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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雪初融,白地生光
翎落伤势稍见起色,便日日入市闲逛。
烧饼摊前,她捧着刚出炉的饼, “这天下,可还有别处能见到凤凰?”
摊主眯眼打量了她片刻,咂咂嘴:“凤凰?哎,上回咱们岐山城那场惊天动地的影子,怕就是千古绝响喽!”
她低头咬了一口酥脆的饼,嘴角无声地弯了一下。
自那夜后,公主府仿佛褪去了一层无形的纱,愈发像一座真正的、规整而荣华的皇家府邸。曾经笼罩四周的结界彻底消散,府门外那些长跪祈福、寻求神迹的百姓,也不再来了。
灵池更是失了所有神异,只余一洼冬水,水面凝了薄冰,几茎残破的枯荷支棱着。
苍仪公主仍在静养,气色一日好过一日。每次见翎落来了,总会笑着吩咐宫人奉上最好的茶点,闲话日常,语气温和。但她绝口不提那一夜,也从不探问他们的去留。
只是府中侍女间私语流传,猜测公主先前心许那位林公子,如今怕是又对林公子身边这位仆从,生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情愫。
渊临昭偶尔会同来。
他大多时候只是静立在翎落身后几步远处。对公主,仅限于礼节性的微微颔首,疏离而淡漠。
待翎落伤势彻底痊愈那日,岐山城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二场雪。
她踩着薄雪走入主屋,炭火正旺,暖意融融。
“何时动身?”
渊临昭抬眼:“去哪。”
翎落笑了笑,语气轻松:“哪都行。这岐山城,已经没有我们要的东西了。”
渊临昭看着她,没有接话。
翎落认出那表情,走近一步:“渊临昭,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寂静蔓延,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良久,他才温淡开口,却答非所问:“离开之前,不去同公主告别?”
“现在就去。”翎落挑眉,自怀中取出一枚赤玉符牌,在他眼前一晃,“我有她亲赠的朱雀符,可随时入府。”
***
年节将至,公主府里已在张灯结彩。红绸垂挂,与白雪相映,晃出一片扎眼的喜气。
“本宫听闻你来了,倒有些意外。”
苍仪公主容色已恢复不少,身裹华贵冬裘,发间金钗流光,仪态依旧端方。她屏退左右,只招手示意翎落近前。
“我们要走了。”翎落笑着开口,“此别山高水远,望你珍重。”
苍仪微挑眉,眼底有极淡的怅然一闪而过:“若他日再返南周,记得,我在此,始终是你们的朋友。”
她目光越过翎落肩头,落向不远处的渊临昭,略一颔首。
翎落颔首,正欲转身告辞——
“我不知,该如何去爱一个人。”
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倏然响起,剖开了满殿暖融喧嚣的空气。
毫无预兆。
翎落猛地顿住脚步,霍然回头。
那人立在殿中,玄衣大氅,眉目安然,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并非出自他之口。他正对着苍仪,神色再寻常不过。
翎落心头骤紧,恍惚间,仿佛又见那一夜枫叶尽落,寂然无声。她倏地垂下眼,唇线抿得发白,指尖无声掐入掌心。
而对面的苍仪,像是被一道无声的天雷击中。
她整个人凝在了原地,原本自然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猛地一颤,指尖掐进裘绒里。她嘴唇微微张开,却未能吐出半个音节,只有一双骤然睁大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渊临昭,眸底翻涌着惊涛骇浪,是全然的不敢置信,以及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震愕。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殿外隐约传来的喧闹,此刻听来竟像隔着一重厚厚的琉璃,模糊而遥远。唯余熏香青烟袅袅,在三人之间无声流淌,凝滞如冰。
良久。
苍仪眼底的惊澜渐次平复,沉淀为一种深可见骨的哀凉与了悟。她缓缓地、极郑重地站起身,整理衣袍,向前一步,对着渊临昭,敛衽,深深一礼。
每一个动作都沉缓如仪,重若千钧。
再抬头时,她面容已归复平静,唯眼角一抹浅淡微红。
开口时,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如今,够了。”
***
当夜,雷鸣大作。
次日清晨,一场大雪覆城。
林府院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车身澹墨色,纹饰极浅,车帘沉沉,远看不显华光,细看却处处皆是不容错辨的贵重。
车旁,“只得”老仆独自立在雪中,望着渊临昭,泪眼婆娑。
“只得。”渊临昭唤他。
“诶!”老仆应得极快。
“此番,不必再等了。”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老人的肩,“这些年,辛苦你了。”
老仆浑身剧烈一震,眼中泪意更汹涌,“仙君大人这是……?”
渊临昭未答,只侧首看向翎落:“走了。”
翎落朝老仆微微颔首以示别意。
目光回转间,忽然觉得雪光映照之下,渊临昭的侧影轮廓,竟比往日柔和了许多。
***
马车才拐出朱雀街,公主府上空便骤起异象。
天色陡然晦暗,狂风自府邸中心咆哮着卷起。云层撕裂,数道瑰丽彩光破空而出,直贯天际。
车内,翎落体内凤凰源力轰然共鸣。她一个踉跄险些栽倒,抬眼看向渊临昭, “苍仪她……!”
话音未落,两人已立于灵池之畔。
公主府早已陷入混乱。没了结界庇护,可怖的热浪与狂风逼得所有守卫侍从惊恐万状,他们远远望着,既不敢上前,也不敢离去,只有一片抽气和啜泣。
无人察觉场中何时多了两人。
池心石台上,烈焰已成实质。
苍仪端坐其中,眉间凤印炽亮,周身无数流火般的羽翼环绕飞旋。
她却并无挣扎,甚至不见痛苦,只是静静阖着眼,唇角凝着一抹解脱般的、极淡的笑意,仿佛只是在等待着什么。
翎落见状刚抬脚,手腕便被渊临昭扣住,力道并不重。
“没用了。”
他低声,“凤凰涅槃,天命自成,无人能阻。”
翎落怔住,旋即猛地甩开他的手,眼底瞬间逼上血丝:“可我们明明……”
声音因极度惊急而撕裂,“上次你不是——”
“我能救她一次,两次,” 渊临昭截住她的话,眉目冷冽,“却不能一辈子都救。”
见她不管不顾还要往前冲,他反手再度扣住她小臂,力道陡沉,语气冷下几分:
“你不报仇了?”
翎落被这股力道猛地拽回,失控的目光落向两人手背——那里血盟印记正灼灼闪烁。
心口一窒,所有奔涌的力气顷刻间泄得干干净净,再也挣不动了。
她张了张口,凝着那抹印记,嗓子发紧,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翎落。”
一声极轻的呼唤。
她猛地抬头。
冲天的火光中,苍仪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正静静望着他们,那抹笑意深了些许,带着无尽的安抚与诀别。
下一刻,她眉心那点朱砂骤然破裂,化作一滴浓稠的血泪,沿着白皙的脸颊滑落,宛如烈焰中凝结出的一滴暗红琥珀——
一声凤鸣撕裂长空!
熊熊烈焰中,一只华美至极的凤凰自火光中舒展双翼,金瞳如日,凝视了翎落一瞬。
【多谢。】
神念落下的刹那,凤凰长唳一声,化作一道流光冲破云霄,彻底消失在天际。
焰火散尽,只余空寂石台,和一片死寂的公主府。
这死寂只维持了一瞬,便被更疯狂的恐惧彻底引爆。
“妖……妖怪!公主是妖怪变的!”
人群彻底崩溃,尖叫哭喊着互相推搡践踏,只想立刻逃离这诡异之地,再无一人记得台上曾是他们尊贵的苍仪公主。
纷乱嘈杂中,唯有翎落与渊临昭的目光,定格在灵池中央。
一滴浑圆凝练、宛若血色明珠的液体,正缓缓沉入池底,片刻后,又无声地浮起,荡开一圈圈细微的金红色涟漪。
渊临昭抬手,凌空轻轻一摄,那滴血珠便温顺地落入他指尖,旋即被他轻轻置于翎落的掌心。
“这是……凤凰泪?”翎落低头,捧着掌心那点流转着微弱红光的血珠,嗓子涩得发痛:
“涅槃泣血,那苍仪她……?”
“凤凰无泪。从来都是……” 渊临昭盯着她,话音出口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再开口时,声线依旧是平的,“不过,此间轮回已断。她,再不是凤凰了。”
他指尖微动,一只墨蝶自石台边缘的阴影中悄无声息地掠出,翅尖划过一道幽暗的弧线,没入他袖中。
“走了。”
翎落恍惚地点头,依言迈步。却不想脚下虚软得一塌糊涂,一个踉跄便向前栽去——
并未跌倒,而是撞入一个稳固有力的怀抱,被他单臂稳稳托住。
她蓦然抬眸,却直直跌入他眼底。
静默半晌,一丝极淡、却仿佛终于卸下了千钧重负的弧度,自她唇角轻轻漾开。
***
雪初融,白地生光。
一只刚长满幼羽的小鸾鸟,从林间雪地蹦跳而出。轻啼一声,朝那辆远去的马车,拍翅跟了上去。
***
公主府 * 昨夜
暖阁静寂,烛火轻摇。
苍仪独自倚在窗边,望着沉沉夜色。长发未绾,松松垂落肩头。烛光映照下,面色仍透出久病的瓷白,唯有一双眼,映着一点跳动的烛火,亮得惊人。
“你可以,问你想问的。”
那日清晨翎落的话,又一次无声漫上心头。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明白,自己究竟想问什么。
生生世世——她从未有机会问一句“为何是我”,亦未曾等来一句“为何不是我”。
可如今,她未曾诘问,他却给出了答案。
曾预设过万般回应:冰冷的拒绝,虚伪的托词,或是居高临下的怜悯……却从未料到,他剖出的,竟是自身那片亘古不变的、荒芜冰冷的真心。
原来如此。
原来与她是好是坏,是努力还是懈怠,是否曾跋山涉水直至他眼前……都毫无干系。
纵使微末如尘,纵使永不可及——
那又如何?
千百世焚心蚀骨的执念,所求的,不过是一个能让她真正停下的答案。
如今,那迟来了无数光阴的、荒芜却坦诚的一瞥,已然赠予她。
——如此,便足够了。
——至此,到此为止。
她缓缓抬手,这具躯壳此刻能维持这般平静的表象,不过是靠着昔日搜罗来的珍奇灵药,强吊着最后一口气不息。
此刻,肌肤之下,已有暗金流火隐隐窜动——凤凰之血,终是醒了。
天边隐雷,雪意沉沉。
她安然阖目,眉间凤印灼灼亮起。
【下一世,若能如她般,于红尘烟火中行走,无畏亦无拘——便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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