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请上座

　　玉瑶重新住进了天香楼。百花女子们不明白为何紫薇花仙会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身边还多了一个寡言少语的跟班。只有知道一切的管事心有余悸地盯紧着玉瑶的房门，杜若已经做了决定，他便不能再多出手。
　　管事徘徊良久，还是忍不住凑到杜若身边：“老大……那日我们分明杀了她……”
　　杜若头也不抬，专心泡茶：“你想到什么了？”
　　“原来长生玉竟是真的！”
　　杜若勾起嘴角，示意他说下去。管事舔了舔嘴唇，有点按捺不住的激动：“长生玉能活死人肉白骨，她就是玲珑谷陆念之！”
　　“长生玉不仅对有玉的人起效，还可以随意医治将死之人，让她们复原如初……”
　　“这种神物……怪不得陆晓月得到长生玉后闭谷远遁……可如今陆念之为何出谷，平白扰起江湖风波。”
　　“也许……她的目的就是要搅得江湖不得安宁……”
　　高楼之外遥远的钱唐湖中，八座试剑台微微沉浮。杜若的目光投向演武广场，心中充满疑问，辛婆婆想告诉自己的，是玉瑶就是陆念之这件事吗？

　　一张纸塞到了阿秋面前。阿秋接了过来，上面都是草药的名称。
　　“把这些东西收集好。”杜若托着下巴，“这段时间盯你的人会很多，别让那些跟屁虫找到我，万一被人抓了，你也知道怎么说，对吗？”
　　阿秋点头。
　　玉瑶捏紧手心，阿秋顿觉心口一阵绞痛，断断续续道：“我不会……出卖你……”
　　玉瑶松开手，停止对阿秋的折磨。她拉过阿秋的手腕，神色突然就柔和下来。这样绝世的容颜散发出温润的光，犹如救世仙子，普渡观音：“你身体恢复地很好，没有留下任何伤痕。这半个月内即便你受了伤，也会立刻恢复……”
　　阿秋吃痛。几根透明的丝线缠裹着她的手腕，插入了她的脉里。丝线轻轻颤抖，慢慢浸染上红色。
　　她无力地闷哼。
　　玉瑶猛地扯回冰魄蚕丝，带出一丝血迹飞溅出来。手腕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了下去，玉瑶扔紧攥着她的手腕，轻轻抚过刚才的伤口：“不要让别人知道，嗯？”
　　阿秋点头。她的手腕上，除了有点血迹残留，看不出任何受伤的痕迹。
　　“你丹田丝毫没有聚气之力，肯定会被抓，我能指望你什么呢？这药是我炼制的，可以让你在短时间吸收别人的内力，化为己用。”玉瑶掏出一瓶药丸，倒了一颗给阿秋，“不过是化功丹而已，百花争艳结束之后你若还活着，就跟我走，我来给你解毒。”
　　“在我没让你死之前，好好活着，拿到试剑第一。”
　　阿秋垂着眼睛，看着手心的黑色丹药。
　　玉瑶掐住她的下巴，让她抬起眼睛：“我不喜欢哑巴。”
　　阿秋轻轻道：“是。”
　　“哒哒哒”。门外有人敲门。“在下庄步生，想为紫薇仙子作画。”
　　阿秋开了门，见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团在门口。
　　白衣白纸中支起一颗毛绒绒的脑袋，看见开门的阿秋愣了一下，马上一拍脑袋：“啊，你是百花那日救我的阿秋！最近很多人找我画话本，都有你的故事勒。”她没说是什么话本，抱起纸笔就往里面冲。
　　“玉瑶姐姐！我想给你画画！”

　　阿秋讪讪地收回去拦人的手，玉瑶也将手中装有毒粉的小瓷瓶放下，按下被打开了一半的瓶塞。她微恼：“滚！”
　　“玉瑶姐姐！”庄步生跪着上前，一把抱住玉瑶的小腿，“姐姐，好姐姐，你这么美，合该映入画中流芳百世啊！花笺上你的小像还有诸多不足，这几日我一定要细细观察好好画你！好姐姐你答应我吧～好不好嘛～”
　　玉瑶皱起眉头，抬脚将人踹开。
　　“呜呜……美人姐姐……玉瑶姐姐……”
　　玉瑶的手又放在了瓷瓶之上。
　　阿秋愣了半响，见玉瑶真生气了，忙拉开庄步生：“让她在外头作画？”
　　玉瑶不答，转过身去。阿秋将庄步生请出门，后者撇着嘴委屈地趴在地上铺开纸面。

　　门廊还算宽敞，可被庄步生的笔墨纸砚一摊，再宽敞的地方也变得拥挤不堪，何况走廊两边还挤满了围观庄步生画画的人。那些人不敢靠近玉瑶的房间，只里三层外三层地远远望着。阿秋给庄步生搬了椅子，庄步生摆摆手拒绝了。她就地而坐，洁白干净的新衣凌乱铺了一地，跟画纸融为一体。偌大的地方，堆砌的纸和布，仿佛是这些东西上长了颗脑袋和两只手出来。这脑袋初时只是毛发蓬松，可被那毛笔戳着戳着，很快凌乱了起来，画纸和衣服上也开始出现斑斑墨迹。阿秋坐在门边，看着庄步生兴致勃勃地泼墨挥毫。廊外的光将少女照得透亮，像春日的小鹿在林间跃然，阿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嘴角忍不住勾起笑意。
　　这一画，直到日落，直到日升。

　　天刚蒙蒙亮，江平就打着哈欠出门了。他要带着万柳山庄的下人检查试剑场地，扫洒台面道路，再将试剑对战表抬到演武广场外围。准备工作做完，离试剑的时辰就不远了，这时无论是试剑弟子还是游人都会慢慢多起来。不过这个清晨，江平才走上演武广场，就发现浮在湖中的试剑台上，远远地站了一人。
　　雾气很重，江平看不真切，走到木桥上喊：“这位兄台！试剑台现在不能上，快下来！”
　　那人本单腿立着，随着波涛静静浮沉，听到江平喊话，也不回答，几个纵跃消失在雾中。江平揉了揉眼睛，纳罕了一下，转头就把此事抛之脑后。
　　雾气散去，才有人发现最远的一处试剑台上，还站有一人。
　　那是阿秋。她屏息凝神，闭目塞聪。周围人来人往，偶尔也有好奇围过来的，看了一阵便无聊走开。
　　江平本就不待见这人，怒气冲冲地呵斥她下台，可她充耳不闻。万柳山庄弟子撸起袖子打算将她强行拉离试剑台，便有一人急急奔来：“住手！””
　　万柳弟子忙停下了手：“少庄主！”
　　来人正是江丰羽，他摆摆手，缓了许久才撑起身体，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阿秋大侠！”
　　阿秋睁开眼睛，朝他看去。
　　江丰羽费力地跳上试剑台，来到阿秋身边：“我一直等不到你，你从来不主动找我。”
　　阿秋转过头，尽量让自己的视线远离那张脸。
　　江丰羽将人强行转过来面对自己：“现在江湖中人都在拿你下注，有说你是不死的神仙，有说你是鬼，还有说你是阿秋的同胞姐妹，原来那个阿秋早已死在崖底。无论是哪种，你都是要来寻仇的。”
　　阿秋无动于衷。
　　“你都不问我怎么认为的吗？”江丰羽盯着她的脸，突然伸手过去：“那么长，那么深的伤口，怎么就一点疤都没留下呢？”
　　阿秋推开他的手，怔怔地看着他。
　　江丰羽展颜笑道，“你就是原来那个阿秋。你还欠我一件事情，我都替你记着呢。”
　　湖面波平，试剑台微微晃动，像是母亲的怀抱。晨曦洒满钱唐，为两人蒙上金色的外边。阿秋有点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世，就像每一次盯着江丰羽的眼睛，大脑都会混沌一片。
　　“你要夺魁，然后带我离开钱唐，阿秋大侠。”
　　我要夺魁，带他离开钱唐。阿秋想。我为什么要夺魁，为什么要我夺魁，我来试剑是为了什么？
　　她才十六，没有师门，没有姐妹兄弟可以依靠，没有自己的兵器，她被追杀，被凌辱，痛不欲生时候，脑子里为什么也会突然想起这样一句话。
　　要夺魁，要带江丰羽离开钱唐。

　　万柳山庄的三层小楼之上，江鸣声站在廊下看着远处试剑台上的两人，紧紧地握紧了拳头。

　　试剑第二场很快开始。
　　下崖大弟子封不器翻身上了试剑台。
　　“封师兄！别手下留情！给这野丫头点厉害瞧瞧！”韩成在远处的试剑台喊。
　　封不器没理这个师弟，而是朝岸边点了点头。此时他们试剑台岸边的裁决席上，坐的正是下崖掌门公良公。
　　公良公朝一旁弟子点头，那人便燃香敲锣，高声叫道：“试剑大会第二场，天枢台，下崖封不器对阵阿秋，比试开始。”
　　封不器虽不如方行书天纵奇才，不如江宽聪慧机敏，但胜在脚踏实地，勤恳规矩。师父教的招式，他一遍没懂，就练百遍千遍；师父说的规矩，他恪守不渝。就这么一时一日，一年一剑，他披星戴月，沐风栉雨，心无旁骛地练着晦明剑法，成了下崖派年轻一辈的翘楚。
　　因此，公良公对封不器非常满意。
　　谁不想得天下奇才而教之，可教了以后呢？那些惊世之才现在是看着风光，等他们后来居上自成一家，那些被落在后面的老家伙们又该如何自处？就像谁记得横空出世的赵斜阳师承何人，现今的成名高手们还会向谁磕头跪谢。
　　教出奇才，那是奇才自己的本事，可朽木成栋梁，那是师父的本事。
　　此时封不器正使出晦明剑法第八招。这招出暗入光，讲究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晦明剑法的许多招式都是虚晃一枪，剑招在明剑气在暗，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果不其然，阿秋被击中左肩，退到试剑台边缘。
　　再进半步，就可以赢下这场比试。
　　什么神鬼少女，兵不血刃搅风弄雨，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虚张声势罢了。人们已经不满足名门弟子，宗师高徒，天才少年的故事，出来一个行为乖僻的就大肆宣扬。就算她根基扎实又如何，再胆大勇猛又如何，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既无兵器，也无内力，怎比得上他扎实勤勉刻苦习武的弟子。
　　“嚯！”周围人群一阵惊呼。
　　阿秋退无可退，冲封不器直奔。她穿过剑风，在封不器眼前忽地一顿，身形似鬼魅一般，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旋转身体，木棍从她腋下穿过，一击直中封不器肋下。
　　封不器痛苦弯腰，直不起身。
　　关小麦悄悄靠近站在柳树下的白衣男子，准备吓他一跳。结果那男子摇了摇扇子，将落在面前的一片柳叶扇出，钉在关小麦面前的树干上。
　　“没意思。”关小麦笑嘻嘻凑上前去，“北堂主，你这么关心阿秋，也觉得她能夺魁？”
　　北海嗤笑了一下：“你与她交好，自然是你最清楚她的本事。不过北某有一事尚且不明，还希望崔小姐解惑。”
　　“哎！”关小麦阻止他，“可别乱叫啊，我叫关、小、麦！你叫错人事小，给我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那可不行哦。”
　　“是北某思虑不周。”
　　“还有，我可没与她交好，她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莫乱说。”
　　“奇怪，之前她可是满城找你。”
　　关小麦顾左右而言他：“你也觉得她奇怪是不？”
　　“都传江大把她残害地内力全损体无完肤四肢尽断了，这样的人坠了崖还能活着，还全须全尾地上了试剑台。”关小麦瞪大眼睛对上北海的目光，直到北海不自然地别开眼，“说不定真的是天上的神仙让她活过来的，那句话怎么说的？得道者天助嘛！”
　　“哦。”北海好奇道，“不知阿秋姑娘得了什么道？”
　　关小麦再次弯着腰从下而上直视他，看得北海浑身起鸡皮疙瘩：“惩恶扬善，伸张正义之道。”
　　北海拿扇子抵开关小麦的额头。都说阿秋放荡不羁，这崔满可比她狂放多了，还尽做一些让人不适的举动，果然物以类分。北海突然想到，莫不是这阿秋也来自神都……来找——那样东西？
　　“我倒觉得，此事背后有人刻意为之。”
　　“人为？伤成那样的人，几天时间就活蹦乱跳，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江湖之中，多的是奇人异事。不知关小姐可曾听过玲珑谷谷主陆晓月的事？”
　　关小麦好奇地摇摇头。
　　“传闻此人一手杀人一手救人，医术毒术独步天下，起死回生易如反掌。”
　　“这么说，阿秋是这个陆晓月救的？”
　　“姑妄言之。真实情况到底如何，关小姐没问过阿秋姑娘？”
　　“她昨天赢了试剑就没了人影，我见你们那么多人跟踪她，总会问出个所以然来。怎么？你们后来没跟上？”
　　北海笑着扇动扇子：“这等怪事，江湖中人好奇探究在所难免。”
　　“我说她能干吧，把你们这群大侠高人都甩脱了，对付这群小子那还不绰绰有余。对了，今天你们还要继续跟踪吗？”
　　“如果关小姐能帮忙托句话，倒也省了诸多麻烦。毕竟当初西城为了救她可是倾尽奇药，阿秋姑娘若有感于此，也当与西城见一面才是。”
　　“噫——难道还要阿秋以身相许不成。试剑大会这么忙，她又要忙试剑又要看方行书，估计没空想起外面的野花野草啦。”
　　北海面带微笑，在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紧紧盯着阿秋的自然不止武林盟。但若说最焦躁的，莫过于江鸣声了。他昨天失利，今日派尽暗卫伺机而动，务必一举拿下阿秋。可是西城北海一远一近牢牢盯着阿秋，各门派高人都倾目相望，江鸣声心中很是烦躁。
　　一个人影走入他的视线。
　　是他的儿子，江丰羽。
　　江鸣声激动地颤抖了起来。

　　封不器被击中之后失去了制敌之力，一溃千里，很快被打地没有还手之力，倒在了台中央。

　　“师兄！起来！站起来！”韩成在下面愤怒大喊。
　　封不器支着手臂爬起来，又痛苦地倒了下去。他看向他的正前方，岸边那方茶几边坐着的公良公，张了张嘴。
　　“魁三试剑台——阿秋——胜——”
　　“慢——”
　　公良公站了起来，朝向演武台上的江鸣声等人。
　　“江庄主，西北二位堂主，诸位同道，我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
　　江鸣声的声音遥遥传来：“公良掌门，请说。”
　　“试剑大会旨在江湖少侠切磋武艺，本的是各凭本事，选的是实至名归。可有人竟在这样的场合弄虚作假，该如何处置？”
　　“公良掌门请明示。”
　　“此人！冒名顶替混入试剑大会，居心不良。”
　　“为何说她是冒名顶替？”
　　韩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因为我亲眼看到阿秋手脚尽断，皮开肉绽，武功尽失！方行书摔下崖身上尚且带伤，这人全身上下，看得出受过伤的痕迹吗！”
　　“手脚尽断，武功尽失，这又从何说起？”
　　韩成不怀好意地笑了：“不只是我，试剑少侠均亲眼所见。”
　　江大伸手：“哎，三叔，这我作证！”
　　江大讲了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周遭灼灼目光把她烫伤，让她的世界变红、变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想看，她的眼睛无法转动，耳边尽是啸叫，她想逃，可是四肢已经僵硬，由不得她动作。

　　她直挺挺地倒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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