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君

作者:列岫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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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4 章


      八年后的深秋,秦王前些日子才得皇帝召回。不料返京途中遭遇沙暴,和大部队走散,同随侍慌张奔逃,方才重新踏上返京之路。
      沿途鲜有人烟,西风一路吹赶。此时已是夜晚,他们一行人又累又饿,只得投宿这间还开着门的客栈。许是天意如此,它等他们很久了。
      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两层客栈,门外的伙计警惕地打量着这一行人,见他们虽灰头土脸,但衣着不俗,气度不凡,赶紧喊来人牵过他们的马匹,热情地招呼他们入座。
      大厅里整洁明亮,还有两桌行商打扮的客人在用餐,一个小个子伙计正在打扫客人留下的残羹剩菜。他们环顾四周,见无异样,便向伙计要了间阁子,点了菜。
      一人打好水,秦王洗了洗脸,整了整衣冠,待他落座后,主仆几人低声交谈起来。
      “刚听店小二说,离这里最近的镇子还有三十多里。”
      “公子,今日就在这里将就一晚吧。先前已经派人去知会官府了,迎接的队伍想必在来的路上了。”
      有人接道:“今晚我来值夜。”秦王点了点头,返程途中遭遇颇多,他心里有些不快,却无处发作,只能沉着脸。齐王府的前车之鉴让他养成了少言少语的习惯。话一少,果然就显得稳重正派许多,不过前提是他要能管住自己的鼠眼。
      正说着,敲门声响起,一女子端着茶款款走进,举止娴雅,芳兰竟体,红衣盖着白皙如冰雪一般的肌肤,细密的睫毛把一泓春意兜在眼里。虽神色疏离,倒也自有一派不俗风情。
      秦王坐觉身至花月之前,心旌摇荡,先前无从发泄的烦躁,立地一扫而光。
      “请慢用。”女子声音清冽,宛如消融后从檐上滑落的雪水。
      这一声仿佛滴进了秦王的颈窝,回神望向她离开的背影,这才看清她挽着妇人的发髻,不由得沮丧懊恼。
      其余几人见秦王不说话,彼此交换眼神,但没人敢先吭声。正巧伙计的脚步声传来,进了门,他麻利上好菜,笑着招呼:“菜齐了。您几位慢用,有什么事您喊我。”
      一个眼尖的随从叫住伙计:“方才端茶的那位是?”
      “那位啊,我们店的老板娘,名唤如玉,大伙都叫她如玉娘子。今天店里人手不够,见我们太忙,才出来帮忙的。”
      秦王听着,没来由地想起:八年前去太极殿面见父皇之时,驻足远望那座恢宏的宫殿,只看到天上的云和世间的风都涌向那里。
      现下,楚王不过孩提,让晋王那个病秧子坐太子之位,能堪大用?父皇真是老糊涂了。这番回去,得仔细谋划,寻觅良机。当自己盛权在握,饶是诸天的妙人,何愁不能有?想着想着,随之冷静下来。
      观他神情,随从心领神会,打发走了伙计。
      桌上菜肴还冒着热气,秦王不愿耽搁。可是咬断骨头,撕扯上面的嫩肉时,他脑海中悬想的是倾国倾城的皇权,还是什么高妙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如玉出了阁间,和楼下的伙计使了个眼色,便返回自己的房中,关上房门。房内烛火未息,他坐回桌前,木椅上还有余温。
      只有乔装成女子,在旁人面前他才能名正言顺地以“郎君”来称呼他的爱人,他们的关系才显得合乎常理。“齐玉”——早年前封笔的那位画师,因此反倒成了姜念林的新名字和新身份。
      铜镜映出他的面容,他无意自赏,厌恶地把镜子扣倒。
      没坐多久,又站起身,绕过衣桁,取出暗格里的一把剑,握在手里,目光变得温柔。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过了今夜,他们就能相见。在剑上落下一吻,轻声哼起无名的调子。
      回忆渐渐涌上心头……
      前一晚他睡着时,姜念林不在。第二天,天未明,他就醒了,姜念林正在一旁睡觉。
      他一看便知姜念林也醒了,只是在装睡,故意拨弄起他的头发。姜念林果然被他“弄醒”,闭着眼抓住他捣乱的手。
      “昨晚什么时辰回来的?”
      “子时吧,有些事着急处理,耽搁了。”
      “哼,醒了还睡,这会知道困了?”
      姜念林没吭声,把头往他怀里靠去,他伸出手臂给姜念林枕着。
      “我觉得我们之前就是这样。”他笑着说,“我是说前世。”
      姜念林静悄悄的,呼吸平缓,他以为他睡着了,就不再说话。
      可能过了很久,也可能只过了一瞬。姜念林醒了。
      “不再睡会?”
      “嗯,困了再睡吧。”
      一切如常,姜念林照例去给他倒了杯水端来。
      起身穿戴好,看着递到面前的水,想起白徽曾调侃姜念林为“端茶倒水的齐王”,不免想笑。他努力忍住,接过水,乐滋滋地喝了。想出门,姜念林却耍无赖,抱着他不松手,直到他失去意识。
      如果他早知这一面即是永别,他绝不会喝下那杯水,他情愿与姜念林一同死在皇宫。
      红烛跟他一块垂泪,可他的眼泪从不是为了拥有过的温暖的过去所流,而是因为被夺走的美好的未来。
      八年里,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漫漫长夜,无数个只能依靠思念挨过的惶惶白日,他不知亲吻过这把冰冷的铁剑多少遍。“如君,如君”曾是他的名字,今成他的墓碑。
      他曾猜想,姜念林那一晚都没有合眼,可能一直看着自己,见自己快醒了才闭眼装睡。在漆黑的房间里,在最后共处的几个时辰里,姜念林在想什么……
      春逝冬生,冬去春来,幸而他很快明白了,穷问这样的问题只是徒劳,重要的是纵微小如他,也有能做到的事,而这俱在手中利刃之上。这是姜念林曾亲手交给他的,杀秦王,足够了。
      玉如君换回男子装扮,一如往昔的清俊模样。他试着对镜笑笑,想扮回姜念林身边的那个少年,只盼再见时,姜念林能把他认出。他拿起长剑,走出门去。
      今夜,这场年深月久的自戕,终于能完成了。
      伪装好的伙计已经在候着了,剑光闪过,还在吃菜的随从们,丢了性命。秦王的嘴上还糊着肉油,他甚至来不及拔剑,双臂就被玉如君砍下。
      “是你!!你们是什么人!”他认出了“如玉娘子”,但来不及惊愕,失去手臂的巨痛贯穿了全身。刚想踉踉跄跄地逃走,被玉如君揪住,踹下楼梯。他摔得满脸血,也顾不得头晕眼花,慌乱地爬起,仓皇间望向楼梯口的玉如君,多年前宫墙下某人面无表情的脸突然浮现。
      一霎那,如逢鬼魅,如临大敌,他崩溃地发问:“你是姜念林?!你没死?!”将要魂飞魄散之际,他记起姜念林已经身故,定睛再看,姜念林果然消失了。
      “你到底是谁?你们是谁派来的?从实说来!”话未落地,如一条只会吠叫的狗,看到玉如君走下一阶台阶,他挥舞着仅剩的残肢,屁滚尿流地逃走了,鲜血洒得到处都是。
      玉如君目送他滚远后,走回二楼的房间。
      店里的伙计本就是拿钱办事,此刻各自四散而去,消失在夜色中。
      空荡荡的客栈里只剩玉如君一人,手里的火折子,试了好几次,总是无法点着。
      他泣不成声,就仿佛他想同他而去,可他偏要他活着。
      这时他反应过来,抢着似地推翻手边的烛台,引燃了地板上那些换下的衣物,火苗迅速窜起。
      又是一个繁星点点、新月如钩的夜晚。
      也许,天上的星月无意为他们的故事见证,如同光阴的河水只顾不停奔流,都太渺小,甚至不比这与火光一同升起的烟尘。但直到火熄了,良田变作沧海,荒原长出绿树,世上流传的爱里依然有他们的名字。
      到此,他的故事便“讲”完了。他的样子彻底显露出来,烧伤爬上皮肤,焦痕挂满衣衫,不知四处流离了多久,才来到这里。
      我从椅子里起身,朝他走去。
      他正因生前最后那烈焰吞身的剧痛蜷缩在地,听见声音,竭力抬眼,一道熟悉的墨绿色衣摆进入视野:
      “念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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