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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江舒微走出声茂大楼时,心里没有预想中的释然,也没有如释重负的畅快感。她戴上口罩和鸭舌帽,一身素净的便装让她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却掩不住眉宇间的疲惫。
拉开车门坐进后座,仇霜正低头刷着手机,见她进来,头也没抬地问:“结束了?”
“嗯。”江舒微摘下伪装,声音里透着挥之不去的倦意,“何玟喆不过不死心。道理她都懂,就是死鸭子嘴硬。”
“就这么放过她,是不是太便宜了?”仇霜放下手机,语气里带着些不甘。
这些年江舒微在声茂受的委屈,她看在眼里,怎么可能甘心就这么算了。
江舒微仰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般轻轻摇头。“网开一面吧。”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咱们没必要做得这么决绝。声茂毕竟是内娱巨头之一,我不希望过去的恨影响到未来。”
她的小孩已经够苦了。
她要易筠的未来,铺满鲜花与掌声,被爱意包裹,再无阴霾。
那些咽不下的气,那些受过的苦,谁都可以计较,唯独她不能。
何玟喆欠她的,或许永远无法还清,但人不能一辈子活在过去的泥沼里。
就像这世间的事,从来没有绝对的黑白。
何玟喆确实坏事做尽,却也曾在易筠最绝望时伸手拉了一把。她曾在江舒微家境最艰难时递过一根稻草,哪怕那稻草背后藏着更深的算计。
太多纠葛,早已分不清。
仇霜见她态度坚决,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往窗外瞥了一眼,嘟囔道:“等着吧,我把文件合同送过去,她看了没问题就签字。”
江舒微低头划着手机,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她给易筠发了条消息,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却迟迟没收到回复。
倒是陈怡发来消息,说易筠还在酒局上周旋,估计要很晚才能回汤臣。
心里泛起一丝莫名的慌张,江舒微指尖微颤。最近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她该体谅的,可理智总压不住那点莫名的不安。
“先回去吧。”她合上手机,轻声说。
*
汤臣一品的公寓里,灯光暖黄,却显得有些空旷。
江舒微换了鞋,把包挂在玄关的架子上,长舒一口气。刚想转身去厨房倒杯水,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她心头一跳,定眼望去。
是易驰均。
这位常年登上财经杂志封面的男人,此刻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指间夹着一支烟,烟雾缭绕中,那张被易筠完美遗传的脸看不出情绪。
他似乎等了很久,面前的茶杯已经凉透。
江舒微很快就接受了易驰均不请自来的拜访。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礼貌地问好:“易先生,您好。”
易驰均缓缓抬眼,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你就是江舒微?”他的声音低沉浑浊,像磨过砂石的大提琴弦,“小易那个团的队长?”
“是。”江舒微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指尖却冰凉。
“这七年,辛苦你照顾她了。”易驰均吐出一口烟,烟雾在他眼前散开,模糊了表情。
江舒微抿紧唇,没接话。
她能感觉到,这位叱咤商界的男人,语气里没有丝毫温度,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客套。
“小易不是个很乖的孩子。”易驰均继续说,视线飘向窗外的夜景,像是在回忆什么,“你们团里的人都比她大,承蒙这么多年照拂。”
江舒微的指尖掐进掌心,她垂下眼,避开易驰均的目光。
就在这时,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易筠推门进来,看到客厅里的场景,脚步顿了顿。
“……”她带着些微讶异,随即转向江舒微,眼底掠过一丝紧张,快步走过去握住后者的手,“你回来了。”
江舒微能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还有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反手回握,轻声说:“嗯,刚到。”
易驰均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脸色微沉,却没说什么。
易筠把江舒微护在身后半步,看向易驰均,语气硬的像冰:“您怎么来了?”
“过来看看你。”易驰均掐灭烟头,站起身,“顺便,见见江小姐。”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江舒微身上,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压迫感。
江舒微垂眸顺目。她不需要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能够进入她和小易的家,也不需要知道他来的理由。
或者说,理由是在场三人心知肚明的而已。
“何玟喆应该跟您说过,”易筠忽然开口,手臂微微收紧,将江舒微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语气平静却坚定,“我谈恋爱了,对象是个女孩。”
空气瞬间凝固。
易驰均脸上的平静终于裂开一道缝隙,他指着易筠,声音陡然拔高:“我不同意!”
“这事轮不到您同意。”易筠寸步不让,身高带来的压迫感在此刻尽显,“对象是我在谈,日子是我在过——哦对了,您好像从不谈感情,只上床。”
火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江舒微能感觉到易筠的身体在微微发抖,那是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在翻涌。
她急忙伸手按住易筠的胳膊,转头对易驰均说:“易先生,有话好好说,别激动!”
“你让开!”易驰均怒视着易筠,胸口剧烈起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对得起你妈吗?!”
提到“妈”这个字,易筠像是被点燃的炸药桶,眼神瞬间变得猩红:“别跟我提她!你有什么资格提她?!”
“小易!”江舒微猛地挡在两人中间,面对着易筠,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听话,先去吃药,深呼吸——看着我,好吗?”
易筠的目光死死锁着易驰均,浑身散发着暴戾的气息,却在听到江舒微的声音时,有了一丝松动。
她转过头,对上江舒微带着担忧的眼睛,那双眼眸清亮温和,像一汪能抚平所有躁动的清泉。
“能听见我说话吗?”江舒微轻轻捧住她的脸,指尖温柔地摩挲着她紧绷的下颌线,“听见了,就点点头。”
江舒微的声音就是塞壬般古惑人心的。易筠木讷地点了点头,眼神依旧有些涣散,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充满攻击性。
“乖。”江舒微笑了笑,那笑容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你去书房待一会儿,我和易先生聊聊,好吗?”
易筠还想说什么,却被江舒微的眼神制止了。最终,她不甘心地瞪了易驰均一眼,转身走进了书房,关门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
客厅里只剩下江舒微和易驰均。
“小易的脾气还是这样。”江舒微先开了口,试图缓和气氛,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您作为她的父亲,应该早就习惯了。”
易驰均没接话,重新坐回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冷水,一口饮尽。
他看着江舒微,那张在娱乐圈里被称赞“国泰民安”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从容,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
“江舒微小姐,久仰大名。”他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若有似无的嘲讽,“能让小易这么着迷,手段确实值得我‘敬仰’。”
话里的刺,竟然让江舒微瞬间一麻。
但她经历过太多类似的刁难,早已练就了一副刀枪不入的铠甲。她没动怒,只是平静地回视:“易先生说笑了。我不过是个唱歌跳舞的,没什么值得您‘敬仰’的。”
易驰均嘴角似乎翘了一下,却没什么笑意:“是么?那你倒是说说,你凭什么站在她身边?”
江舒微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小易性格古怪,从小就不好相处,浑身是刺,听不进任何人的话。”易驰均的语气忽然软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倒是一点没遗传她妈妈。”
江舒微依旧沉默,指尖在身侧轻轻蜷缩。
易驰均似乎陷入了回忆,眼神有些放空:“她妈妈是秦家的小姐,现在潼安集团总裁的亲妹妹。你也知道,小易今年二十二了。”
“二十三。”
江舒微兀然轻声说,打断男人的叙述:“她今年二十三了。”
“……朱家那边有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孩,算是青梅竹马。”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朱氏集团的小少爷,手里握着家族产业的股份,江小姐要不猜一下他的身价?”
江舒微沉默的看着他。
易驰均竖起四只手指:“四个亿。江小姐您有什么呢?”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江舒微心上。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
江舒微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雄厚的背景,甚至连一个体面的学历都没有。
在易驰均这样的人眼里,她和易筠,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应该让步。
……她应该让步吗?
手心沁出冷汗,江舒微深吸一口气,缓缓抬眼,直视着易驰均:“易先生,您知道小易有抑郁症吗?”
易驰均的脸色骤然一变,像是被踩中了痛处,猛地拍了下桌子:“江舒微!话可不能乱说!”
“她有抑郁症,可您一直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后来拖成了躁郁症和双相情感障碍。”江舒微没有退缩,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因为当初秦阿姨,也是因为抑郁症走的,对吗?”
易驰均太阳穴旁的青筋瞬间暴起,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即使没有暴怒,那股压抑的气场也足以让人窒息。他死死地盯着江舒微,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江舒微捻了捻指腹的汗,“您不愿意接受,接受她也得了和当初秦阿姨一样的病,您不承认,因为害怕。”
“害怕她也会——”
“江舒微!!”
男人几乎是低吼式的呵斥混着她心一横的后半句话而出:“——和秦阿姨一样死掉!”
内心最恐惧的黑暗与梦魇被从冠冕堂皇下剥开,明晃晃的扔在白日之下,男人最后的堡垒也被击垮,眉目纵横间有些颓败。
黄昏后的夕日很美,燎着一片云。空气中的尘埃随着爆发的平息而缓缓沉下去,江舒微背后生出一层汗。
“您不愿意承认,是怕她重蹈秦阿姨的覆辙。您把对秦阿姨的愧疚,全都变成了对小易的控制,却从没想过,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房间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易先生,您很爱小易。”江舒微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只是您用错了方式。”
易驰均猛地抬头,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震惊、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您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浓浓的苦涩,“所有人都说她命不好,说我把她扔在声茂不管不问,说我偏心那些私生子女,害死了她妈,又要害死她。”
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竟流露出一丝脆弱。
“我白手起家,从一无所有到今天,以为能给她最好的,可到头来,连怎么爱人都学不会。”
江舒微看着他,忽然有些理解了易筠身上的矛盾。
那份拧巴的别扭,或许正是从这里继承的。
她被母亲勒索到不敢祈望的被爱,和被父亲勒索到不敢尝试放弃的自由。
“着情……是这个世界最美好的女人。”易驰均望着窗外,声音低得像梦呓,“她是第一个爱我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可我把她弄丢了。”
他顿了顿,像是在平复情绪:“我总以为,只要给小易最好的物质生活,只要不让她受我当年吃过的苦,就是对她好。”
江舒微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我很难相信有人能一辈子爱一个人。”易驰均转过头,目光落在江舒微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审视,“这是我二十多年来的总结。爱一个人不难,爱下去太难。”
江舒微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您说的对。所以小易做到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骄傲的笃定:“我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就像您说的,她的病让她很难‘正常’地生活。可她选择冲破生理的痛苦去爱我,也选择等我的回应,一等就是这么多年。”
七年,不长不短,却足够让一份懵懂的心动,沉淀成深入骨髓的执念。
易驰均沉默了很久,久到江舒微以为他不会再说话。
“她比我强。”他忽然说,语气里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一丝落寞,“她懂得珍惜。而我,只会失去。”
江舒微没接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你们,”男人顿了顿,“好好的吧。”易驰均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他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却又顿住了,背对着江舒微说:“着情生前最喜欢红玫瑰,小易也偷偷在花园里种了一片。”
江舒微忽然明白了什么:“您——”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玄关处传来关门的轻响,公寓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江舒微站在原地,愣了很久,眼眶忽然有些发热。她走到书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
易筠回到房间扣了两片劳拉西泮,囫囵吞下,就拿着手机工作以分心。
仇霜跟她对接着工作忽然来了一句:【你是不是犯病了?】
【嗯?】
【十一个字能打错五个,吵架了?】
易筠“啧”了一声,把烟屁股往阳台栏杆上一跺打字回复:【我爸来了】
对面回了个“你加油”的吧表情包。
“小易?”
门很快被拉开,易筠红着眼眶看着她,像只受了委屈的大型犬:“他没欺负你吧?”
江舒微摇摇头,伸手抱住她,把脸埋在她的颈窝,“没有。”前者顿了顿,“你抽烟了?”
易筠紧紧回抱住她,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傻瓜。”江舒微拍拍她的背,声音带着笑意,“我可是你姐姐,这点事算什么。说,是不是抽烟了?”
“……”
“那就是了。”江舒微拉开一些距离,点了点她的鼻子,“今晚不许做。”
约法三章,为了治病,私下易筠必须遵守规则。
女孩闷闷地哼了一声,企图撒娇蒙混过关。江舒微笑了:“勒死我了!说好的,没用!”
好吧,撒娇失败。
易筠把她抱得更紧了。“以后不许再一个人面对他,听见没有?”
“知道啦,我的小醋坛子。”江舒微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饿不饿?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易筠点点头,却没松开她,只是把头埋在她的肩窝,像只找到归宿的小兽。
客厅的灯光依旧暖黄,窗外的夜色温柔,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江舒微轻轻拍着易筠的背,像是在哄小孩。
她忽然就什么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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