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损友

　　苏朝一直想吃的小酒馆有一个特别的名字，三酉星，三个字很巧妙地组合成“酒醒”，里面除了供应新颖的江浙菜，还有丰富的酒类。店的面积不大，桌椅搁置得紧塞，像宋时肖这样的体格坐下来时都需要缩起腿，因此基本都是两人用餐，情侣居多，灯光暧昧，酒香四溢。
　　两人点了蜂蜜米酒，店里的特色，度数低，入口香甜，苏朝期盼了许久，一口接一口地饮。

　　苏朝严格遵循二八定律，不为两小时以后和八公里以外的事担忧，她年底才动身去美国，她和宋时肖还有整整两个月快乐的时光……当代都市男女都是只争朝夕的，只要这一刻，在一起还是开心的，就别提未来。

　　鸭舌煲酱汁浓郁，黄油柿饼软糯甜腻，筷子动得七七八八后，两人有空聊起天来，苏朝给宋时肖看车车剪出来的片子。
　　摩登世界冬暖夏凉，灯光明亮，在里面的人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遮风避雨，永远保持最舒适的温度，和自然区隔开来，苏朝的影片很好地呈现了这一点，还有来来往往的人影，骑手、穿制服的餐厅工作人员、保洁人员……日常生活里，他们的身影往往被忽略，厕所里靠着墙面休息的阿姨永远只是背景板，但苏朝用了大量镜头还原他们的生活。
　　宋时肖问：“我觉得摩登世界的现代性，呈现得很好，你还有没有想过它的平民性？”
　　“嗯？”
　　“你看，摩登世界里面的许多品牌其实相对平价，和新天地动辄巴黎世家和Dior不同，也因此以交易额来计算，它是沪市大型商场的榜首，里面的奶茶和快餐，对于百姓而言，是相对易得的。”
　　苏朝眼前一亮：“很有趣的角度，我会考虑做一些横向的比较，我明天就去工作室，和Luna他们讨论一下接下来的方向，和他们一起脑暴可有意思了……和你也是。”
　　说着往宋时肖面前的碗里夹了一块柿饼：“奖励给顾问的。”

　　宋时肖笑着看着苏朝，轻声说：“其实你一直在沪市拍电影也很好。”
　　苏朝喝酒的动作一顿，米酒入喉，方才香甜的酒竟喝出几分酸苦来。

　　其实宋时肖说这话没有太多的意思，他喜欢看苏朝投入工作，因为创作眉飞色舞的样子，工作室有志同道合的朋友，这很好。可谁有能保证他的随口一说没有私心呢？
　　没有希望她一直留在沪市的私心。

　　望着宋时肖温柔而滚烫的眼睛，这句话落在苏朝耳朵里，又是另一番理解，“然后每天像这样和你一起吃饭是吧”，一句不痛不痒的玩笑话，揭过有关现实的所有讨论，或者“你是希望我留在沪市，还是留在你身边呀”，多几分调情，苏朝对都市男女的对白规则驾轻就熟，但是但是……坐在对面的是宋时肖，不是一个局上新认识的男生，他有毫无保留的，真诚的眼睛，对苏朝而言，在所有规则之外。

　　沉默或许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有短短一瞬，苏朝慢慢放下酒杯，开口。
　　“我昨晚收到邮件，邀请我去旧金山的一个组，当导演助理……是我最喜欢的导演。”
　　宋时肖停了一下，手里的手机是苏朝的，还在播放着纪录片，他按下暂停，说：“这是好事啊。”是好事。

　　“多久去？”
　　“明年年初，过了元旦之后，正好把我手上的片子拍完。”

　　“去多久？”
　　“还不确定……至少得半年。”

　　“那之后呢？拍完会回来吗？”
　　“唔，我是希望趁这个机会，多认识人，我有认识的朋友说，幸运的话，结束后导演会把你推荐到公司或者其他导演。”

　　“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比起沪市，你会更想留在美国吗？”
　　“美国的电影行业成熟很多，有更多机会，也有更多展映和电影节……我当然想。”
　　“那很好啊，我肯定支持你。”
　　然后呢？还有吗？
　　可是没有然后了，宋时肖的祝福听起来真挚无比，没有失落，更没有挽留，他们都没再说话，安静得几乎能听见冰块融化的声音。

　　能不能不去，如果只是拍电影的话，国内也有很多很好的机会，沪市更是不乏电影展览和电影节。苏朝幻想过这样的话，可也清醒知道，宋时肖不是会说这些话的人。

　　店里拥挤局促，身侧身后尽是耳鬓厮磨的小情侣，人生嘈杂，可他们之间的氛围像是无尽的深海，沉默是覆盖于表层的冰面，他们无言地对视好一会儿。
　　宋时肖在心里苦笑，苏朝是不是以为她隐藏得很好？她心神不宁时小动作变多，因为平日总是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所以格外明显，她今天撕了三张餐巾纸。

　　方才还醇厚香甜的米酒，变得食不遑味，宋时肖有时在想，究竟是苏朝在愚弄他，还是上帝在愚弄他？
　　当年，隔离一共十四天，第一天苏朝和宋时肖拖着箱子，苏朝还欢天喜地，说正好可以住几天单人间，结果到了第三天苏朝就开始无聊，当时他们晚上的娱乐生活是站在阳台，隔空和彼此聊天，宋时肖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好看，圆圆的一轮。
　　宋时肖有些不自在，他前一晚才做了那样荒唐的梦，关于苏朝的。他甚至不敢看苏朝晾起来的衣物，有她贴身的……

　　苏朝看上去也有心事，她望着月亮，问：“有一件事。”
　　“嗯？”

　　“不是大四了吗？我知道你肯定会保研留校，但我前几天咨询了中介，我想申请美国的学校，读电影制作……我想拍电影来着。”
　　苏朝靠在阳台左侧，宋时肖站在阳台右侧，两人离得很近，只隔了约半米的空气，宋时肖甚至能看清她闪烁的眼神，苏朝少见有这样不自信的表情、不坚定的语气。

　　宋时肖好一会儿才听懂苏朝的意思：“你想去美国，学电影？”
　　九月初的夜风凉爽，宋时肖难得茫然：“怎么这么突然？”

　　他一直以为她会和他一样留校保研——事实上，上个寒假苏朝也是这么说的，虽然和他不同，还没想好具体的研究方向，导师也没找，可这不难。
　　……他一直以为，他们还有很多很多年。

　　“也没有很突然啦，不是和你聊过吗，我感觉我还蛮喜欢拍电影的。”
　　是，苏朝在疫情以前拍的短片，拍着玩的——那个春天，大家都被隔离在家，偶尔出门也是一片萧索，苏朝闲不下来，前不久沪市的短片征集，疫情为主题，苏朝随便拿去投了，竟然拿了二等奖。

　　苏朝不知道宋时肖的心理活动，自顾自唉声叹气：“不过我还没想好。”
　　“为什么呢？”

　　“第一，开销很大呀，虽然我父母是愿意支持我，但还是有点愧疚。第二，我以前完全没学过电影。第三，毕竟是全新的国家……还是很害怕的。”

　　苏朝露出困扰的神情，她讲得条理清楚，显然事先想过许多遍。
　　苏朝以为宋时肖会告诉她这些都不是问题，但宋时肖没有着急反驳，听完后才说：“那我们不妨想象一下，如果你选择保研留校，会发生些什么？”

　　“……我会每天被你督促着看论文，写论文，写好的你还会帮我改，帮我投。”
　　宋时肖被逗笑：“我是该感到荣幸，你的未来里居然有我，还是该问你，怎么这么没有志向？”

　　苏朝却没有笑，因为她知道这将会是事实，前段时间毕业论文开题，宋时肖早早完成了他的开题报告，她却连导师人选都没有想好，还是宋时肖拉着她，把她的研究设想一点一点落实，才有了大致的架构。宋时肖已经在小有影响力的期刊里发了文章，她却连是否真的要继续读下去都还在犹疑。

　　苏朝的表情被宋时肖尽收眼底，夜色里掺杂了月亮的光辉，他的声音低沉柔和：“所以你想要这样吗？”
　　他看着对面女孩儿的神情一点点变得坚定：“不想。”

　　你看，你其实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那你想象一下，如果你去美国，会发生什么？”
　　“肯定会有机会拍电影，这次我想拍一个家庭主妇的生活！”夜色里，苏朝的眼睛倏地一亮，“其实是从我妈妈那里得到的灵感…… ”

　　苏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宋时肖专注地看着她，安静地听她讲述，她讲了好多好多，好一会儿才停下来，眼神仍然是发亮的。

　　宋时肖笑容加深：“所以，你其实早就知道答案。”
　　“可……因为疫情，回不来怎么办？”
　　“过半年，过一年，一定会好的，最多机票贵一点。”
　　“我没有学过电影……”
　　“你要学过你也不用读了，你有两年的时间去学习。”
　　“万一我……”
　　“分析和创造，不是这么泾渭分明的，这不是你说的吗，学术和生活本就是一体两面。”
　　“美国很危险。”
　　“这确实，早点回家。”

　　宋时肖一点一点，将苏朝感到未知的拆解开，条理清楚，月色里，她原先恐惧的情绪渐渐被抚平，她又说了许多，连家里好多小企鹅的公仔，怎么运到美国这种都提到了，有一条隐隐作痛，当时的她没有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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