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燕怀安》

　　燕南之就这样又昏昏沉沉的躺了两日，等他再醒来时，身上的伤已经重新做了包扎。

　　沈知安不在屋子里。

　　他起身跛脚朝外走去，在院子里看见沈知安。

　　屋顶与路面的积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周边只是依稀露点白。

　　沈知安坐在椅子里，正瞧着院子里那一对觅食的雀儿。

　　十四正坐在堂屋的门槛上解一对九连环，见到燕南之瞬间站起了身，叫了一声燕大哥。

　　病去如抽丝，燕南之看上去还是比以往瘦了一大截。

　　他走了几步，腿上仍有些受不住力，干脆就在门槛上坐了下来，半靠着门廊，望着沈知安问：“换的这一副药，用完有没有觉得腿好点了。”

　　“好多了。”

　　燕南之继续追问：“站得起来了吗？”

　　“可以，但是仍然走不得。”

　　“站起来我看看。”燕南之问得自然，他一心惦记着沈知安的腿，听闻他能站起来，自己心里也免不得高兴，丝毫没发觉自己这半命令的口吻有何不妥。

　　沈知安偏头，见燕南之那双眼就赤裸裸的落在了自己这条腿上。

　　十四忙放了东西下去搀扶着沈知安。

　　这几日，沈知安每日都练习着站起来，他的搀扶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在燕南之注视的目光下，沈知安扶着十四的手，另外一只手撑着轮椅起身，腿部用力，当真站了起来，不过也只是片刻，不多久他的腿就开始颤抖着，又重重的坐回了轮椅上。

　　他依然觉得不堪，依然厌恶自己这双腿的模样，只是在这之间，又掺杂着一丝希望，能站起来了，是不是再用药下去就能好起来了。

　　燕南之依然倚半倚在墙上，目光虚虚的，又将视线落回自己的腿上，他说：“老瞎子死了。”

　　沈知安点头：“赵当家跟我提过一嘴。”

　　燕南之继续恩了一声：“他有一个师弟，在淮阳，我原本是打算回来带你去的，不过按我目前这样子，一时半会儿可能去不了，时间得再往后延延了。”

　　沈知安也看回了燕南之那一条腿，说：“不打紧，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说完他嘴唇抿了抿，又继续问了句：“你的伤要不要再请大夫来复查一下。”

　　如今四处打仗，伤筋动骨的药材价格滑滑的往上涨，燕南之掂量着剩下的银子，轻飘飘的道：“小伤，不碍事，你再晚些问，伤口就要愈合了。”

　　他轻飘飘的模样，若不是自己亲眼所见，仿佛身上只是割了一道小口子一样。

　　沈知安也没再多说话。

　　傍晚时分，十四回了寨子里，赵二刀说有活儿，最近应该是要出一趟远门，具体是什么活儿，他也没有跟燕南之细说。

　　晚上，燕南之跛着脚跑上跑下的给沈知安煎药，他腰腹部的伤还隐隐作痛，动作起来迟缓又滑稽。

　　在去不夜城之前，他还想着沈知安对他的触碰十分厌恶，原本还想着等回来的时候去奴隶市场给沈知安买个合心意的人来侍奉他的。

　　可现在，这个念想只得作罢。

　　老瞎子给沈知安的药方里开了一味活血的药物，平日里就不算便宜，如今战乱时期，这药材更是上涨到了天价，届时还得同他去南方，怎么算都是得花上一大笔银子的，谁也不知道沈知安这腿要医上多久，他只能省省，将一分银子掰成两分来花。

　　两人简略的吃完了饭，燕南之出去收拾残局，沈知安坐在轮椅上盯着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药。

　　这些日子他同郑怀兴的联系并不少

　　沈知安也知道外边什么情况，每年打仗，最耗的除去粮食就是药材。

　　燕南之说小伤的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有什么问题，现在望着眼前这碗药，他突然就反应过来了，燕南之是不是没银子了。

　　既然没有银子了，还给他买这些药材做什么？

　　燕南之不知沈知安在想什么，他端来了一盆冒着热气的水，放在沈知安跟前，问：“需要帮忙吗？”

　　两人说开之后，沈知安还是不大愿意让燕南之触碰他，平日里大多事是自己来，或者让十四搭把手。

　　他的进步很大，当他在寨子里发现自己有了依赖燕南之的心思之后，就有意识的开始练习，这些时候，他已经能勉强从轮椅上翻到床上，又或者从床上翻到轮椅上，基本的洗漱梳头能轻松完成。

　　他的手比腿恢复得好了很多，稍微有些力气了，但依然无法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所以，他的头发最后总是松松垮垮的束在脑后。

　　燕南之见状，也没说什么，沈知安乐意自己动手当然好，他又不是真的一身贱骨头，要上赶着去伺候人，尤其是他现在，全身又酸又痛，乏力得很，只想赶紧躺下睡一觉。

　　沈知安没让他失望，他说：“我自己来就行。”

　　燕南之点了点头：“弄完放在这里，我明天再收拾。”他说完转身，躺回了自己的床上。

　　他的床由两根木凳子升级到加了一块长木板子，至少，他睡觉不用再悬空着身子，确实舒坦了不少。

　　刚沾上床不多时，燕南之呼噜声就响起了，可见他确实是累得厉害。

　　燕南之是睡着了，沈知安却是睡不着了，睁眼对着屋顶望了大半宿。

　　三月底，燕南之的腿上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虽仍然有些跛脚，但是只要不细看便不大看得出来。

　　他开始变得忙碌，早出晚归，为去淮阳做准备。

　　这期间，沈知安也让十四帮忙传一封信，这封信不是给别人，正是给汶陵的郑怀兴。

　　自那日在寨子里之后，郑怀兴同沈知安就常有往来。

　　郑怀兴上次见了沈知安，回去就将这事儿跟他的头儿说了，本想将沈知安接回县衙里，哪知被沈知安拒绝了，后来他们放心不下沈知安，干脆让郑怀兴乔装打扮到了木斯镇住下了。

　　剿匪结束后，郑怀兴也借着县长的名义，又去了几趟寨子里，早跟十四混了个眼熟了。

　　十四在寨子里见过郑怀兴跟沈知安一起下棋，也知道他们说得上话，他虽不喜欢当官的，不过沈知安让他去帮忙，他也会乐意跑腿一趟。

　　这日，十四去镇上邀请了郑怀兴。

　　郑怀兴来了后如以往一样，在屋子里下棋，十四待不住，回了院子里。

　　燕南之从外间回来的时候，就见十四一个人在院子里瞎比划，他问：“哟，怎么回事儿，今天你大哥不指点你功夫了？”

　　十四得知沈知安也会武功之后，常央着他指点自己，且每次都在燕南之跟前炫耀自己这个新师傅教得有多正式。

　　“好浓的酸味啊，燕大哥，你偷摸着出门吃醋了？”

　　“吃你的醋？”燕南之勾了唇角笑了一声，他什么也没有说，那意思是你也配？

　　十四说：“不然你，你嫉妒沈大哥同我关系好，跟我形影不离，还教我功夫。”

　　燕南之笑了，他本想说老子当年跟他比划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呢，话到口边又忍住了。

　　“嫉妒，嫉妒死了，怎么，你沈大哥发现你太笨，今天不教你了?”

　　十四收了手中的木棍说：“有客人，在里边下棋呢！”

　　客人？沈知安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有哪门子的客人。

　　十四解释：“是汶陵县的师爷。”

　　他将那日的事同燕南之再讲了一遍，其实他离开木斯镇时里面发生的事在这之前赵二刀已经同他讲过了，不过他并未将这位师爷放在心上，想不到沈知安已经跟人搭上线了。

　　十四看他往堂屋里走问他：“你不进去？”

　　“我进去做什么？”沈知安活过来肯定不会让自己就这么窝窝囊囊的活着，他要跟谢重山斗，就需要人员需要兵马。

　　联系上郑怀兴虽然快，但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并不令人惊奇。

　　他忙着将手中的草药碾成粉，备好在路上用。

　　屋内沈知安同郑怀兴面前是摆了一盘棋，可是两人的心思都不在旗子上。

　　今日就算沈知安不去找郑怀兴，郑怀兴也是打算找他的，国都那边传来消息，勤阳王弑君上位，不过短短数日，便肃清朝野，朝中风向一变再变。

　　“听说准备领兵南下亲征。”

　　“这么突然？”

　　“蓄谋已久的事了，他叔叔还在位的时候，他跟沧州孙丘本就有隔阂。”

　　孙丘有一女儿，几年前便入了宫，成了永博琅他叔叔的宠妃。

　　这些年来，狐假虎威的事情没少做，两方互看不顺眼。年前，传言勤阳王挟天子令诸侯，闯入宫中将他叔叔控制住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孙丘当即联络众人集结兵马准备救驾。

　　勤阳王将孙丘他女儿的一只手送了去，这梁子就越结越深了。

　　然后没多久，就传出了勤阳王弑君的消息，现在朝局勉强稳定，他便开始准备南下清旧账了。

　　沈知安在这偏远小城，倒还真未听闻这些消息，他又问：“其他州呢？”

　　郑怀兴说：“其他州大多没什么动静，都在静观其变，不过谢重山倒是跟孙丘暗中有些联系，谢重山野心勃勃，他看中的肯定不止幽州。”

　　两人又谈了些其他的，最后，沈知安才说：“过几天我要去淮阳一趟。”

　　“淮阳？”淮阳也在南方，这时局动荡不堪，郑怀兴有些担忧：“眼看南方战乱将起，这样的时局，您去淮阳做什么？”

　　“燕南之找到了能治我腿的大夫。”

　　郑怀兴刚得知沈知安的腿伤了的时候，也暗中寻了好些大夫，不过都是摇头表示束手无策，此时听沈知安说他的腿还有救，眼睛亮了亮，然后说：“我派人去，把那大夫请来就是了。”

　　沈知安摇头：“若是能请来，燕南之肯定早就将人请来了，不会亲自再去一趟。”他说得肯定，好似及其了解燕南之一样，这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他说：“现在不宜大张旗鼓轻举妄动，你们先在汶陵县待着，静观其变，我同燕南之南下走一趟就行了。”

　　郑怀兴还是有些担忧：“他那人，靠得住吗？”

　　沈知安的猜测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然后说：“他以前也是幽州人士，对我很熟，但是我不记得这号人物了,如果抽得出人手的话，也可以顺便派人去查查他。”

　　说完，沈知安又顿了一下，继续道：“他功夫不错，也很警惕，你们小心些，不要让他察觉了。”

　　郑怀兴应了。

　　出门的时候，院子里已经不见了十四的影子，他在堂屋里帮燕南之捡草药。

　　郑怀兴往屋内走，见燕南之很是客套的打了个招呼。

　　他嘴上说着贸然叨扰，实在是不好意思，实则一双眼在燕南之身上扫了几个来回。

　　他觉得眼前这人很眼熟，好似在哪儿见过，但是任他如何想也想不起来。

　　燕南之也很客套的请人入座。

　　郑怀兴没有认出燕南之，燕南之却是猜到了郑怀兴的身份。

　　他走路的姿势以及抱拳行礼虎口布满老茧的手，都足以说明他不是一位简单的师爷。

　　不像是师爷，倒像是军营里来的。

　　然后他想起了赵二刀对这群剿匪的人的描述，猜了个七七八八，又见他同沈知安走得近，自然而然就将人关联起来了。

　　不出意外，这就是猴子他们说的在青龙镇见到的那群人了。

　　想不到沈知安竟是不声不响的同人联系上了，他果然，还是小看了沈知安，不愧是跟着他兄长一起长大的，又怎么会当真这么脆弱不堪。

　　燕南之不动声色收回了视线，跟人简单的聊了几句后将人送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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