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拾影

　　眼泪。

　　方知青确信脸上流下来的是眼泪。

　　居然又哭了吗？

　　睁开眼睛，依旧是原来的房间，床头的小灯晃悠悠的，一条结实有力的手臂环在腰间，肩膀处一片温热，泪珠在碎骨上滑落，一滴接着一滴。

　　抽泣声。

　　方知青喉结滚动，伸手去擦眼角的眼泪，空无一物，他偏头，身子挪动，指尖撩起方知安的头发，还是只能看到额角，看不到眼睛。

　　“安安，怎么了？”

　　对方不说话，方知青两只手把他的头强硬地转过来，然后怔住。

　　印象里，小猫不是个会哭的人。

　　即使被绑在手术台上，迷药劲过，心脏被活生生挖出来，他也没有叫出声过。上一次看到他落眼泪还是方景去世那天，眼眶里流出的是血，模糊了脸颊，方知青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

　　而现在，方知青看着方知安的样子，脸颊鼻尖通红，眼睛旁满是湿润，红血丝在眼白上面泛滥成灾，泪水像久不停息的大雨，不断落在方知青手背。

　　“宝宝……”方知青这样叫他。

　　以前小猫闹脾气不给碰的时候，他就会在晚上偷偷蹲到小猫旁边，手指陷进对方柔软的毛发里，说，“宝宝，可不可以和我一起睡……”

　　小猫超级好哄，亲一下求一下就跟着一块上床了。

　　方知青手指在方知安脸上擦着，没有再询问，只是用额头抵住对方，鼻尖磨着鼻尖，把方知安紧紧抱住。

　　口中呼出的气打在脸上，形成一层薄透的水汽，过了会，就变成水滴从眼角滑下来。

　　“方知青……”方知安突然出声，嗓音沙哑，“对不起……”

　　“怎么还道起歉了……”方知青揉揉他的头，想不出原因，就拿下对方摸额头的手，“头是我不小心撞的，和你没有关系。”

　　方知安没吭声，方知青遵循以前的解决办法，仰头，轻轻在他脸颊亲了一下，语气诚恳，“可以和我说发生了什么吗？”

　　只是一个小梦，刚醒来还没有时间概念，他不知道自己闭上眼睛了多长时间，小猫趴在肩膀哭了多久，又到底在这期间遇到了什么。

　　一定是非常伤心的事情。

　　方知青想让他把不开心说出来，就像那天晚上的游戏一样。他看对方低下头，缓缓凑近，把耳朵凑上去，却被一把抓住手腕。

　　一只手就能完全遮住眼睛，黑暗里，对方的呼吸声逐渐到达耳边，又转到脸上，下一秒，柔软暖热的触感贴上唇。

　　心脏砰砰跳着，方知青不明白什么意思，用另一只手去推方知安，结果是两只手都丧失自主权，以一个极度受制的姿势在对方身下喘息着。

　　他没有动，本来也不是想挣开，他只是想看着方知安。

　　“小猫……唔……”

　　话全都堵回肚子里，方知青感受到对方舌尖小心翼翼探进来，游荡片刻，最终在唇角轻轻舔了下，把头再次埋进肩窝蹭。

　　手腕处卸了力，眼睛重获自由，方知青稍微往下退了点，把小猫的手微微抬起一条缝。

　　“你醒了？”

　　两颗芝麻粒大小的眼珠在头上乱晃，身上沉重，却并不是方知安，方知青头痛欲裂，恍然开口，“这是哪？”

　　“完蛋，傻了。”

　　小蘑菇脸上立刻浮现出三分自责七分生无可恋的表情，愁的都没有眼睛了。

　　“这是一个房子，你在一个床上，你是一个人类。”

　　都什么东西啊，方知青扶着床起身，目光扫视，吧台上的盘子已被收走，门大开着，堆了堆奇奇怪怪的管制刀具。

　　意识回笼，他垂眸沉默半晌，抿唇，确定完全醒来。

　　“天，真傻了……”小蘑菇一头倒地，打算现在就挥刀自刎。

　　“你神经病啊……”兔子忘旁边跳，抖抖尾巴，“别弄脏我……”

　　门外，阳光依然停留在原地，不曾有一点偏移，他好像进来后就失去了时间这个概念，外面总是阴沉黑暗，里面总是温和刺目。

　　方知青从口袋里掏手机，只摸到了小牛和笛子，触感坚硬，比皮肤要凉得多。

　　忘了，手机在方知安的口袋里。

　　“过了多久了？”方知青伸手推装死的小蘑菇。

　　小蘑菇用小短腿踹兔子，兔子嫌弃地躲开，“快6个小时了。”

　　“他人呢？”方知青问。

　　知道是谁，小蘑菇非常希望方知安可以晚点回来，在外面好好解决问题，“还没回来，应该快了。”

　　远远见过闯进森林的人几面，比较难解决，用时长一点很正常。

　　内心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方知青望向窗外，手在下面蜷缩成拳。

　　又开始了。

　　他或许永远也摆脱不了灾难化思维的控制，就像母亲出门，一个人呆在家的小孩子总会忍不住去想，她出车祸了怎么办？她遇到危险怎么办？

　　他本不该把细小危险解读为生存危机。

　　可他的梦里，总是灾难。

　　脑海里回想起方知安红着眼睛的样子，方知青又开始头痛，似是某种预兆，窗户上的玻璃窗蓦地碎了。

　　“什么破质量啊，你们人类的东西真不经用……”小蘑菇撇嘴抱怨，眼睛看向旁边的冰箱，忽然想到时间已经过去六个小时，可以吃下一顿饭了。

　　“带我去找他。”方知青说。

　　他这话说得没什么分量，让人不以为然。

　　“你要吃什么，冰箱里面应该有素食和巧克力……”

　　开玩笑，找他，顶着个纱布头去找方知安，他怎么解释，被一脚踩死怎么办，很痛的。

　　“哦……”

　　方知青失落地垂下头，心脏在离耳朵几厘米的地方敲锣打鼓，他小心把小牛从口袋里掏出来与之对视，口中呢喃了一声，“小猫，你能听到吗？”

　　没有反应。

　　人基于经验累积的直觉准确率可达70%，而方知青从小到大，都不是会警惕其中认知偏差的人。

　　方知青抬手，牛角锋利，轻易就能划破皮肤，留下一条细密的痕，血从脖子下侧流出来。

　　他对上蘑菇转身惊愕的目光，再次重复。

　　“带我去找他。”

　　“找他干什么？”千一星走在泥泞的小路上，满口咒骂，“要不是因为他，我们能绕这么远，死了才好，不死再看见他我也要打死他……”

　　本来临时被盛子洛派来苍陵找东西就烦人的了，还要带两个新人，一个单纯善良非要救误闯进来的游客，一个刚愎自用一心觉得自己可以独自走出这片天。

　　千一星办事原则，事不过一。

　　苍陵的东西，和明天区里面囚困的念或凶灵都不一样，危险性天差地别，初级泯影在这里完全没有活路，更妄论一个新人。

　　在明天区里面活了几天，单人灭了几个凶灵就飘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还“我有自己的判断，不需要你来提醒我～”，以为自己是谁啊，一天到晚不知道在装些什么。

　　结果好了，天才掉进蛇坑里面了出不来了。

　　活该。

　　千一星边走边对着双手哈气，上面全是爬树留下来的伤痕，又疼又痒，偏偏快进入到内部，温度一秒比一秒低，手上都漫上紫了。

　　不过还是值得庆幸，这次进来不主动找死的情况下，那群疯子竟然没有一个发动攻击的，千一星以前也是有跟过苏寻盛子洛出来的，当下就觉得是自己老板威名远扬，才能让自己在这里如履平地，在一拖三的劣势情况下，仅两个小时就走到内部边缘。

　　视线里，树木杂乱无章，雾气翻滚，一道道笔直的树影在风中扭曲，带着致死的凉意，像毒蛇一般钻进衣领，袖口，贴着皮肤游走着。

　　“啊……滚开……我不要进去……我不要进去……”

　　身后惊恐声音传入耳中，千一星转身，拍拍心脏，“大哥你可比鬼可怕多了。”

　　尝试回想，好像是叫什么……客栈……

　　没有哄人的义务，千一星手放在新人的肩膀上，给予鼓励，“自己救的人自己保护，加油，我相信你。”

　　于怀轩脸色显然不太好。

　　在外面救下他们，是因为知道千一星有这个能力保护他们，可苍陵真正的中心位置，他没见过也在公司听过不少传言，说现在的盛总和泯影的初创人就是在里面闹掰的。

　　而迄今为止，进过里面且从里面出来的人就只有三个，盛子洛，苏寻，唐梓。

　　千一星虽然是和他们同一时期的，但因为当时年纪小，被留在了外面，后来就再也没有进过。

　　未知的东西总是伴随意外，进去，面对危险，于怀轩一定是会被放弃的那个，就像另一个人一样。

　　他侧眸望着自己救下的两个人，两条命不能保他。

　　“哥，这么着急吗？”于怀轩说，“不休息一下？”

　　“你能行吗……”千一星上下扫视，“身上比我还凉，别休息着被冻死了。”

　　“我体寒，这点温度没关系，而且他们两个也走不动了。”于怀轩拉着千一星肩膀，“我带了挺多暖宝宝，哥，休息一下吧，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这点伤口根本不算事，千一星思索片刻，觉得把人留在外面确实不妥，别的人无所谓，但于怀轩是盛子洛塞进来的，即使没有表明必须活着，可人活着总比死了强。

　　想着，千一星坐下来，把手伸给他，目光盯着女孩紧紧抱着的男人身上。

　　第一次见到时，她浑身肮脏，小小的一个人，背着神志不清的男人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力竭倒在树下，抱着对方道歉，哭泣。

　　哭的那样狠。

　　千一星不禁想到盛子洛有一次醉酒，那样冰冷无趣的一个人，窝在沙发里，用一件件陈旧的衣服筑成巢，眼泪决堤。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默默给递纸巾。

　　“他以前很喜欢我的，我被野兽咬伤，血流不止，走不了路，他就会抱着我走，拼尽全力想办法救我，给我唱从来都没有听过的儿歌……”

　　“我观察过，他对别人都不这样，只有我，他说他不喜欢男人，可是我吻他的时候也没有被推开……我和他说我害过很多人，他都不在乎，他还是和以前对我一样好……”

　　“可就因为一个废物的死，就开始疏远我，然后遇到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念，就连公司都不要，我也不要，转身走了……”

　　“他这个人，如果不想让别人找到他，就谁也不会知道他在哪……所以我一直等，等他回来，可再一次见面，我扮着好人，看起来斯文和善，穿着得体……站在门外面，看着他和别人接吻，上床，伏小做低……”

　　千一星迄今为止还记得盛子洛当时小心控诉的样子，像是小朋友失去了本该属于他的糖果。

　　他有见过苏寻，个高腿长，很白，很漂亮，下颚处有颗痣，说话总是笑盈盈的，看起来毫无攻击力，却可以一拳打碎人的头盖骨。

　　把初出茅庐的千一星吓得不轻，曾两天都是躲着他走的。

　　“嘶……你把双氧水直接倒上去是想让我死吗？”千一星把手抽回来。

　　“对不起，我没拿稳。”于怀轩说。

　　蠢死了，千一星站起身，随便拿纱布包了几下，背上包，准备进去。

　　俗话说，时间就是金钱，他们进来如此容易，可里面不会陪他玩，四年前盛子洛都在里面险些丢掉半条命，千一星虽然带了很多武器，但心里还是没底能护住所有人。

　　他又没有善心。

　　“喂，你们两个就别进去了……”千一星扭头，真诚建议，“在外面可能还有活路，但在里面，你们必定会死。”

　　孟萧点点头，迷失方向的情况下，对方能带着他们已是幸运，她不会再奢求什么，况且，就算死，她也不会孤独。

　　“哥，外面也会很危险，她只有跟着我们才会有活路。”于怀轩声音沙哑，像是极其不愿意看到生命逝去的模样，“我们帮帮她吧，我来带着他们，不会麻烦你的。”

　　“你愿意怎么做随你，我懒得管。”千一星无奈，把选择权交给孟萧，生死有命，于怀轩太单纯，这样没见过血可不行。

　　孟萧双手抚上柯湛的脸，微微摇头，“不用了，你们能救我们，把吃的给我们，已经足够了……”她顿了顿，“我进去只会给你们添麻烦，就留在外面吧。”

　　“怎么会，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你们是麻烦……”于怀轩咬牙，面上如沐春风。

　　不能再说，千一星是个对事情十分敏感的人，接着引诱恐怕会露馅，一旦产生怀疑，他苦心扮演的角色就会彻底崩塌。于怀轩只笑着，希望对面能识相一点。

　　结果还是被拒绝。

　　艹！

　　他救人，给东西吃，在危险时刻施以援手不是让对方知恩图报的！在关键时刻替他去死很难吗？！如果想死在外面，他现在就可以成全他们！

　　不识抬举！

　　毫无眼色！

　　嫌自己添麻烦就一开始拒绝啊！

　　现在开始装起来了。

　　“好吧，那你们要注意安全。”于怀轩温声嘱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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