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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吻着风
七十岁是尽兴之年,只是江措班觉心中只有带着牙齿的风,也就自然发不出兴。
一排虎牙从唐古拉山脉的冰蚀谷地席卷而来,裹挟着亿万年冻土的寒意和雪粒,啃噬着羌塘草原上一切突出的物体,孤独的玛尼堆、褪色的经幡、以及江措班觉的脸。她站在齐膝深的积雪里,身形被羊皮袍子包裹得如同移动堡垒,袍子边缘已被冰凌包裹,每走一步都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右手捻动着一串油光发亮的凤眼菩提念珠,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牧草渍和牛粪痕,嘴唇翕动,念诵着莲花生大师心咒,但她的眼睛,一双被高原风沙和岁月碾活打磨得如同玛旁雍错湖底卵石般的眼睛,扫视着白茫茫的草场,像搜寻猎物的雪豹。
三头牦牛。一头是正值壮年的种牛“贡嘎”,肩高体阔犄角弯月;一头是刚产崽不久的母牛“白玛”,毛长体壮蹄坚角硬;还有一头是今年春天才第一次跟上牛群迁徙的小牛犊“诺布”。它们不仅仅是财产,是产业,更是她在这片严酷土地上安身立命的根基,是比那个名义上的“儿子”更实在、更不会背叛的依靠。帐篷的方向传来平措声嘶力竭的呼喊,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阿妈回来——贡嘎它们——”声音里带着恐慌。江措班觉恍若未闻,她的听觉自动过滤了人声,只专注于风中传来的任何一丝牦牛的哞叫或蹄子踩踏积雪的响声。她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四十年前那个一模一样的雪夜,酗酒成性脾气暴戾的丈夫,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咒骂着,挥舞着鞭子,非要出去找一头所谓的“头牛”,说那牛是家族运势的象征。结果,头牛自己回来了,他却一脚踏空,坠入了冰封扎日河。当人们三天后找到石头一样僵硬的尸体时,江措班觉跪在河边,不是悲伤不是恐惧,而是近乎亵渎的解脱感,“太好了,以后能出门就出门了,再没人能把我锁在帐篷里了。”念头盘踞在她心底,随之而来的是为了活下去必须连同眼泪和尊严一起吞咽下去的比扎江草根还要苦涩的生死赌局。
她对这片草场的熟悉如同熟悉自己手掌上的纹路,哪一处有背风洼地,哪一块岩石下藏着可以饮用的泉水,她都了然于胸。凭着这种近乎本能的记忆和猎手般的直觉,她终于在一道被风雪半掩的深沟里找到了那三头走失的牦牛,它们紧密挤靠在一起,黑色长毛上凝结了厚厚冰甲像披着一身粗糙琉璃,鼻孔里喷出的白汽在空气中凝成霜,挂在鼻吻周围,看到她的身影,它们发出低沉而信赖的哞叫,江措班觉心中悬着的巨石轰然落地,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刺骨的寒意早已穿透了层层皮袄,让她不受控制牙关打颤。她解下腰间的乌尔朵,从皮囊里摸出几颗光滑石子,手腕一甩,石子带着破空声,精准地落在领头牛贡嘎前方的雪地上,引导着受惊疲惫的牛群慢慢调转方向踏上归途,途中,她习惯性去摸腰间那个陪伴了她二十多年的银质酒壶,壶身上刻着吉祥八宝图案,那是她用第一头完全属于自己、由她亲手接生、养大的牦牛换来的,却发现腰间空空如也,不知是在跋涉中掉落还是被风雪卷走了,她低声用俚语咒骂一句,她裹挟着风雪和这支沉默的黑色军队,如同一位从古老史诗中走出的、率领着忠诚部族的落难女王,艰难返回了那座在狂风中剧烈摇摆、随时都会拔地而起的牛毛帐篷。
帐篷里,平措已经重新点燃了火塘,熬好了加了厚厚一层酥油和粗盐的砖茶。牛粪饼燃烧时散发出的、带着草腥和微醺气息的暖意驱散了部分寒气。默默递过一碗茶,眼神低垂,盯着自己脚上那双已经开裂的旧毡靴,不敢看养母那张被冻得青紫却毫无表情的脸。江措班觉盘腿坐在磨得发亮的卡垫上,接过碗,看也不看,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滚烫茶液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囊,带来短暂暖意却无法触及心底那片被冰雪覆盖了多年的荒原。
“阿妈,”平措终于鼓足了勇气,声音干涩得像在砂纸上摩擦,“今天…乡里的桑珠主任,骑着摩托车来的……说,说县里有个新的扶贫项目,可以推荐表现好的年轻人,去学开拖拉机,或者汽车维修……她说,说我年纪合适,人也老实……是个机会……”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嗫嚅。江措班觉放下茶碗,木碗底在同样粗糙的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她拿起放在身边的那把用来割肉削皮、保养得锃亮的藏刀,开始慢条斯理削一块黑黢黢的风干肉。锋利刀刃与坚韧肉纤维摩擦,发出单调而持久的沙沙声,“学那个做什么?”她头也不抬“拖拉机吃的是油,喝的是钱,坏了要找人修,零件贵得要命。牦牛吃的是草,喝的是雪水,病了我知道找哪种草药,它能给我肉、给我奶、给我毛、给我驮运东西,最后连牛粪都能烧火取暖,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依靠。有那闲工夫,不如去后山看看,多背些干牛粪饼回来。看这火,”她用刀尖指了指火塘,“弱得连一壶茶都烧不滚,简直快要断气了。”“可是阿妈!”平措抬起头,年轻而尚未被生活完全磨去棱角的脸,因激动和委屈而扭曲,“我不想一辈子就守着这几十头牦牛!我不想天天跟着它们转场,冬天担心雪灾,夏天担心疫病!我不想像妳一样!我想去看看外面!我想知道八廓街是不是真的铺着彩虹,我想知道铁车跑起来到底有多快!我想……”后面的话语被翻涌情绪堵在喉咙里。
“像我一样?”江措班觉倏地抬起头,“你觉得我这样活着,很可怜?很失败?我告诉你,小子,没有这些牦牛,你,我,我们早就变成这羌塘草原上的一堆白骨,被秃鹫吃得干干净净,连魂魄都找不到归处!活下来活下去!这才是天底下最正经最了不起的事!什么外面什么理想,那都是肚子饱了、身上暖了、脑子里没事干之后,生出来的、轻飘飘的胡思乱想!”她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皮鞭,一下下抽在平措的心尖上。
平措被这目光钉在原地,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孤独和被忽视的愤怒爆发出来:“那妳当初为什么要把我从县里的福利院领回来?就为了给这个家添一个免费的劳力吗?就为了多一个人帮妳找牛、捡牛粪、打酥油吗?妳关心过我到底在想什么吗?妳知不知道学校里的人都怎么说我?他们说我是没人要的累赘!妳……妳从来就没想过……怎么做一个真正的阿妈!”他吼完了,胸膛起伏着,眼泪在通红眼眶里拼命打转。
火塘里一块半干的牛粪饼突然爆开,发出噼啪一声脆响,以及帐外风雪那永无止境的、怨灵呜咽般的呼啸。
江措班觉握着刀子的手停顿了一瞬,然后,继续慢条斯理削着那块干肉,她的声音变得更加平静,甚至带着抽离感:“真正的阿妈?我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阿妈。我只知道,我小时候饿得啃过自己的指甲,嚼过能苦得人肠子都打结的扎江根,就为了肚子里有点东西,不让肠子粘在一起。我嫁人后,天不亮就要起来,背上能装下半个我的木桶,走三里地去背冰化水,十指冻得像胡萝卜,裂开口子里塞满了黑泥。挤奶打油,手臂酸得抬不起来;织氆氇,腰弯得像张弓,没有一天不疼,动作稍慢一点,等着我的就是拳头鞭子还有难听的咒骂。”她抬起眼,目光穿透了平措穿透了帐篷,落在了遥远过去某个飘着雪、充斥着暴力与饥饿的时空里,“能活下来,就很不错了。真的很不错了,什么情绪接纳什么心理边界……我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词,我只知道,现在,我想出门就能出门,想去看看牦牛就去看看,想喝一口酒就能喝一口,我的牦牛一头也不能少,这就是我的好日子,我挣来的好日子,我是配过好日子的……”平措看着她,看着一块被亿万年的风雪打磨得光滑坚硬,找不到一丝裂缝可以容纳情感渴望的巨石,他颓然垮下肩膀,眼泪终于不受控制砸落下来,迅速洇湿了面前一小块干燥土地,留下深色痕迹。
就在这时,帐篷帘子,被一只冻得通红的小手费力掀开了一条缝隙,人参果妖的瘦小身影钻了进来,她赤着双脚踩在地面上,发梢眉毛和睫毛上都沾满了晶莹雪粒,她澄澈的目光,好奇扫过僵持的母子,掠过平措脸上未干的泪痕,然后,她径直走到江措班觉身边举起那个军绿色的两升大水杯,那是前几天,江措班觉看她总在荒野里漫无目的地跑,怕她找不到干净水源,沉默着塞给她的。
“喝水。”声音清脆冰凌敲击,“妳说过,冷了累了多喝热水热酒,身体就会从里面暖起来,比烤火还有用。”江措班觉愣住了,握着刀的手停在半空,她低下头,透过那双眼睛,她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在同样猛烈的风雪里,背着比自己人还高的、装满湿牛粪的柳条筐,走在结冰河面上,在拼命往嘴里塞着冰冷僵硬的糌粑团的女孩,没有人给女孩送热水,没有人关心女孩冷不冷累不累,摔倒了疼不疼,她只是咬着牙,把所有呜咽都咽回肚子里,亿遍遍告诉自己:“活下去,活下去就好,别的,什么都不要想。”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平措已经悄悄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开始默默收拾散落在火塘边的碗筷;久到帐外的风雪声都因为这片凝固寂静而变得遥远模糊,然后,她伸出那只布满疮疤痕的手,带着近乎迟疑的温柔轻轻拍了拍小妖带着冰凉露水和雪粒的头发。“…谢谢妳,”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几乎被火塘里牛粪饼燃烧的噼啪声掩盖,“……撑过来了。”不知是对这个非人非妖的小生灵说,还是对那个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终于活下来的、年轻时的自己说。
那不是雪,是凝固的白色死亡。
喜马拉雅南麓海拔的无名隘口,是大自然肆意炫耀力量的刑场,风不再是流动空气,而是切割着视野里的一切,积雪没过成年人的膝盖,每前进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力气,拔出腿时带出的不是脚印,而是一个个需要喘息片刻才能填平的雪坑。骡马们早已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它们垂着头,皮毛上结满了冰壳,鼻孔喷出的白汽微弱得如同残烛,有几匹实在支撑不住的,前腿一软跪倒在雪地里,任凭赶马人如何拉扯叱骂也只是发出悲戚的嘶鸣,棕色眼睛里映出的是一片白茫茫的绝望。
尼泊尔籍的合伙人拉杰,裹着一条绣着精致密宗图案的喀什米尔羊毛围巾,此刻是一只求偶期被拔了毛的孔雀,他的双手不断挥舞:“巴桑!我的度母女神!我们必须立刻做出决定!广州那艘海洋之星号货轮,船期只有最后七十二小时!那是我们打通新航线的关键!错过它,我们不仅要支付相当于这批羊绒总价三成的违约金!我们在加德满都在广州在马六甲积累了几十年的信誉,‘冈拉梅朵’这面金字招牌,就要被这场该死的雪埋在这里了!”巴桑刀觉没有看她,没有看那些濒临崩溃的牲口和伙计。她独自坐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她小心地从氆氇内袋里掏出镀金猎壳怀表,表壳上,浮雕莲花纹路在灰暗天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金芒,指腹摩挲过珐琅表盘,她能清晰感觉到其下齿轮精准的脉动,这是去年深秋,在加尔各答潮湿闷热的码头仓库里,她用二十张毛色油光水滑的上等藏狐皮从英国古董商人手里换来的。时间,在她三十六年翻雪山跨急流闯码头的生涯里,是比变幻莫测的天气更冷酷,比精于算计的对手更狡诈的存在,它从不为人停留只是无形的砝码,轻易决定贸易盈亏商号存亡。“刀觉阿姐!”一个嘴唇冻得乌紫、眉毛结满白霜的年轻伙计丹增,连滚带爬跑过来“不行了……真的不行了……蹄甲裂了,跪下去就站不起来……旋风的腿在流血,货,货太重了,它们扛不住了……”
巴桑刀觉啪一声合上怀表盖,在喧嚣风雪传入每个人耳中,她站起身,“卸货。”是压倒了所有嘈杂的冷静,“把所有货物,从每一头牲口的背上卸下来,现在,立刻。”
拉杰几乎要跳起来,手臂差点打到旁边的马鞍:“卸货?!巴桑!妳疯了?!用人背?这要背到什么时候?成本!时间!我们……”“成本?”巴桑刀觉转头,冻结了他后面所有的话,“比我们签给海洋之星的违约金单据上那个数字还高?还是比我们冈拉梅朵从你母亲那一代开始,在加德满都到广州这条淌着金银也淌着血汗的茶马古道上,用二十六年时间、无数趟出生入死积累起来的信誉更值钱?”她不再看他,那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惶恐疲惫带着最后期盼望着她的面孔,语速快而清晰,发布一连串不容置疑的军令:“丹增,妳带五个人,把最紧要最轻便的羊绒和虫草分装,用人力背!旺堆,妳骑上那匹还能跑的雪里站,立刻去三十里外的桑耶寺,找驻守在那里的老马帮头人洛桑!就说我巴桑刀觉,借她的备用牦牛队和所有能走动的人手应急!告诉她,价钱按今年最高的市场价再给她加一成半!其余的人,受伤的牲口集中到那边岩石下面,用我们带来的止血粉和药油混合了敷伤口!把酒分下去,动作快!我们没有时间可以用来浪费!”在她的指挥下,人们沉默而迅速地行动起来,卸下沉重货包,互相搀扶着在深雪中跋涉,将受伤牲口转移到背风处。巴桑刀觉自己弯下腰,将一个装着顶级虫草的、不算最重但绝对珍贵的皮囊扛到自己肩上,走在队伍侧翼,不时用手中硬木棍探向前方被积雪覆盖的路面,声音沙哑提醒后面的人:“左边有冰缝!绕开!”“注意脚下,下面是空的!”
在自然条件恶劣到极点的逆风局里,她的冷静果决和对资源人力的调配,本身就是一种能凝聚人心对抗绝望的力量,她是这片白色死亡之海里唯一还能辨识方向的航标。
在指挥间隙,她眼角余光瞥见小小的人参果妖,正学着样子,吭哧吭哧试图把一个装着手工羊毛地毯的、体积比她整个人还大两倍的巨大包袱往肩上扛。小家伙的脸憋得通红,脚下一滑,一个屁墩儿结结实实摔在雪地里,巨大包袱滚出老远,差点旁边的骡马。巴桑刀觉大步走过去,伸出戴着皮质半指手套的手,单手就把小家伙从雪窝里拎了起来,又熟练帮她拍掉头发上后背上的雪沫,“小东西,骨头没长结实,别学大人干活。”她说着,顺手捏了捏小妖一折就断的胳膊,清晰听到小小关节在压力下发出的咔哒脆响,“妳这身子骨,在翻越喜马拉雅的商路上可不行,太脆,得练。”在接下来等待洛桑马帮援兵的两天里,每当队伍在相对背风处做短暂休整,巴桑刀觉便会在一片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带着小妖做一些简单实用的动作,“在商路上,尤其是在这种连天神都无能为力的地方,”她一边纠正着小妖笨拙的蹲起姿势,一边看着远方那连绵无尽俯瞰众生的雪山,“一副好身体,比口袋里叮当作响的真金白银更重要。钱可能会丢,货可能会毁,但只要人还能走还能扛,就总有翻盘的机会。”她精通藏语、尼泊尔语、印地语和带着广府口音的汉语,熟稔国际贸易规则的每一个漏洞,能将利益计算到令人惊叹的毫厘之间。
第四天黎明,天色依旧沉得像未经打磨的铅锭,物资转运即将开始,拉杰还在一边取暖一边喋喋不休地计算着此行的损失,抱怨着运气背到了家,巴桑刀觉被絮叨声吵得心烦意乱,眉宇间凝结的寒意几乎要实质化,正欲转头呵斥,却见人参果妖捧着一把不知从哪个岩石缝隙里采来的、还带着剔透露珠的蓝色邦锦梅朵,踮着脚尖,供奉神灵般,将它放在已经被体温焐得微热的石头上。
就在那捧带着山野气息的蓝色,触碰到岩石表面的瞬间,仿佛真的有某位行走在雪山之巅的神祇垂怜了这微不足道的供奉,厚重得令人绝望的铅灰色云层裂开了一道巨大整齐的缝隙,熔化的黄金般的阳光,不再是吝啬细丝,而是如同天梯般骤然倾泻而下,精准无比笼罩住整个疲惫不堪的营地!温暖光芒驱散了寒意,照亮了前方原本模糊不清危机四伏的道路,甚至给每一片雪花每一张冻僵的脸,都镀上了一层神圣金边。伙计们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发自内心的欢呼!有人扔掉手中的木棍,朝着太阳方向五体投地跪拜口中念诵着感激经文,突如其来的光明被所有人视为佛菩萨显灵,是绝境中最吉祥最鼓舞人心的征兆。“看,艳阳天。”小妖仰起被阳光照得几乎睁不开的脸,眯着眼睛,对着巴桑刀觉说。
巴桑刀觉站在原地,怔怔看着那束能无比慷慨的光芒,缓缓低下头,看着小妖那被金色阳光勾勒出柔和轮廓的侧脸和那双映照着蔚蓝天空与纯白积雪的清澈眼眸,紧绷了数日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微微松弛下来,她贪婪吸了一口带着雪后甜味的空气,将那枚见证了这一切的镀金怀表揣回贴身怀里,也将这一线生机与希望妥善收藏,然后,她转向整装待发士气重新燃起的队伍,用尽力气,清晰而有力地一挥手:“出发!趁着老天来看咱们劳动!”骡马和牦牛也感受到了希望之光的抚慰,发出一阵欢快响鼻,原本沉重步伐变得轻快了许多,巴桑刀觉走在队伍最前面,初升太阳将她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很长很长,是一个坚定开拓的符号。
玛旁雍错的黎明是被寒冷刺穿的。
冷不同于羌塘草原上带着暴虐气息的风雪也不同于喜马拉雅隘口那能冻结血液的严寒。是一种沉静深邃的冷,它从湛蓝得如同未经世事的蓝宝石般的湖水中渗透出来,从覆盖着湖边卵石的、晶莹薄霜中弥漫开来,从亘古不化的环绕圣湖的雪山之巅倾泻而下,它缓慢侵蚀着肌肤渗透进骨髓,甚至试图冻结流淌血液和跳跃思维。
阿依波塔伏下身,额头再一次触碰到冰冷地面,身体展开,双臂前伸,全身与大地接触,完成一个标准的等身长头,当她重新站起,用系在手掌的牛皮保护套摩擦掉额头上沾着的沙砾和霜痕时,她记录下胸腔里那颗器官的搏动:第190,123次,数字是一串无声咒语刻在她生命的计时沙漏上,距离她为自己设定的一万天终点还剩三千二百次日出,她不需要日历不需要钟表,心跳是她唯一信赖的刻度。人参果妖学着她的样子,笨拙合十那双小小手掌,然后俯身匍匐,身体在布满碎石的地面上扭动再摇摇晃晃地站起,动作歪歪扭扭毫无章法。“妳在做什么?”阿依波塔问,她的声音因长久沉默和寒冷而显得像风吹过干枯的河床。小妖爬起来,拍了拍沾在破旧藏袍上的尘土,眼睛里满是认真:“学妳磕头。”她歪着头,“妳在和谁说话?山?湖?还是云?”她伸手指向远处巍峨的冈仁波齐,金字塔般的峰顶正被阳光染成金色,“还是那座山?”阿依波塔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目光掠过如同蓝缎子般铺展的湖面投向那座被无数传说和信仰环绕的神山,她轻轻摇头,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雾:“我在和自己说话,也在和众生说话。”她继续向前,膝盖在粗粝的砂石地面上摩擦,传来熟悉痛感,牛皮套已磨破露出下面新生肉,平静感似温暖酥油包裹着她,痛苦是真实的,前进是真实的,这心跳更是真实的。
小妖跟在她身边,“妳为什么数心跳?”走了一段,小妖忍不住又问,她抬起脚丫,上面已经有了细小划痕,“我数步数,可是数着数着就乱了,一会儿多一会儿少。”“心跳更真实。”阿依波塔没有停下脚步,声音平静,“步数会骗人,路有长短数有杂念,心跳不会,它只是跳动着,告诉我,我还活着,还在感受这寒冷这疼痛这疲惫,也感受着这阳光这湖风这无边寂静,它在记录我存在的每一个瞬间。”她停下脚步,从腰间一个用旧氆氇缝制的小布袋里,掏出几粒黑色细小的格桑花种子,她蹲下身,用手指在刚刚叩拜过的、尚带着她身体余温的土地上,轻轻刨开一个小坑,将种子放进去,再细致地覆上土。“愿我是使一切病患痊愈的医生、药物和护士……”小妖蹲在她旁边,看着那被轻轻抚平的小小土坑:“给这些种子祝福?它们…它们会开心吗?会长得更好吗?”阿依波塔的动作顿了顿,随即一抹笑意在她被晒伤和冻伤交替侵蚀的脸上漾开,这是她连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也许吧。”她轻声说,目光柔和看着那片埋下希望的土地,“让生命有机会绽放有机会经历风雨,有机会装点荒原,这本身,就是最好的祝福,不是吗?”
在人参果妖的目光注视下,阿依波塔感到内心因执着于终点而变得坚硬的东西正悄然软化。她开始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一万天的终极目标而叩拜,她开始为脚下石缝中挣扎着探出一点绿意的草芽祈愿,为空中孤独飞过、发出清厉鸣叫的茶隼祈愿,为湖边汲水时脚步蹒跚的年老妇人祈愿,也为那些在城市的钢铁丛林里挣扎的灵魂祈愿。“愿一切众生的痛苦可以完全消除……愿我如同大地,永远支持一切无边众生的生命……”古老的祈愿文又一次带来生发之力。
夜晚,她们在湖边一处能稍微遮挡烈风的巨大玛尼堆后点燃了用干枯驼绒藜和牛粪饼生起的篝火。火焰跳跃着,驱散寒意也在阿依波塔的眸子里投下晃动光斑,她从随身行囊里取出一个用防水油布仔细包裹的笔记本和一支短小铅笔,就着摇曳火光开始书写,人参果妖蜷缩在她身边,好奇看着那些如同舞蹈般的藏文字母从笔尖流淌出来组成她无法理解的图案,但她能感受到,笔尖下流淌出的,除了文字还有混合着释然与不舍的情感。“写给妳妈妈的吗?”小妖记得,阿依波塔在某个星光璀璨的夜晚曾望着东南方向,提起过一个从未谋面的、只存在于想象和旁人口只言片语中的母亲。
阿依波塔的笔尖停顿了一下,抬起头,望向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缥缈,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妈妈,当妳读到这些字时,我已是一头驮着晨光的牦牛了”继续移动,将那在心中酝酿了千百遍的意象化作纸上文字:“这里的风裹着檀香冰屑,拂过玛尼堆上刻了千年的六字真言,日光如诵经声一层层洒在绛红寺庙上,我踩着结霜草甸行走,身后蹄印里盛满格桑花的种子。我终日绕着圣湖行走,水影里映着前世今生的轮回,妈妈,我把妳给的生命磕成等身长头,让山风把所有思念熬成酥油灯,永远供奉在白云尽处的坛城前。”写完后,她将信纸仔细折好折成方胜形状,她将这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递给人参果妖。“妳能……帮我带给她吗?”阿依波塔的声音里带着近乎脆弱的恳求,“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哪里,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界。”
小妖伸出双手,郑重接过那张还带着阿依波塔指尖温度和篝火暖意的纸方胜,她用力点点头:“我帮妳找,我会问风,问湖,问每一朵飘过的云。”
阿散莫伏在马背上,身体随着娇风,她那匹枣红色母马的奔驰节奏起伏,几乎与马融为一体,耳畔是呼啸风声雷鸣马蹄、以及观众席上传来的、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的喝彩与惊呼。
赛马场是临时圈出的一片冻得硬邦邦的草甸,周围插着经幡,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参加比赛的骑手大多是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少男也有几个经验丰富的成年人,阿散莫是其中最瘦小的一个。左腿外侧,昨天在暴风雪里为了拦住受惊的牦牛群,被尖锐的岩石划开的口子还在隐隐作痛,粗糙包扎下,渗出血水已经冻硬,随着马背颠簸,摩擦着破旧皮裤,带来一阵阵灼热的刺痛。但她咬紧了牙关,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那个标志着终点的、系着哈达的木桩上。“娇风,好伙计,再快一点!”她俯低身子,在马耳边低语,感受着身下肌肉的绷紧与释放,听着它粗重而有力的喘息。这是自由的时刻,是唯一能让她忘记帐篷里令人窒息的沉默、阿妈永远低垂的眼眸、以及阿爸那永远停留在“找商机”借口上的时候。只有在马背上,在速度带来的疾风里她才感觉自己是活着的,是有力量的,而不是某个家庭的附属品或牺牲品。
最后一个弯道,她夹紧马腹,身体贴在马脖子上,娇风心领神会,一道红色闪电,超越了领先她半个马身的那个高大少年,率先冲过了终点!欢呼涌来,阿散莫勒住马缰,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鬓角流下,立刻在空气中变得冰凉,她接过赛会负责人递来的、用红布包裹着的一叠钞票,是奖金。数额不巨大,但对于她的家庭来说是一笔足以支撑一段时间的重要收入。
她没有停留太久,拒绝了旁人递来的庆功酒,牵着同样汗气蒸腾的娇风慢慢走到僻静处,腿上疼痛此刻变得鲜明起来,让她走起路来有些微跛,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粗布,仔细擦拭着娇风身上的汗渍,检查它的蹄铁是否牢固,动作轻柔熟练。“辛苦了,伙计。”她摸着马儿温热的脖颈低声说,这笔钱,抛开家庭日用,除了给南牦牛买那套她在县里书店看了好几次的、据说对考学很有帮助的习题册,还能给阿妈厚实点的衣服,剩下的或许可以买些精饲料,让家里那几头瘦骨嶙峋的牦牛在接下来的严冬里好过一点。
想到南牦牛,阿散莫被风霜和紫外线刻上不符合年龄的沧桑的脸上掠过笑意。那个傻姑娘,收到习题册时,肯定又会气得跳脚,鼓着腮帮子埋怨:“阿散莫!妳为什么不给我买点好吃的!糌粑糕、奶渣子、风干肉,哪个不比这些密密麻麻的字好!” 可是,好吃的吃完就没了,知识却能像翅膀一样带着她飞出这片群山,去看看书本里的广阔世界。阿散莫知道自己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像阿妈一样,被拴在这片草场,守着几头牦牛重复着祖辈辛劳,但南牦牛不同,她脑子灵光得像雪山泉水,眼睛里有对远方的好奇和渴望,她应该,也必须去看看。
她回到家时只有一盏小小酥油灯摇曳着昏黄光晕,阿妈还坐在火塘边就着微弱的光,手里拿着木梭,一下一下织着氆氇,哐当哐当的织机声,单调而疲惫,诉说着无尽心酸。阿爸又不知去了哪里,大概率又是以“找商机”为借口,去乡上的小酒馆了吧。阿散莫沉默走过去,把新衣服和钱轻轻放在阿妈手边的木箱上,阿妈织布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昏黄灯光下,阿散莫看见阿妈低垂的眼角,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迅速闪过,滴落在未织完的氆氇上。
夜深了。帐篷外的风依旧不知疲倦呜咽着,是旷野中迷失的魂灵,阿散莫躺在卡垫上,身体散了架一样疲惫,左腿伤口一跳一跳地疼着,像有火在里面燃烧,但比身体更难受的,是心口憋闷的无处宣泄的酸楚。
她听着风声,想起白天赛马时那种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刺激,那种将所有人都甩在身后的、短暂的超越感,那种与娇风融为一体、就能跑到世界尽头的自由。然后,她又想起南牦牛,想起她坐在明亮的教室里,低头认真写字时,想起她说起物理化学那些陌生词汇时,眼睛里闪烁的、让她感到自卑又欣慰的光芒。
不甘心在心底最深处疯狂滋长,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要承担起养家重担?凭什么她就要忍受阿爸漠视和阿妈沉默?凭什么她就要放弃学业,在这片看似广阔实则逼仄的草原上耗尽青春?眼泪无声滑落,顺着太阳穴流进鬓角,啪嗒啪嗒,砸在塞着干草的布袋上,很快被吸走,只留下冰凉死意。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她侧过头,泪眼模糊中看到人参果妖不知何时钻了进来正蹲在她的卡垫边,好奇地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脸上的泪痕“风……”阿散莫慌忙用手背擦掉眼泪,声音带着浓重鼻音,“风太大了,吹得眼睛疼。”小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带着凉意的手指,试探性地碰了碰湿润脸颊,然后,她抬起手,指了指帐外呼啸的风声,一脸认真说:“我帮妳跟风说别那么用力吹,它有时候,不听大人的话,但可能会听我的。”阿散莫被这话逗得想笑,鼻头更酸了,心里郁结被单纯善意撬开了缝隙,“不用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妳……能帮我给南牦牛带句话吗?”她顿了顿,补充道,“就说……我伤口不疼,让她别担心,好好做题,下次……我带好吃的给她。”
小妖表示记下了,然后她的目光落在阿散莫用布条草草包扎的左腿上,那里隐约还有深色血迹渗出,她凑过去,蹲在伤口旁,对着那受伤的地方轻轻认真吹了几口气,清凉舒适的感觉,似山涧泉水取代了之前火烧火燎的灼痛,甚至让胀痛感也减轻了许多,“这样,好点?”小妖抬起头,期待看着她,阿散莫惊讶地摸了摸腿,:“嗯,好多了…谢谢。”
同一片沉重夜幕下,几十里外县中学的女生宿舍里灯火通明,南牦牛正对着一本摊开的物理习题眉头紧锁,笔在草稿纸上划来划去,留下一团杂乱痕迹却始终找不到正确解法。
空气里弥漫着混合着雪花膏书本墨的气息,其她室友有的已经睡下,有的还在低声背单词,只有她还在跟这道难题较劲,窗户玻璃上凝结了一层厚厚白霜,隔绝了外面寒冷也模糊了远山轮廓。她烦躁抓了抓头发,放下笔,目光无意识落在窗台上那盆阿散莫上次来看她时据说能带来好运的邦锦花,花在室内温暖的空气中开着,她想起阿散莫赛马时那张被风吹得皲裂的脸;想起她递过这套崭新带着油墨香味的习题册时,充满期待的眼神;想起她手上那些与自己笔茧完全不同、粗糙的裂口和老茧。情绪涌上心头,是愧疚啃噬着她;是压力砸压在胸口;是迷茫,如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凭什么……凭什么她要在外面顶风冒雪还要冒着危险去比赛……而我……我能坐在这里……”她喃喃自语声音哽咽,“我要是…这次考不好,怎么对得起她……”“因为妳在吃学习的苦。”一个清脆而熟悉的声音,突兀在安静宿舍里响起。
南牦牛吓了一跳,看见人参果妖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书桌旁,身上还带着清冽寒气,发梢挂着未化雪粒,“阿散莫让我告诉妳,她伤口不疼,让妳好好做题。”小妖一丝不苟复述着口信,然后歪着头,目光落在南牦牛泛红的眼圈和草稿纸混乱线条上,“但妳好像,”她顿了顿,在寻找合适的词,“在吃另一种苦。”南牦牛慌忙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臂弯里,羞愧委屈、无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小妖安静站在旁边,过了一会儿,她走上前几步,伸出还不够温暖的手臂,学着记忆中看到的人类互相安慰的样子,轻轻抱了抱南牦牛因哭泣而颤抖的肩膀。“生活的苦很难吃,学习的苦也很难吃。”小妖用她有限的阅历和观察组织着语言,声音轻轻的,羽毛一样拂过南牦牛的心,“阿散莫吃的苦,是身体累,是风吹日晒。妳吃的苦,是心里累,是魂琢心受。”她努力表达着,“这两样难吃的东西是可以共存的,妳也可以因为学习太难因为觉得对不起朋友而难过的,难过并不可耻,因为如果没有难过,好过也只是过的一种。”南牦牛忘记了哭泣,是啊,苦难分不出高下,她的挣扎眼泪,同样真实同样沉重,同样值得被看见被理解被安慰。窗外风雪依旧,但在这个亮着灯光的宿舍角落里,两颗年轻疲惫的心,因为一个意外信使和一段笨拙安慰,找到了一丝相互依偎继续前行的光。
风,终于累了。
它不再嘶吼,只在苍茫草原和寂静圣湖上空打着旋儿发出一声声无言叹息,小人参果妖行走在这片被寂静笼罩的土地上,赤脚踩过开始重新裸露的褐色泥土,感受着大地深处缓慢复苏的脉动。
她的怀里,揣着阿依波塔那封折得方方正正、承载着一生重量的信;她的指尖,还残留着南牦牛滚烫泪水的灼热,和江措班觉粗糙手掌拍过头顶时,笨拙短暂的温暖;她的耳边,回响着巴桑刀觉简洁有力的出发令,以及阿散莫在深夜压抑的抽泣。
她不明白。
她们明明已经拥有了那么多,江措班觉拥有成群的、如同移动黑云般的牦牛,那是草原上实实在在的财富;巴桑刀觉拥有穿梭于国境线两侧的商队和令人艳羡的金钱;阿依波塔拥有决定自己生命终点的决绝意志和超越常人的精神追求;就连最年轻的阿散莫和南牦牛,也拥有着蓬勃的生命力和彼此扶持的珍贵情谊。
可为什么,她们眉宇间总锁着化不开的霾?为什么她们眼睛里,会流出那种咸涩的、带着体温的液体?为什么在拥有了房屋帐篷、牦牛货物、甚至是对生命的自主权之后,她们的心,听起来像被掏空了的、在风中呜呜作响的海螺?
“土婆婆,”她钻进散发着湿润泥土和根系芬芳的地下洞穴,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人类……到底想要什么?”土婆婆正背对着她,佝偻着身子,在一个用红陶土烧制的双耳罐里,缓慢搅拌着深褐色的散发着苦涩清香的草药汁液,洞穴壁上,无数人参果妖的细小根须发出荧光,“想要什么?”土婆婆没有回头,声音像是地底流淌的暗河,“人们想要的,和人们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一回事。”她停下搅拌,用一只木勺舀起些许药汁,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缓缓倒回罐中,“就像这扎江,能止痛也能让人流出更苦的眼泪。”小妖走到陶罐边,看着深色漩涡般的液体,想起了江措班觉描述过的草根滋味,“我看到了她们的眼泪,”她小声说,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光滑牛角雕成的瓶子,瓶壁内侧凝结着细密水珠,那是她小收集起来的、不同女人的泪水,有平措无声砸入土地的委屈,有刀觉背对人群时疲惫的叹息凝成的湿气,有阿依波塔祈愿时颤抖尾音里蕴含的湿润,有阿散莫夜半浸透卡垫的苦涩,有南牦牛愧疚决堤时的滚烫,“我把它带来了。”
土婆婆转过身,一双几乎被松弛眼皮完全覆盖的眼睛缓缓睁开一条缝隙,缝隙里透出的目光如通往大地核心的井,“眼泪啊…”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牛角瓶,“是生命最初的盐…”
她颤巍巍走向洞穴深处,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土台,台上供奉着一块光滑的黑色石头,那是地母,土婆婆在石台前坐下,示意小妖也坐在对面。“孩子,我们一族,生于土长于土最终也回归于土。我们最大的恐惧便是被从土壤中掘出,被吞噬,形神俱灭。因此,历代先祖与地母定下契约,集齐蕴含极致情感的人类眼泪,可换取百年内免于被采撷被食用的庇护,妳带来的这些,虽然不多但品质很好…”小妖握紧瓶子,免于被吃,是刻在族群血脉最深处的恐惧和渴望,有了这个庇护,她的族人就能在黑暗温暖的土壤里继续安宁地生长做梦,不必担心哪一天会被手指掘出,终结于沸水或齿间。
但是……她的眼前,浮现出江措班觉看着牦牛群时,荒芜中带着一丝满足的眼神;浮现出巴桑刀觉在阳光下微微松弛的眉宇;浮现出阿依波塔写下遗言时混合着悲伤与释然的平静;浮现出阿散莫和南牦牛在笨拙的安慰中找到的一丝微弱真实的微光。
她们的不快乐,是一团团模糊的阴影困扰着她,她们的眼泪,是一条条向夕的河流冲刷着她。“土婆婆,”小妖抬起头,映照着洞壁微光的眼睛直视着地母象征石,“如果…如果我不要那个免于被吃的愿望了呢?”
土婆婆搅拌药汁的手停了下来,“妳知道妳在说什么吗,孩子?”婆婆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我知道。”小妖用力点头,将那个承载着泪水的牛角瓶,轻轻推向黑色石头,“她们给了我水,给了我锻炼,给了我信任,给了我拥抱……她们让我觉得,活在这片土地上不仅仅是呼吸和生长,”她试图表达复杂而陌生的感受,“我不想只是看着她们流泪,不想只是收集她们的悲伤,我想……我想为她们做点什么。”她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身力气,清晰说道:“我愿用这些眼泪,换取…换取万物永远保有感受快乐的能力。”地母象征石极其微弱闪烁了一下,深邃夜空掠过了一颗流星。土婆婆伸出那双见证过无数生命轮回的手,捧起牛角瓶又轻轻放回小妖的面前,“拿去吧,孩子。”婆婆的声音里,带着近乎慈悲的意味,“地母……听到了。”“妳的愿望,无法让痛苦消失,也无法承诺永恒的快乐,那违背了自然规律,”她看着小妖困惑的眼睛,继续解释道,“但它会像一颗种子埋在万物心底,在风雪肆虐时,在暗夜无边时,在孤独侵蚀时……这颗种子会提醒她们,它会给予她们在苦难中依然能辨认出、能感受到、能创造出快乐的能力。”小妖怔怔听着,她低头看着那个牛角瓶,里面的泪水似乎不再仅仅是沉重悲伤,而是等待破土而出的光。
她没有找到人类为什么不快乐的最终答案。
但她觉得,答案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片广阔严酷的青藏高原上,在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每一次与风雪和命运的搏斗中去感受去连接去给予。
她站起身,向土婆婆和地母象征石深深地行了一礼,然后将那个装着眼泪的牛角瓶,重新紧紧抱在怀里,转身,走向通往地面的出口。
她要去送信去传口信,去完成那些微不足道又充满意义的承诺。
洞外风停了,毫无阻碍的晨光刺破云层,如金色甘露,洒向白雪覆盖的山巅、冰封的湖面、以及那片孕育了掠夺了无数生命与故事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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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她对谈
①妳怎么看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
“各领其命,各付其劳,各归其运。”
②妳最喜欢文中的哪一个人物?
“人参果妖,也太可爱哈哈。”
③妳想留下一句什么话给看到这里的人?
“愿一切众生的痛苦可以完全清除,愿我如同大地,永远支持一切无边众生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