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台谋

　　夜色渐深，窗外一轮冷月高悬，清辉透过雕花木窗棂洒在徐酬月身上，她却只是凭几兀自发呆，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朱懿安的话和过往的碎片。

　　突然，一道黑影灵巧地自半开的支摘窗翻入，悄无声息地落在她面前，吓了她一跳。

　　“有门不走偏爬窗，你这丫头，愈发没规矩了，险些惊得我打翻茶盏。”徐酬月抚着心口，低声抱怨道。

　　惜春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小姐恕罪，奴婢这不是想着快点把消息送到您手上嘛，走门绕远了些。”说着，她谨慎地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递上，同时压低声音道：“对了，主子，奴婢回来时绕道城西乱葬岗那边看了一眼，五殿下已经把‘阿月小姐’的坟给掘开了。”

　　徐酬月接过信，指尖触及那冰凉的蜡封，神色并无丝毫意外。因为，下令、甚至可以说是主导去“挖”那座坟的人，正是她自己。她一边拆信，一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电闪雷鸣、大雨滂沂的夜晚……

　　她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眉目间尚有几分相似的女子——她同父异母的嫡姐徐昭月，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安慰。那时的徐昭月，脸上已无待嫁新娘应有的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

　　“阿姐，”年仅十三四岁、身形尚显稚嫩的徐酬月紧紧拉住徐昭月冰凉的双手，眼神坚定得不像个孩子，“你若实在不愿嫁，我…我替你嫁！我年纪虽小，但可以想办法！”

　　徐昭月闻言，浑身一颤，急忙用手捂住她的嘴，眼中满是惊惧与疼惜：“昭昭！休得胡言！这话以后万万不可再说！这门婚事是宫里定的，是家族的荣耀，与你没有一点关系！”她强扯出一丝笑容，轻轻抚摸着妹妹的头发。

　　“可阿姐你一点都不开心！我以前见过的那些新娘子，都是欢天喜地的，为什么我的阿姐就不能笑一笑呢？”小酬月仰着脸，满是不解和委屈，她觉得自己的姐姐应是天下最美的新娘。

　　徐昭月看着眼前不谙世事的妹妹，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悲哀与决绝：“昭昭，新娘子若嫁的不是心上人，便是一脚踏进了牢笼，如何能真心欢笑？阿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只要我的昭昭将来能嫁得如意郎君，平安喜乐，阿姐现在受些委屈，也没什么打紧。”

　　“不行！”小酬月一听，猛地抱住姐姐，声音带着哭腔，“昭昭觉得阿姐是天下最善良最好的人，合该配这世上最好的儿郎，就该平安顺遂，日日开心！那些…那些天上的神仙才勉强配得上我的阿姐！”

　　然而，天不遂人愿。

　　徐昭月出嫁前夕，京城的雨下得格外滂沱，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与不甘都冲刷出来，又像是死者流不尽的血泪。

　　而不过月余，徐酬月再次见到她的阿姐时，那个曾温柔叮嘱她要开心的女子，已变成一具冰冷僵硬、再也不会动、不会笑的“木偶”，静静地躺在灵堂的棺椁里。外面流传的说法是，徐昭月因不慎失足落水，救起后染了风寒，药石罔效。

　　阿姐，别怕，我带你走。

　　她当时在心里默念，泪水混着雨水滑落。

　　也正是在那时，她敏锐地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抬眼望去，灵堂角落，一身玄色蟒袍的五皇子朱懿安正静静伫立，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穿越嘈杂人群，直直地锁在她脸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原来，他们早已相识，便是在阿姐的“葬礼”之上。

　　头七过后的某个深夜，两个身形瘦弱的黑影，冒着仍未停歇的凄风苦雨，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城西的乱葬岗。她们凭借记忆，找到那座新立的、刻着“徐门昭月”的墓碑。

　　“惜春，动作快些！”徐酬月不顾满地泥泞，用带来的短柄铁锹奋力挖掘。棺盖被撬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泥土和奇异药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惜春，你先背阿姐上去。”徐酬月的声音因紧张和用力而微微颤抖。两人合力，将棺中身着寿衣、面色青白但肢体尚未完全僵硬的徐昭月抬了出来，由惜春艰难地背到一旁干燥的墓碑后倚靠。

　　徐酬月胡乱地将沾满污泥的双手在孝服内侧相对干净的地方擦了又擦，然后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倒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小心翼翼地撬开徐昭月紧闭的牙关，将药丸塞了进去，又轻轻抬了抬她的下颚助其咽下。

　　在“落水”事件发生前，徐昭月曾拉着妹妹的手，低声恳求：“昭昭，阿姐…阿姐想求你帮一个忙，一个可能会连累你的大忙……”

　　原来，一切本是计划好的。徐昭月会假装失足落水，并提前服下由徐酬月神秘师父提供的“龟息散”，造成溺死假象。按照药效，她会在三日后的夜晚，也就是下葬当夜苏醒。届时，徐酬月会和心腹丫鬟惜春前来开棺救她。一切都算计得看似天衣无缝。

　　然而，徐昭月的贴身丫鬟芸秀意外察觉了端倪，她的出现打乱了全盘计划。为了灭口，徐酬月不得不连夜将芸秀弄晕，派人秘密送出了京城，安置到偏远之地看守起来，对外则宣称芸秀因主子去世悲痛过度，投井自尽了。
　　时间在焦急的等待中流逝。终于，倚在墓碑旁的徐昭月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姐！”徐酬月一直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重重落下，扑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哽咽，“你终于醒了！现在…现在该怎么办？”计划虽成功了一半，但后续的藏匿和生存才是更大的难题。

　　徐昭月虚弱地靠在妹妹怀里，眼中一片茫然。她的一次自私反抗，一次对命运的抗争，竟将年幼的妹妹拖入了如此险境，甚至让妹妹可能背负上“谋害嫡姐”的莫须有罪名。她不知道这条路是对是错，但她知道，她再也不想回到那个被当作政治联姻棋子的、毫无生气的“金丝雀”生活了。

　　“我…我不知道…”徐昭月的声音细若游丝。

　　徐酬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从怀中掏出一枚触手温润的青玉佩坠和一封早已写好的信，塞到徐昭月手中：“阿姐，你拿着这个，还有这封信，去青溪门找我师父她们，找两位姓青的女子，把信和玉佩给她们看，她们自会安排你藏身。姐姐，不管前路如何，昭昭都陪着你。就算真要背着那莫须有的罪名，我也认了！我一定会把你藏得好好的，绝不让他们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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