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鸩

　　特殊材料制成的培养箱紧密排列着，从地板直达天花板，像图书馆里密密麻麻陈列的书架，中间只留下逼仄的过道。这里与其说是中转站，不如说是无数培养箱堆砌而成的迷宫。

　　各种奇异而刺耳的抓挠声此起彼伏，透过一格格狭窄的观察窗，魔鬼藤、灰喙鸟、麟虫、鲨齿兽等异种不断冲撞着坚硬的舱壁，摩擦出一系列令人牙酸的声音。

　　这种培养箱密封性和稳定性奇佳，按理说这些动静不会过分影响到外界，可唐旿的听觉实在过于敏感，再细微的声音落在他耳中也会被放大无数倍，成为扰人心智的噪音。放在平时，他可以主动削弱五感，降低外界环境对自身的影响，但此刻他却不能这么做。一旦放松警惕，就很有可能被敌人抓住破绽一招致胜。

　　唐旿两手一交，绞紧那杀死四方的黑衣人的脖颈，可这番动作无疑将自己腰腹以下部位暴露在对方的射程范围，黑衣人脸涨得通红，反手将枪管怼上唐旿肚子，毫不犹豫一扣扳机，砰！

　　预想之中的胜利并没有来临，黑衣人还没搞清楚状况，身后一空，紧接着唐旿绞着他的双手忽然一转，压着他的胸口死死摁下。这一招可真是要命，黑衣人喉头顿时腥甜翻涌。

　　原来唐旿在他出枪的瞬间往后一蹬踩在墙上，以黑衣人的脖子为支点平衡身躯，借势给他来了一掌，以报自己战斗手环被毁一仇。

　　黑衣人果然重心不稳背部着地，唐旿利落翻身下来，一低头，黑衣人正举枪指着他。

　　唐旿不慌不忙，“你的枪里好像没子弹了吧？”

　　黑衣人静了数秒，嘲讽一笑，意识到跟他玩“你赌我的枪里有没有子弹”并不现实，道：“不愧是今年精英营的榜首，检索能力竟已开发到如此恐怖的地步，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精英营的毕业生收获的关注度很高，何况是考核第一名，唐旿对他认识自己并不奇怪，不过有一点这人说错了，他判断枪里没子弹的原因很简单——算，根据弹匣和弹壳大小推算容量，再数他一共打出去多少发子弹。

　　最后，用一个假动作，骗出黑衣人手里最后一颗子弹。

　　如黑衣人所以为的运用哨兵发达的基础五感，通过细微的声音变化判断子弹余量或许更方便，但周围环境实在太过嘈杂，就算是神仙来了也做不到。唐旿自然没有说明这一点，让他这么误会下去也不错，自己越强，对方就会越束手束脚。

　　唐旿对他露出个不失嚣张的笑容，“看来下次出门要带面具了，长得太帅被人认出来也是我的错。”

　　“可惜……”黑衣人阴邪一笑，“你马上就要死了。”

　　黑衣人曲腿往上狠狠一顶，唐旿虽未中招，对前者的压制却空出半个身位，对方一个鲤鱼打挺，以牙还牙一枪托砸在唐旿正胸口，同时意念一动，一条通体黢黑的眼镜蛇忽然蹿出来，嗖嗖嗖爬出十几米。

　　终于舍得把精神体放出来了吗？唐旿不甘示弱，灰狼伴随一声长啸呼应而出，刹那间培养箱内躁动不安的异种被这股强大威压震得静了几秒。

　　精神体改变体型是有范围限制的，并不是想多大就多大，灰狼缩到最小，也有普通大型犬的大小，灵敏度必然不如游曳迅捷的眼镜蛇。眼镜蛇的目标只有一个——中转站的中控台，只要启动自毁程序，这里的一切就会随着一声爆炸灰飞烟灭，所有能用于破案的证据也会化做灰烬，到时燕疏与所做的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唐旿立刻抛开黑衣人，心念转动间，灰狼消失又闪现，一爪子拍在眼镜蛇的七寸上。眼镜蛇竭力声嘶，乌黑发亮的身尾顺着狼爪缠成螺旋，灰狼丝毫不让，两只精神体原地较起劲。

　　A级。

　　那便不足为惧。

　　“喂喂喂，拖延时间的把戏不要再演了。”

　　唐旿猛然回头。

　　黑衣人拖着个瑟瑟发抖的人，手持一把锃亮匕首，抵在那人颈前。

　　被挟持的人，正是竹竿。

　　不是让他躲好吗？！唐旿心道，随即又立刻想到对手是个A级哨兵，躲不躲都一个样。

　　竹竿浑身抖得不成样，嘴唇都在哆嗦，心一横眼一闭，怒骂道：“短耳！你当初怎么说的？！老子给公司当牛做马，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这个称谓听着耳熟，唐旿仔细在记忆里搜寻了一阵，他在跟踪他们两个时，曾听四方提过一次。

　　黑衣人，即短耳，面对竹竿的质问无动于衷，甚至有点想笑，“死到临头还在表忠诚，你这样的员工实属难得一见——那就为公司再贡献最后一丝利用价值吧。”

　　在短耳开枪射杀四方的瞬间，竹竿就意识到自己就是下一个清扫目标，落在对方手上，双手被钳在背后，挣扎中刀擦过脖子，刮出几条血痕，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短耳直接塞了团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呜呜说不出话，哀怨地看着唐旿。

　　“不想让他死就让那只狗松开爪子。”短耳道。

　　当精神体独立存在时，主人可以随时将其收回精神图景，但当另一股精神力量介入，比如此时——灰狼压制住眼镜蛇，精神体的收放就由不得主人做主了。

　　唐旿不耐烦地抬了抬眼皮，“你抓的是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短耳冷哼一声，“演技不错——但这招已经过时了。”说着他威胁似地在短尾脖子上比划了两刀。

　　唐旿无所谓地耸肩，“我当你夸我咯。”本来他也没指望能骗得了对方，他上前一步，眨眼换上一副有诚意的、人畜无害的表情，“其实你身手不错，等级不低，怎么会走上这种歪路呢？是不是赌博的爸酗酒的妈年幼的妹妹破碎的你？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从风塔退役多久了？有困难就上报组织呀，A级进化者哪有不管的道理是不是，最起码工作、温饱和基础医疗的问题能解决，哪有什么坎过不去要去违法犯罪的事？你看我，从小父母双亡，那是屋破雨漏人憔悴，幸得组织培养，才能有如今一番事业，还有个完美无瑕的搭档……”

　　“闭嘴！”再不阻止，这人恐怕能在短耳耳朵里念一本长篇小说。

　　短耳忍无可忍，抽刀一把扎在竹竿腿上，竹竿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喊，声音闷在嘴里，含糊不清，痛苦却实打实传递出来。

　　“拖时间不是个好主意。”短耳阴恻恻地，“你让他白挨了一刀。”

　　小花招被看穿，唐旿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自己的最终目的，并非击败短耳，而是尽可能拖延时间，等着燕疏与带着刑侦科的人赶来。

　　而短耳则不一样，他需要销毁中转站，且必须要赶在刑侦科到来之前启动自毁程序。

　　据唐旿猜测，短耳应该是从公司的密道过来，只早于唐旿三人一步抵达中转站，从监控中瞧见四方开门的那一幕，料定二人已经叛变，必须处理干净。密道另一边的海迪总部已然被包围，他只能从药材区的出口逃离，到时势必会和唐旿有一场恶战，若是先开启自毁程序，估计他的小命得跟着一起陪葬。

　　写做亡命徒，读作怕死鬼。

　　所以唐旿从一开始就紧缠短耳不放，不让他有一分一毫的机会靠近中控台。

　　明光但凡松爪，下一秒眼镜蛇就会爬上中控台，其中利害相当明确，短耳想用竹竿的命威胁他达成目的，没那么容易。

　　短耳脸色黑如锅底，他也明白了唐旿破局的方法就是拖字决，而他却不能轻易动竹竿，一旦自己真的杀了他，唐旿钳制住他用不了五秒钟，一败涂地的还是他。

　　只有用那个办法了。短耳一咬牙，豁出去了。

　　明光似乎察觉到什么，唐旿也在同一时间望向眼镜蛇，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

　　眼镜蛇柔软光滑的尾尖突然硬化，好似一根乌黑发亮的钢针，深深刺进灰狼皮肉，毒液奔腾涌入。明光顿时发出一声凄厉哀嚎，收到的伤害反噬到唐旿身上，他顿觉头疼欲裂，心脏如同被电击般癫狂鼓动，全身血液都仿佛失去调控下一秒就要从血管中爆开。

　　A级精神体的普通攻击不可能会对S级精神体造成如此强烈的伤害，甚至到了能反噬主人的程度，这是自杀式袭击！短耳的精神图景至少会坍塌一半！

　　唐旿在遭受反噬的刹那没想到这么多，他瞬间意识到短耳的目的，顶着非人的痛楚扑向中控台。可眼镜蛇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袭击不是开玩笑的，他的反应力和速度断崖式下跌，饶是如此，却从胸腔中硬生生挤出一股蛮力，先于短耳一步，用身体挡住了中控台。

　　短耳唇角勾起。

　　一瞬间唐旿从那笑容中发现了不对劲。

　　短耳扔开竹竿，弯身一扭，绕过唐旿防线，直抵中控台另一侧，对着一个外套玻璃罩的绿色按键重重锤下。

　　玻璃碎屑扎破皮肤，混合血珠脆声落地。

　　“Surprise。”

　　短耳如鬼魅般轻声道。

　　滴滴——

　　随着一道尖锐刺耳的滴滴声，中转站内所有培养箱应声而开，无数刻有异种信息的舱门纷纷弹开，挤占了逼仄过道所剩无几的空隙，密密麻麻从底至顶的方形舱门泛着森然冷光。

　　连日囚禁使异种精神状态差到极点，它们被恶意俘虏，单独监管，只被给予能维持最低生命状况的能量，这样才能令它们安分下来，半死不活地任人宰割，唐旿和短耳的搏斗激发了它们最后一丝气力。短暂的安静是饱经折磨后的麻木，可等它们意识到那道禁锢之门已然打开，渴望自由的小小火花登时引爆了生命深处的炸弹，排山倒海的精神冲击充斥了整座中转站，异种顿时沸腾了。

　　报复随之而来，距离最近的唐旿首当其冲，顷刻间无数异种如深海巨潮扑面而来。

　　明光伤势过重，已经自动回到精神图景。唐旿一人迎战，明明还在承受着灭顶的冲击，身体反应却快上数倍，多年战斗经验早让他形成条件反射，几乎不过脑子地抽刀挥砍。

　　到此刻他的战斗素养依然高得恐怖，精准下刀于每个异种的致命弱点，全无落空，个个一刀毙命，血雾漫天，犹如地狱罗刹。

　　趁其不备，短耳的手缓缓伸向自毁程序。

　　就在这时——

　　“给我——停下来！”

　　少女的高喊于混沌中突出重围，在鸦飞雀乱的中转站却如此清晰可闻。

　　刹那间所有疯狂攻击的异种都仿佛被按下静止键，无形的精神力遽然一掠而过。

　　横扫、锁定、涤荡。

　　异种纷纷安定。

　　砰！一声，短耳即将启动自毁程序的手凭空出现一个血洞。

　　短耳捂住血流不止的手，瞪大眼睛看着来人。

　　噔。

　　噔。

　　锃亮皮靴走入森白冷光，那人深邃眼眸藏在顶灯的阴影中，下半张脸冷峻如刃，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威严。

　　燕疏与平静的声音响起：

　　“你被逮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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