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顺利

　　答题卡除了语文这科没发下来，其他科都回到学生手中。

　　语文课上，老师拿着一沓答题卡上到讲台，她说她认真看了每位同学的答题卡，个别同学的作文字迹惨不忍睹，必须练字。

　　重点批评了几个同学的，其中包括程浔，老师点评他的内容不错，但是字迹张牙舞爪，比鬼画符还难看懂。

　　教室里响起一阵哄笑。

　　下课后，宋秋暄的椅子被人用手扒拉了一下，她往后转身。

　　程浔摊开语文答题卡，很是不理解地指着作文说：“真的很难看懂吗？宋秋暄，你不觉得这很有个人的笔锋吗？”

　　宋秋暄手撑着桌子，不遮不掩地扑哧一声笑了，没和程浔熟悉之前她或许会客气点头，然而现在两人过了需要顾忌对方情绪的阶段，宋秋暄不给面子地说：“个人特色是挺明显，笔锋倒是没看出来。”

　　“说的这么委婉，其实意思就是丑得明显？”程浔折起答题卡，塞进了桌肚。

　　宋秋暄以为他因为字丑而烦恼，收敛起笑，拍了拍他的桌子，正儿八经安慰道：“还有时间练的，别气馁了，而且也没有很丑。”

　　程浔手肘撑在那摞叠得高高的书上，下颌支在上面，像是真的被她安慰到，眼睛浅浅地弯起，“上课时老师夸了你的字工整清秀，我想观赏一下。”

　　“你不是看过吗？”宋秋暄话是这样说，却还是顺手把答题卡放在他的桌面。

　　“你的字一开始就写得很好吗？”程浔指尖划过她的字迹。

　　“不是啊，初中时我照着字帖练过，字帖还是我妈帮我买的，也是她监督我练的，不然我可能坚持不下来。”宋秋暄回想起往昔，嘴角绽开和煦的笑意。

　　程浔抬起眼睛看着宋秋暄，窗外的风扬起她的发丝，拂过白净的脸，她抬起手把碎发往耳后挽，露出的耳朵也很白。

　　程浔低头喉结滚了滚，他轻咳一声，说：“我喜欢你的字。”

　　“是吗，我记得我妈当时买了好几本字帖，还有一两本我没用过，我今天回家找一下，找得出来就带来学校给你练。”

　　程浔漆黑的眸闪过一抹情绪，他抬手缓缓地把答题卡还给宋秋暄，他嘴唇动了动，语气和平时没什么区别：“谢谢。”

　　程浔紧抿着唇垂下眼睛，阳光打在他的眼睫毛上，拓开一层阴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沉郁样子。

　　他想，为什么要在一些小事上对我那么好呢，大概程浔感受到的爱太少了，面对好意时总是手足无措，反应都是迟钝的，脑子清醒后，他像宕机的机器插进电源，重新工作，他变得兴奋又高兴。

　　滚烫的灵魂躺在海岸边，被浪潮汹涌地拍打，他想挽留冰凉的海——缓解滚烫的痛。

　　程浔眼睛抬起，深邃的目光望向宋秋暄，很真情实感地说：“宋秋暄，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了。”

　　他的声音清洌好听，低低的声线，他刻意小声地说，只保证让宋秋暄听得到。

　　宋秋暄将答题卡放进文件夹，她听到程浔这样说，也察觉到他的目光灼灼，心中一乱，语文答题卡放错区域，她耳朵发烫，还要装作不放在心上的随意样子，摆了摆手：“不用客气，你不是送我灵丹妙药了吗，同……朋友互帮互助嘛。”

　　灵丹妙药指的是祛痘膏，宋秋暄用了见效很快，到了今天只有一点痘印痕迹，大概两三天后就会彻底消退下去。

　　程浔眼里浮现调侃的笑意，他点头：“嗯。”

　　*

　　月考过后学校安排了家长会，时间安排在周五下午，开完会就可以放学。

　　这种时候学校总要搞些繁琐的仪式，比如写两封信，一封写给高考后毕业的自己，一封写给父母。

　　午休时间，大多数人少见地没睡觉，在绞尽脑汁地写信。

　　宋秋暄用了二十分钟写完信，压在书下，她悄悄地扭头往后看，发现程浔没在写信，他桌面摊开字帖，握着笔练字，看起来很专心致志。

　　周围的同学都在写信，宋秋暄问他：“你写完信了。”

　　程浔点头，随后又摇头，“算写完了。”

　　宋秋暄满脸不解：“什么意思？”

　　程浔笔尖一顿，他轻描淡写地说：“我爸妈上班，没空来开家长会，我只写了给自己的信。”

　　程浔没有实话实说，程荣垦的确是工作繁忙，但是张玉云下午是呆在家的，前两天他提起家长会，张玉云表情微妙地一僵，去和不去两个简单的选项，她思考了有两分钟之久，最后问这次家长会重要吗？

　　程浔说不重要，没必要去，有些道理参透之后，他反倒没那么执着了，按照原来的他，大概会反问两句，让局面僵硬，现在他觉得以前的自己太傻了。

　　张玉云听到后，瞬身松懈，像是卸下重担。

　　程浔挺想笑的，忍住了，因为笑出来不知道笑的是谁，是没缺席过程汀家长会、偏心偏到九霄云外的爸妈，还是曾经傻缺地企图反抗他们的自己。

　　程浔是看开了，但却不代表他可以轻轻松松地说出，这像揭开伤疤一样艰难。

　　无论如何，那到底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他不会向任何人倾诉，他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怜悯的目光。

　　那些目光他不是不可以接受，只是不可以是因为他的脆弱。

　　程浔从桌肚里掏出那封写给高考后的自己的信，放在宋秋暄眼前，“如果你想看，可以给你看。”

　　宋秋暄还处在知道程浔没人来开家长会的恍惚中，她愣愣的，本来没想看的，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接了过来。

　　宋秋暄转身回去，手支在桌上，打开信，说是写给自己的信，不如说是愿望清单。

　　依旧是程浔张牙舞爪的字迹，纸上写着两个愿望，一是下个学期进入重点班，二是考个好大学。

　　*

　　家长会结束后，宋秋暄和徐艳贞一起回家，家离学校不算远，她们步行回去。

　　走在人行道上，徐艳贞挎着包，面露疑惑和不解地说：“暄暄，上次听你说座位是按成绩排名选的，你怎么选倒数第二排？”

　　徐艳贞心里对那个座位是不满意的，她就觉得倒数几排的座位不好，听课效率不高，老师有时也难以顾及，单桌她倒没什么意见，可以避免被同学打扰学习的可能。

　　宋秋暄拽着书包背带，黑睫一颤，她选那个座位，有大半的原因与程浔有关，她十分清楚，这个绝对不能告诉徐艳贞，上高中之前，徐艳贞就明里暗里警告过她，早恋影响学习、前途，早恋绝对不行，早恋不被允许。

　　大概就是青春叛逆期，宋秋暄其实很懂事听话的，但她在这件事上，顺其自然，随心所欲，完全没有按照要求束缚自己。

　　慌乱地思索着，宋秋暄低下头，竭力装出一副轻松随意的样子，牵起唇角：“开学那会儿就是这个座位，我习惯了。”

　　徐艳贞身上和煦的气质倏然消散，语气斩钉截铁：“但是坐在后排不好。”

　　天色铅灰，风吹过，云缓慢地移动，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下班的，放学的，散步的，应该是热闹的，不知为何，有萧瑟的气息弥漫，大概这就是秋天。

　　宋秋暄的板鞋一脚一脚踩过树叶，有时很难适应徐艳贞突如其来的强势，没有任何缓冲，她不能做任何准备，被迫照单全收。

　　宋秋暄沉默了。

　　“你喜欢单桌，下次选座位可以挑前面几排的。”徐艳贞抬手，动作轻缓地为宋秋暄挽起碎发，“刚才的家长会，班主任也提到了，后排同学的纪律没有前排的好，妈妈这是为你着想。”

　　“我知道。”宋秋暄没来由地感觉到空气变得稀薄了，有时笑可以掩饰很多情绪，所以这时她又笑。

　　徐艳贞点了点头，又状似无意地说：“暄暄，你和你后桌那个男生看起来关系不错啊，我看见你们在走廊外聊了好几句，以前我可是从来没见过你交男生朋友。”

　　宋秋暄这时很敏感，她明白这是试探，本来应该慌乱的她，反倒格外镇静，语气平缓：“我们座位近所以交流多。”

　　徐艳贞像闲聊时听到有趣的事那样笑起来，眼尾的褶皱更深了，“他的成绩好吗？”

　　车道上鸣笛声吵得耳朵嗡嗡响，她实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在徐艳贞等不到回应，“嗯？”了一声之后，宋秋暄才抬起头，情绪转换，眼睛闪着亮光似的，又是那副温顺开朗的样子，她像是耍赖皮一样说：“妈，你干嘛要这么关注我的同学。”

　　“我们去东临街的甜品店吧，你上次不是说好吃吗？”

　　徐艳贞看着宋秋暄天真无邪的眼睛，意识到自已可能过于忧虑了，她点了点头。

　　*

　　KTV包厢里，四射的灯光五颜六色，歌声人声混杂，有些混乱，赵烔鸿身为这场生日聚会的主角，告诉大家订的蛋糕还要一会儿才到，然后他热情地招呼大家尽兴玩。

　　梁示哲进来就找程浔，看他坐在角落沙发，拿着两罐啤酒穿越人群凑过去，“你挑了什么礼物？”

　　“耳机。”程浔拉开拉环，仰头灌了一口。

　　梁示哲意外地一挑眉：“你这次有心了，上个星期赵烔鸿的耳机被他摔烂了，打游戏气的。”

　　程浔语气淡淡：“他专门告诉我礼物就要耳机。”

　　梁示哲嘻嘻哈哈笑了，吐槽道：“这小子鸡贼啊。”然后点了点头，语气又变得很理解他，反过来控诉程浔：“这还不怪你，为了中考他学习都要学傻了，最讨厌文字，结果他上次生日你送科幻书。”

　　程浔皱眉，“这不是你提议的吗？”

　　“屁嘞，我说送书送鞋送中考题卷什么都可以，谁知道你送那个，送书你好歹选个动漫书啊。”梁示哲无语地晃脑袋，“说白了，你就是没费心思想，真搞不懂你了，心思不知道放在什么上。”

　　程浔不置可否，他不就一直如此吗，对周遭的事持漠不关心的态度，就算是朋友的兴趣爱好也不挂心。

　　梁示哲深知这一点，这也不是不可赦免的缺陷，就像是某个特质或属性，人的一部分，除了这点，其实他觉得程浔本质是个靠得住且真诚的人。

　　后面生日蛋糕到了，大家围着大桌，唱生日歌，送生日礼物，气氛欢快。

　　程浔上次喝酒是初中毕业的那天，隔的时间挺久了，这次喝多了脑袋开始昏沉，他碰了下梁示哲的肩，示意梁示哲让他出去。

　　程浔推开包厢沉重的门，他脚步还没迈出去，一道身影顺着他开的门溜出来，是个长相明艳的女生，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轻盈地扬起。

　　她站着等程浔出来，程浔看她一眼，没什么印象，他收回视线往卫生间走。

　　“程浔。”女生小跑追上他，问：“你应该还记得我吧？”

　　程浔揉了揉太阳穴，不甚在意地说：“你是赵烔鸿的同学？”

　　楚浅陌说：“是啊。”她从这句话反应过来程浔不记得她了，表现出一副很失落的样子，“你果然不记得我了，初中我在你隔壁班，送了几封信给你，你从来没回过，我以为你眼熟我了，结果还是不记得。”

　　“开学第二天我又送了情书给你，结果你还是没回，气得我下定决心这个学期都不去找你，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见你，这叫有缘。”

　　程浔微皱起眉，偏头看向她，能把这些话轻易说出来的女生，他实在少见。

　　楚浅陌激动地迎上程浔的目光，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状，“这次你可得记住我，我叫楚浅陌。”

　　“我们不是同学，好像没什么必要记住你。”距离卫生间还有十几米，拐个角就到了，程浔脚步一停，疑惑的目光撇向她，“你要一直跟着？”

　　楚浅陌看起来没为他的上一句话伤心，很好脾气地解释：“我可以就在这里等你。”

　　楚浅陌的意图很明显了，加上她刚才直言不讳地说什么情书的，现在程浔觉得必须说清楚点。

　　程浔低头看她，语气有些郑重地说：“你刚才说的那些信封情书我其实从来没有拆开看过，以后别把虚无缥缈的情感寄托在我的身上。”

　　楚浅陌仰起头，看见程浔在昏昧灯光下线条优越的下颌线，她叹口气，纠正道：“我是真的喜欢你，不是虚无的情感。”

　　程浔才不相信，她连他的性格都不了解，就谈喜欢，或许只是看着他还过得去的皮囊，把他幻想成完美无瑕的男性，这样的喜欢像悬在桌边的玻璃杯，一碰就倒，接着破碎。

　　程浔鼻腔轻哼，他淡淡地扯起唇，不想争辩真的假的喜欢，忍着情绪说道：“不管你怎么想，我都给不了回应，因为我有了喜欢的人。”

　　楚浅陌往后退了一步，难以相信地盯着程浔看，声线不稳：“拒绝我别找这么蹩脚的理由，怎么可能啊，你初中不也没答应任何人的追求吗？”

　　有个三十多岁的男生从包厢出来，喝得满脸通红，走路颤颤巍巍，程浔听见动静，看了他一眼，那男生接着电话，嘴边脏话连炮似的炸出。

　　“如果没有其他事，就先回包厢里，喝醉的人神志都挺不清的。”程浔说完身影便消失在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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