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春深

　　一场初雪悄然而至，细碎的雪沫子纷纷扬扬，一夜之间便将宝亲王府装点成琼楼玉宇。嘉懿堂后苑那片小小的梅林，枝头已悄然鼓起深红的花苞，在素裹银装中倔强地透出点点生机，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梅林旁一处四面装了明瓦玻璃的暖亭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初冬的寒意。亭中设着一张铺了厚厚紫貂褥子的暖榻，璟澜裹着一件银狐镶边的鹅黄色缂丝大氅，拥着暖手炉，斜倚在榻上。璧姝与高瑞宁分坐榻旁铺了锦垫的矮凳上。中间一张紫檀小几上，热腾腾的杏仁茶散发着甜香，几碟精致的点心冒着热气。

　　亭外雪光映着琉璃，亭内暖意融融。璟澜的脸色比之前好了许多，孕吐似乎也缓和了些，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怠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而满足的光辉。她小口啜饮着璧姝亲手调制的、加了蜂蜜的杏仁茶，目光温和地扫过亭外雪中初绽的红梅。

　　“这场雪下得正好，” 高瑞宁搓了搓被暖炉烘得微红的手，拿起一块新蒸的、印着梅花纹样的栗子糕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瑞雪兆丰年呢！姐姐这胎，定是个福泽深厚的小阿哥！”

　　璟澜闻言，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手轻轻抚上小腹：“承妹妹吉言。只盼他平安康健便好。” 她的目光落在璧姝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前几日，明漪妹妹那镯子的事……”

　　璧姝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抬眸迎上璟澜的目光。她今日穿着一件素雅的品月色绸绣水墨枝梅纹夹棉氅衣，发间只簪一支簪刻如意银簪并别着两朵岫玉珠花，在这暖亭华光中显得格外沉静。她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清晰平稳：“姐姐明鉴。那晴水绿镯，玉质通透，水头奇佳，翠色均匀，是上上之品。依妹妹浅见，其价值恐不下两千之数。”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亭外雪中点点红梅，“黄大人清廉自守，俸禄微薄。如此重器，断非其力所能及。妹妹……也只是依常理推测，或有隐情也未可知。”

　　高瑞宁正吃着栗子糕，闻言也停了嘴，圆睁着杏眼：“两千两？！我的天爷！那黄戴敏就是把骨头榨出油来也攒不出这么多啊！” 她性子直，想到什么便说了出来，“璧姝妹妹说得在理！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她猛地想起什么，看了一眼璟澜，把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愤愤道，“哼！定是有人想借着明漪那傻丫头攀高枝儿呢！也不看看她爹那芝麻绿豆大的官儿！”

　　璟澜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她端起杏仁茶，轻轻吹散热气，氤氲的白雾模糊了她沉静的眉眼。璧姝的敏锐与审慎，她素来深知。那日初见镯子，她心底那丝疑虑便未曾消散。如今璧姝点破其价值，不过是印证了她的猜想。

　　“妹妹们的心意，我明白。” 璟澜放下茶盏，声音温和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明漪那孩子，心思单纯如赤子。她得了那镯子，只当是父亲拳拳爱女之心，欢喜得什么似的，日日戴着，恨不得睡觉都不肯摘下来。” 她想起黄明漪那毫无心机的笑容，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惜，“这份赤诚，倒比那镯子本身更难得。”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暖手炉光滑的珐琅表面，目光沉静地看向璧姝和高瑞宁：“至于这镯子从何而来，又为着谁的面子送到她手上……我们心中有数便是。明漪既不知情，我们又何苦去点破，平白吓着了她？让她以为父亲疼她，快快乐乐的，不也很好么？”

　　高瑞宁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被璟澜一个温和的眼神止住。只听璟澜继续道：“只是，她年纪小，心思浅。这样贵重扎眼的东西日日戴在手上，难保不招来闲话，也容易惹人惦记。” 她转向侍立在一旁的云韶，吩咐道，“云韶，前几日库房不是新收了几匣子宫里新赏下的绒花？你亲自去一趟菊隐斋，就说我看明漪妹妹素日打扮清雅，正好有几朵时新绒花簪子，颜色鲜亮，配她前些日子那身鹅黄衣裳正相宜，送给她戴个新鲜。顺便……” 璟澜的声音放得更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你就说，那翡翠镯子虽好，毕竟是玉器，冬日里戴着冰手，也怕磕碰。不如先仔细收起来，待春暖花开，衣裳鲜亮时再戴，岂不是更好？”

　　云韶心领神会，躬身应道：“是，奴才明白。定把福晋的关怀和体恤带到。”

　　璧姝静静地听着，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在璟澜这番温和却四两拨千斤的话语中，缓缓地松弛下来。一丝暖流悄然漫过心田。这就是她的璟澜姐姐，永远这般周全，这般仁厚。既看透了背后的机锋，护住了王府的体面和可能的风险，又不愿去戳破一个少女关于父爱的美好幻梦，甚至还要费心为她周全遮掩。这份不动声色间化解风波的智慧与胸襟，让她由衷叹服。她端起微温的杏仁茶，轻轻啜饮一口，那温润的甜意似乎一直熨帖到了心底。

　　高瑞宁也听明白了，撇了撇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拿起一块新上的糕点塞进嘴里，含糊道：“姐姐总是心善！” 语气里带着几分对璟澜决定的认同。

　　璟澜看着两位妹妹，唇边笑意加深。她伸出手，一手轻轻覆在璧姝搁在膝上的手背，另一手则拍了拍高瑞宁的胳膊。璧姝的手背微凉，瑞宁的胳膊温热，截然不同的温度，却都传递着同样的信任与依靠。

　　“好了，” 璟澜望向亭外，雪不知何时已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落，映照着梅枝上晶莹的雪挂和点点殷红的花苞，天地间一片澄澈清朗，“雪霁天晴，这梅花也快开了。等过些日子，梅花开得盛了，咱们再叫上明漪，一起来这里煮雪烹茶，赏梅说话，岂不快哉？” 她的声音柔和，带着对未来的期许，也带着对身边人无声的珍重。

　　璧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株老梅虬枝上，一点深红的花苞在阳光与雪光的映照下，似乎正积蓄着力量，随时准备粲然绽放。她反手轻轻回握住璟澜覆在她手背上的温暖指尖，低低应了一声：“嗯。”

　　高瑞宁也凑趣道：“那敢情好！到时候我把我新得的那罐子‘雪顶含翠’带来！再亲手做姐姐爱吃的梅花酥！”

　　暖亭内，炭火噼啪，茶香氤氲，姐妹三人相视而笑。亭外雪光晴好，梅香暗度。唯有那雪中初绽的红梅，悄然无声地，在枝头酝酿着一场盛大的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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