郎……”
她不再称陛下,口音是楚渚一带,带着泣声:“你……你便这般狠心?抛下我……抛下我们的旧约了吗?”
‘少玉……’赵昫几乎在心里回应,一股难得的酸楚冲上喉头。
‘我何曾想抛下?是你先……’
‘那你又为何背弃了孤?!’
她微微仰起脸,眼中水光潋滟,仿佛有无尽的委屈和控诉,“煜儿夜夜惊醒,哭着唤娘亲……你可知?”
‘我知,我怎么不知?’赵昫记得暗卫来报,梅钰生下赵煜后便坚绝不看他。夜里赵煜哭得撕心裂肺,她宁可心痛到生生呕出血来,也不看他!
那是他们的长子!他们的太子!
‘你为何不愿看他一眼?!’
这是赵昫这三年来诘问——但对方宁可他杀了她也不回答。
巨大的愧疚与旧日的身影重合,失而复得的狂喜错觉瞬间攫住了赵昫,只剩下了巨大的恍惚与痛苦——他几乎本能的伸出手,指尖颤抖,似乎要隔空抹去流淌在旧日对方脸颊上的泪水。
“少玉……”
——就在这时!
“昏君!去死吧!!”
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声骤然撕开他的恍惚!一瞬间!一道遍布血污、神情愤怒、带着同归于尽的坚决、挥舞着尖锐短匕的人影像疾风一样刮进大殿目标,明确的扑向赵昫!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让最近的侍卫也救援不及!
“陛下当心!!!”
就在这时!尤茵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竭尽全力将赵昫向侧面狠狠一推!
赵昫被推得一个趔趄,险险避开了后心要害!
“噗嗤——!”
利匕带着刺耳的撕裂声,瞬间贯穿了尤茵的左肩!几乎是险而又险才避开了心口,力道之大,几乎透骨!
“逆贼!!”赶上来的侍卫与兵刃破空的声音同时响起,无数刀剑瞬间将悍然扑来的柳慧淹没!她甚至来不及再发出一声,便己伏诛。
殿内血腥弥漫。
这时——“呃啊!”
尤茵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痛苦,她的身体倒下,面色惨白如金纸,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尤卿!”
赵昫带着后大的惊魂未定,打量着这个忠勇的女子。他眼中尽管还有疑虑,更大的是滔天的怒火——他竟险些因沉溺而丧命!
‘该死。’
他猛地转头,看向柳慧那不成人形的残骸,冷冷道:“传旨!柳慧行刺君父,罪无可赦,夷三族!九族连诛戍边!所有同党,无论官职大小,牵连几何,尽数锁拿下狱,交由廷尉府严刑拷问,务必挖出幕后主使!朕要他们——血债血偿!”
他目光落在气息奄奄的尤茵身上——此女救驾之功确凿,但其心思……
‘无非是想借旧主,谋自身之利。’
赵煜是他未来大业的继承者,他绝不会假手他人。
他沉声道:“鸾台徽记尤茵,舍身护驾,忠烈无双!即册为夫人,赐号惠。允你参议东宫教养之事,从旁协助。速传太医!务必救治尤卿!”
“臣妾……谢……谢陛下隆恩……”
尤茵气若游丝的谢恩,随即心中猛地一沉,参议协助?而非亲自抚育?这与她想的完全不一样——也罢,至少反将了一军。
她谢恩后,便彻底昏死过去。
……
殿内灯火依旧煌煌。
赵昫站在血中,看着自己手中的湘妃竹扇,眼中复杂。但能肯定的是,他手中的那把快刀,很快便又要沾血了。
新的风暴,已在血光中降临。
————
翌日,昭阳殿内药香与熏香交织。
这座历代非宠即贵的嫔妃居住的宫殿,迎来了它的新主——惠夫人尤茵。亦是赵昫上位这三年来除了宫内讳莫如深的太子生母梅钰外,唯一一位妃嫔。
一时朝堂内外皆动,想攀附之人的贺礼尽数涌来。闻棠自有表示,然这位夫人却独独拒了她的礼——内廷之人个个都是人精,便有传言说是夫人不满太后,要夺权。
此时,这位夫人肩缠白绢,斜倚在锦榻上,脸色苍白。她听着心腹汇报陛下又将太子接回未央殿侧殿安置,大小事宜,事无巨细。
赵煜的抚育权比她想的难多了。
心腹在一边压低声汇报,殿外几位贵女正忐忑不安的等候。
“让她们候着。”尤茵抿了一口茶水,声音沙哑,却异常冷静,“晾一晾,心才更慌。”
她把玩着那些攀附之人送来的礼物,在一把红宝石金梳前顿住——这是大靖新婚常见的贺礼。
心腹的声音适当响起,“夫人,这是永昌侯府送来的贺礼,寓意情比金坚,福泽绵长。”
“嗯……”她伸出未受伤的手,拿起那把梳子,指尖冰凉地划过梳齿和镶嵌的宝石。
心腹以为她是想到自己是假借梅钰上位,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劝道:“夫人,陛下虽未将太子交由您抚养,但允您参议教养之事,已是恩宠。来日方长……”
“呵……”尤茵唇间挤出一丝冷笑,“陛下还爱不爱梅玄瑾?”
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梅玄瑾还爱不爱他?呵……”她轻嗤一声,将手中茶盏淡淡放在桌上,“重要么?”
“纵然陛下与梅玄瑾仍旧有情,也不重要。陛下爱她,毋庸置疑,那是他年少至今唯一的真心,但正是‘真心’,才让他更恨、更怕!恨她不能全然属于他,怕她成为别人手中对付他的刀,怕他们那段过去时时刻刻提醒他皇位得来不易、手段并不光彩!”
“他可以对着她旧物追思落泪,也可以转眼就借着别人的毒计,默许甚至推动她去死!梅玄瑾也何尝不是真心?还不是利用他,把他骗的团团转??”
“对他而言,无法完全掌控、反而可能成为心腹大患的‘灵魂知己’,死了的比活着的更‘好’,更让他‘安心’地去‘爱’。”
“我?”尤茵嗤笑一声,她抬眼看向心腹,眼中是洞悉世情的冷酷:“我不过是恰好给了个台阶——既能追忆亡人、又能彰显自己仁德、还能顺便清理朝堂。毕竟人嘛,总要有个寄托哀思的念想,有个能让他自我安慰‘并非全然无情’的借口。此刻这个‘情’字,是我手里最锋利的刀。一个‘死人’,最大的价值就是成为活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助我登顶。”
她随意地掂了掂梳子,如同掂量一件货物的价值:“至于这情意是真是假,是深是浅……与我何干?他需要梅玄瑾‘死’,也需要有人来扮演‘情深意重’的戏码,我便演给他看。各取所需罢了。”
心腹女官垂首:“夫人明见。只是温瑶华那边……”
尤茵眼中寒光一闪:“温瑶华?她根基在江南安珂一带,陛下和温明远早就磨刀霍霍。现在,该是剪除她羽翼的时候了。”她将梳子丢回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让外面那几个进来。”
几位昨天还站在温瑾身边的女官鱼贯而入,个个面色惴惴,恭敬行礼。
尤茵没让她们起身,目光寒浸浸的,缓缓扫过她们强作镇定的脸——这是她在鸾台为梅钰心腹时学的。
“昨夜之事,诸位想必都听说了。”她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柳氏一干人等,愚蠢至极,看不清大势,妄图以卵击石,死有余辜。她们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她顿了顿,又在恰到好处之时开口。每一下都拿捏的极为到位:“陛下震怒,廷尉府的刀已经磨得锃亮。想必不用本宫细说,诸位也应该知道温廷尉的手段吧?他下手,可从来不管什么远近亲疏。江南这些年,海舶司的银子吃得满嘴流油,瘟疫当前,囤积居奇、哄抬药价、散布谣言、阻挠隔离……桩桩件件,铁证如山!哪一条,不够抄家灭族,人头滚滚?”
阶下女官们脸色煞白,有人身体微微颤抖。
尤茵的目光精准地刺向其中几个与温氏、卢氏有姻亲的女官:“温瑶华自身也是难保,陛下用她,自然也能废她。她手中的东西众多,功过相抵虽不致死,然……”她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扶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总得有人来给温廷尉手中的刀祭旗吧?你们……”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是想家中的父母亲人,一起给江南那些蛀虫陪葬吗?!”
“想想你们的父兄!想想你们的宗祠!想想你们在京中的府邸、田产!”尤茵的声音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最脆弱的地方,“温廷尉的刀子可不会看你为谁!哪怕是天潢贵胄!他也照样砍了!”
“夫人!”一名女官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求夫人救臣等!!臣等糊涂!”
“求夫人救命!臣家族与江南虽有往来,但绝无参与其不法!臣愿将所知江南商贾勾结官吏、囤积居奇的证据,悉数呈交夫人!只求夫人为臣家族美言,求陛下开恩啊!”
“臣附议!”
“臣等愿为夫人马首是瞻!与温瑶华及江南蠹虫,势不两立!”
尤茵十分满意,她悠悠的拿茶盏又抿了一口“起来吧,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及时表明心迹,证明你们忠于的是陛下,是朝廷法度,而非……某些人的私利!主动揭发其不法,划清界限……陛下仁德,明察秋毫,未必不能给你们一条生路,甚至……保住家族,另谋前程。”
她看着阶下纷纷倒戈、急于表忠心的身影,将茶盏放下——“将你们所知详细写来,本宫自会在陛下面前为尔等陈情。”
尤茵沉沉的目光透过殿门,看向了长乐宫。更看向了皇宫深处某个僻静的宫苑。
太子是没戏了。况且,陛下这些年,无论是为藩王镇守一方,还是登基为帝,身边除了梅钰,何曾有过其他女子近身?
若非他与梅钰那段年少情,几乎要让朝野上下疑心陛下是否有断袖之癖。纵然如今有了太子,也是梅钰所出。宫中不是没有人试过攀附,送去的美人如同石沉大海,陛下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她尤茵又凭什么认为自己能例外,能诞下皇嗣?
这条路,从一开始就走不通。
但陛下不止一个皇子。
她记得,梅钰还生了一位皇子,一直养在深宫别院,并不起眼。若是……
一个念头悄然在她心中生根。
第一步,已经完成。
那么下一个,就是她了。还有……那个孩子。
————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辆轻便的马车已经驶离京城百里。车内,正是连夜递上折子,自请去琅琊参与姑母寿宴的温瑾。
“夫人,惠夫人那边……”
温瑾仍旧闭目养神,但是紧握的拳头暴露她真实的想法:“好一个尤婉和!好一个借刀杀人!”
“她以为剪除几个旁支?就能撼动我安珂温氏,就能动的了我温氏?当年太宗都没做到的事,她以为她能做到?!”
温瑾冷笑道:“现下安珂虽不是我司掌,可朝夕姐与伯涛长兄哪一个是省油的灯?温明远,呵,我这个命硬的好哥哥因旧怨来掺和就算了,她一个猎户之女也敢和我在江南斗?!”
‘何况我等当年追杀温明远一事尚未清算,积怨已久,正好以此一决高下。’
‘温氏兄弟姐妹之间,向来如此。’
‘但她尤婉和也配?’
“她想借陛下的刀?那也得有命来用!就让这把刀,先砍向她自己!”
她语速极快,几下便想好了应对之策:“立刻飞鸽传书!告诉安珂、舒郡那几家!立刻以‘响应朝廷、体恤民艰’之名,开仓把库房里囤积的药材,免费散给城内外疫坊和贫民!要快!要大张旗鼓!让满城百姓都看到他们的‘仁心’!谁敢迟疑、敢藏私,不用等廷尉府,我先揭了他的皮!”
“是!”心腹凛然。
“还有那帐目,都给我检查仔细了!所有涉及囤积、哄抬相关账目、书信后面顶事的人务必安排妥当,听话的子孙富贵荣享不尽。不听话的,就没必要开口了!立刻替我致书朝夕长姐,她知道如何办。”
‘温伯涛尽管有意扩大海贸,但现下他身为温氏长子,也必然会与朝夕姐联手。届时就算是温明远身后有帝王撑腰,也得脱层皮!’
“让卢伯常、项子腾,还有那几个老东西动起来!联络他们的门生故旧,发动所有能发动的清流言官,上折子弹劾温明远!就弹劾他借瘟疫之名,罗织罪名,构陷忠良,排除异己,意图把持江南,祸乱朝纲!让陛下也看看,他这把快刀,砍下去会溅起多少血,会不会反伤己身!”
‘若有必要,先前梅氏式微时也曾与我温氏联姻——天家那两位若是铁了心的想要清算我温氏,借由梅氏也能令他们无法做绝。’
“最后,”温瑾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疲惫却不容置疑的冷酷,“通知我们在廷尉府的死士,昨夜抓进去的那几个柳慧的‘同党’。让她们‘病逝’。务必求干净利落,死无对证!把行刺的线,给我彻底掐断!把祸水,引到那些对陛下心怀怨念的宗室头上!就说他们不甘失势,勾结鸾台叛逆,意图复辟!”
“只要温明远的刀子砍得够多,那自然也会钝的——一旦他砍不动了,就是我们反击之时!”
“而本官,现在要去姑母膝下尽孝了。也就是说,本官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是!”心腹躬身应道。
温瑾闭目养神——听说这远方姑母膝下有一幼子名曰兰攸,乃楚州一带统领。
这些年常不在家,故而婚姻大事被耽误至今。这次姑母让她过去,未必不是存了心思。
只要不出意外,兰、温两家的连姻势在必行——虽然兰氏与梅氏祖上早有婚姻之约。但由于两家人口都不兴旺,这些年也一直没有对得上号的,梅氏这一支的两位娘子皆已出嫁。想来又只能等到下一代了。
于是姑母这才看上了她。
马车颠簸着向北疾驰,温瑾望着这北地景色,忽然有了些说不出的预感。
这一趟北上,也许会有意外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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