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青

　　寝殿内，空气仿佛被骤然抽空，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那股从门口蔓延进来的、冰冷刺骨的威压。

　　沈鸾澜才跑出几步，就感到那股寒意如影随形，瞬间攫住了她。她惊恐地回头，正对上沈瀛一步步走来的身影。

　　窗外的月光惨淡，透过窗棂，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他脸上惯常的平静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狰狞的沉郁。那双眼睛，红得吓人，里面翻涌着骇人的风暴，有暴怒，有被刺痛后的疯狂，更有一种她无法理解的、令人骨髓生寒的偏执。

　　他走得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是缓慢，但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尖上，带来泰山压顶般的窒息感。

　　“你再说一遍。”

　　他停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冰冷的杀意。

　　沈鸾澜被他这副模样吓得浑身发抖，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的雕花床柱，退无可退。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方才的愤怒，只剩下本能的自保和战栗。可心底那点不甘和委屈，却又在绝境中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她仰起脸，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混合着恐惧和绝望，声音却因极致的情绪而异常尖利清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

　　“我说我讨厌你！你听不懂吗！你不能束缚我！放开我！”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向对面的人，也割裂着她自己。

　　“讨厌”……“束缚”……“放开”……

　　这些字眼，彻底点燃了沈瀛眼中最后一丝理智的灰烬。

　　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沈鸾澜痛呼一声，却无法挣脱。

　　“束缚？”他逼近她，猩红的眸子里映出她惊恐万状的脸，声音低得如同野兽的嘶吼，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和嘲弄，“沈鸾澜，你以为你是什么？没有我，你在这吃人的宫里，能活到今天？”

　　他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眼中那片毁灭般的深渊：“没有我暗中打点，你以为你那点小聪明，能瞒过宸妃，瞒过父皇？没有我一次次替你挡开那些明枪暗箭，你能安然无恙长到及笄？赢玉公主？呵……”

　　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无尽的苍凉和某种近乎残酷的宣示：“这个封号，是我求来的！没有它，你现在就是他们用来联姻、巩固权势的棋子，被送去不知哪个边陲角落，嫁给不知哪个粗鄙武夫！”

　　他的话语如同冰雹，劈头盖脸砸下来，揭开了她一直懵懂无知、却真实存在的残酷现实。沈鸾澜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发现自己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那些看似巧合的顺利，那些若有若无的庇护……原来，都不是偶然。

　　就在这时，窗外遥遥传来宫中的打更声。

　　“咚——咚——咚——”

　　三更天了。夜最深，最沉的时候。

　　那悠长而单调的钟声，像是某种提醒，又像是最后的审判。

　　沈鸾澜被这钟声惊醒，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疯狂占有的脸，一种更深、更本能的恐惧攫住了她。这不是兄长对妹妹该有的眼神，这不是愤怒，这是……一种她虽未经历、却本能感到危险的、属于男女之间的极端占有和掠夺。

　　“哥哥……”她颤抖着，声音细弱破碎，带着最后的、微弱的祈求，“你不能这样……你不可以这样……”

　　她试图唤起他作为兄长的良知，试图拉住那根即将崩断的、名为伦常的细线。

　　沈瀛听到这声“哥哥”，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中翻腾的黑暗似乎有瞬间的凝滞。但随即，那停滞便被更汹涌的狂潮吞没。他低头，看着她在自己掌控下瑟瑟发抖、泪流满面的模样，看着她眼中清晰的恐惧和抗拒，心头那股毁灭一切的暴戾和某种病态的、近乎痛楚的怜惜疯狂交织。

　　“不可以？”他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低哑，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嘲弄和更深的执拗，“沈鸾澜，你告诉我，从小到大，我为你做的哪一件事，是按照‘可以’来的？”

　　他松开了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尖却流连地、带着某种贪恋的力道，拂过她湿漉漉的脸颊，拭去一滴滚烫的泪珠。那动作轻柔，与他周身散发的危险气息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沈鸾澜被他触碰得浑身一颤，巨大的羞耻和恐惧让她几乎崩溃。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偏开头，躲开他的指尖，仰起脸，用那双盈满泪水、却燃烧着最后一点清明的眼睛，死死瞪着他，声音嘶哑而清晰地，掷出了最后一道，也是她认为最不可逾越的屏障：

　　“我们是兄妹！”

　　兄妹！

　　血脉相连，伦理纲常，天地不容！

　　这五个字，像最后的惊雷，炸响在两人之间。

　　沈瀛的动作，骤然停住。

　　他脸上的疯狂和暴戾，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只剩下一种空洞的、死寂的苍白。他看着沈鸾澜，看着她眼中那份决绝的、用伦常筑起的壁垒，看着她因恐惧和愤怒而微微起伏的胸口，还有那声“兄妹”在空气中留下的、冰冷而绝望的回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寝殿内，只剩下两人沉重而紊乱的呼吸声，和窗外残余的、仿佛来自遥远世界的打更余韵。

　　良久，沈瀛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后退了一步。

　　拉开了两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距离。

　　他眼中的猩红渐渐淡去，重新变回那深不见底的幽暗，只是那幽暗之中，再无半分光亮，只剩下一片荒芜的、仿佛万物寂灭后的冰冷死寂。

　　他看着沈鸾澜，目光陌生而遥远，仿佛在打量一件失而复得、却又亲手摔碎的瓷器。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转过身，步履有些微不可察的踉跄，却依旧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走出了寝殿。

　　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

　　没有摔门，没有怒斥，甚至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

　　只有那离去的背影，在惨淡的月光下，孤直得如同一柄插入冰原的、断绝生机的利剑，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万念俱灰的沉寂。

　　沈鸾澜瘫软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床柱，怔怔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

　　赢了？还是输了？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声“兄妹”说出口的瞬间，有些东西，真的彻底碎掉了。

　　而窗外，夜色正浓，三更的寒气，无声地渗透进来，冻结了殿内所有的暖意，也冻结了她心头最后一丝，或许从未存在过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从此，他们之间，只剩下一道名为“兄妹”的、冰冷而坚固的、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而这鸿沟，究竟是他的囚笼，还是她的，此刻，已然说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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