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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客厅的暖黄灯光像一层凝固的琥珀,将沙发上蜷缩的身影和旁边沙发上面色沉凝的少年一同包裹其中。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规律的、细微的滴答声,切割着这漫长而紧绷的夜晚。
何闻野维持着坐在单人沙发上的姿势,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宋予执身上。止痛药的效力似乎终于完全发挥,宋予执的呼吸变得深长平稳,紧蹙的眉头彻底舒展开,只是那张脸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在灯光下显出一种近乎易碎的透明感。他蜷缩的姿态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像受过重伤的动物,即使在沉睡中也无法全然放松。
何闻野看着他睡衣领口隐约露出的那截细链,银色的微光在暖色调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冷寂寥。那下面坠着的,究竟是什么?是否连接着那场被“纵火”二字勾起的、充满火焰与浓烟的可怕记忆?是否连接着……沈千恒那张看似温暖无害、实则让他遍体生寒的笑脸?
他的思绪又不受控制地滑向那个黑暗的猜想。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沉甸甸的恐惧和疼痛。如果那是真的……那么宋予执这些年,是如何在这样巨大的阴影下,独自一人走到今天的?他的胃,他的沉默,他所有拒人千里的冰冷,是否都是这场无声酷刑留下的、无法愈合的伤痕?
厨房里传来何雯刻意放轻的、收拾碗碟的细微声响。楼上书房的门偶尔开关,宋致远大概也坐立难安。这个家,因为宋予执突如其来的剧痛,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担忧之中。但何闻野觉得,这担忧之下,似乎还涌动着别的、更暗沉的东西——关于过去,关于秘密,关于那个可能潜伏在阳光下的、名为沈千恒的阴影。
不知过了多久,沙发上的宋予执忽然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疼痛的痉挛,而是一种从深沉睡眠中逐渐苏醒的、带着迷茫的颤动。他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了颤,缓缓掀开。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或带着冰冷戒备的黑眼睛,此刻因为初醒和药物的作用,显得格外朦胧、涣散,甚至有一丝孩子般的茫然。他先是有些迟钝地看着天花板,目光没有焦点,然后,仿佛才感受到身体残留的不适和环境的陌生(在沙发上),他微微转动脖颈,视线缓缓扫过客厅。
然后,他的目光撞上了何闻野的。
何闻野一直看着他,没有移开视线。两人的目光在暖黄的灯光下相遇。何闻野的眼神复杂,担忧、心疼、未散的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近乎执拗的决心。宋予执的目光起初是茫然的,像蒙着一层水雾,但在触及何闻野眼神的瞬间,那层水雾迅速褪去,恢复了惯常的深黑与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曾收拾干净的、被窥见最狼狈模样的难堪,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在确认什么的专注。
他没有立刻移开目光,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迅速竖起冰冷的屏障。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何闻野,眼神在何闻野脸上逡巡,仿佛第一次如此认真、如此不带任何防御地打量这个“弟弟”。目光掠过何闻野额角未干的、因为焦急和搀扶而渗出的细汗,掠过他紧抿的、显得有些倔强的嘴唇,最后定格在他那双明亮的、此刻盛满了太多复杂情绪的眼睛上。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滴答的钟声,厨房隐约的水流声,都退到了遥远的背景里。只有两人之间无声的目光交缠,在暖黄的灯光下,仿佛在进行一场无人能懂的、沉重的对话。
然后,宋予执几不可闻地、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那气息里带着药物带来的轻微滞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他移开视线,不再看何闻野,而是尝试着慢慢坐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僵硬,胃部似乎仍有不适,让他下意识地又用手虚虚按了一下。
何闻野立刻站起身,想过去扶他,但脚步刚动,又硬生生停住了。他怕自己的触碰再次引起宋予执的抗拒,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静。
宋予执自己撑着沙发扶手,慢慢地、有些吃力地坐直了身体。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眼睛。他静静地坐了几秒钟,仿佛在积蓄力气,也仿佛在消化刚才那短暂对视中传递的、过于复杂的信息。
“……几点了。”他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睡和疼痛的消耗而低哑干涩,几乎不像他平时的声音。
何闻野看了一眼挂钟:“快十点了。”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放得很轻。
宋予执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他抬起手,似乎想揉一下依旧有些昏沉的额角,但手指在半空中顿了一下,又放下了。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蜷缩了一晚、显得有些皱巴巴的睡衣上,又扫过身上盖着的、不知何时被何雯轻轻披上的薄毯。
何闻野看着他这些细微的动作,看着他低垂的、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脆弱的侧脸,心头那团混杂的情绪又翻涌起来。他想起公交车上自己覆在他胃部的手掌,想起他冰冷手指的颤抖和后来几不可察的放松,想起他吞下药片时那双涣散而脆弱的眼睛……所有这一切,都与他平日那个冷淡、疏离、仿佛无坚不摧的形象截然不同。这才是真实的宋予执吗?被巨大的秘密和持续的病痛折磨着的、孤独而脆弱的少年?
“还疼吗?”何闻野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关切。
宋予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幅度很小。然后又停顿了几秒,才用那种依旧低哑的声音,吐出两个字:“好点。”
依然是简洁到吝啬的回答,但比起之前冰冷的“没事”或“别管”,这两个字里,似乎多了一丝……真实的反馈,甚至一丝极淡的、近乎妥协的温和。
何闻野的心微微一动。他看着宋予执依旧苍白的侧脸,鼓起勇气,又向前走了一小步:“要不要……喝点水?或者,妈熬了粥,一直温着。”
宋予执抬起头,再次看向他。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涣散,恢复了深黑的平静,但那平静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流动。他看着何闻野眼中清晰的担忧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嘴唇几不可察地抿了一下。
“……水。”他终于说道。
何闻野立刻转身去倒水。他的动作有些急,差点碰倒茶几上的一个摆件。他将温水端过来,递到宋予执面前。
宋予执接过杯子,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何闻野的手指。依旧是微凉的触感,但比之前似乎多了一点温度。他握着杯子,没有立刻喝,只是低头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水面。暖黄的灯光在水面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谢谢。”他忽然低声说,声音依旧很低,但足够清晰。
何闻野愣住了。他没想到会听到这两个字。不是“别多事”,不是“随你”,而是明确的“谢谢”。这简单的两个字,从宋予执嘴里说出来,仿佛带着千钧重量,重重地砸在何闻野的心上,激起一片酸涩而温暖的涟漪。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是干巴巴地回了句:“……不用谢。”
宋予执没再说话,端起水杯,小口小口地喝着。他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滚动,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柔和了一些。喝完水,他将杯子放在茶几上,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依旧低着头,仿佛在思考什么,又仿佛只是在休息。
何雯大概是听到了客厅的动静,轻轻走过来,看到宋予执坐起来了,脸上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予执醒了?感觉怎么样?胃还难受吗?粥还温着,要不要吃一点?”
宋予执抬起头,对何雯摇了摇头,声音比刚才平稳了些:“不用了,阿姨。我好多了。想上去休息。”
“好好,上去休息也好。要是半夜再不舒服,一定要叫我们,别自己硬撑,知道吗?”何雯不放心地叮嘱。
“嗯。”宋予执应了一声,撑着沙发扶手,慢慢站起身。他的动作还是有些虚浮,但比刚才好了很多。
何闻野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扶他,但宋予执已经自己站稳了。他看了一眼何闻野,眼神平静,然后转身,朝着楼梯走去。步伐不快,但很稳。
何闻野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踏上楼梯,消失在转角。心里那团乱麻依旧没有解开,反而因为刚才那声“谢谢”和宋予执醒来后异常平静却似乎少了些冰冷隔阂的态度,变得更加复杂难辨。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昨夜公交车上那越界的触碰和守护,刚才沙发上那长久的、沉默的陪伴,还有那声意外的“谢谢”,都像凿子,在他和宋予执之间那道冰墙上,凿出了几道实实在在的、无法忽视的裂缝。光与温暖,正从裂缝中艰难却执着地渗透进去。
但与此同时,沈千恒那冰冷的警告和意味深长的笑容,那些关于火焰和哭喊的破碎记忆,还有那个可怕的猜想,都像悬挂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着他,这短暂的和解与靠近之下,可能潜伏着更加黑暗汹涌的真相。
何雯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这孩子……真是让人心疼。小野,你也早点休息吧,今天也吓坏了。”
“嗯,妈,你也早点睡。”何闻野低声应道。
他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却没有立刻开灯。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处城市的灯火星星点点,像沉默的眼睛。隔壁房间一片寂静,宋予执大概已经睡下了。
何闻野的心却无法平静。他反复回想宋予执醒来后的每一个细节,那声“谢谢”,那平静却似乎少了些寒意的眼神,还有他起身时虽然虚弱却挺直的背影……这些都让他心里那簇想要靠近、想要保护的火苗燃烧得更旺。
但同时,沈千恒那张脸,和那句“旧伤旧痛,最怕刺激”的话语,又像跗骨之蛆,带来冰冷的恐惧。如果他的猜想是真的,那么他和宋予执之间,就不仅仅是“重组家庭兄弟”这么简单的关系。他们可能……背负着同一场惨剧留下的、血淋淋的烙印。而沈千恒,那个看似完美的学长,可能就是制造烙印的元凶之一。
这个认知让他不寒而栗。他不敢想象,如果宋予执知道他也开始怀疑,甚至可能触及真相,会是什么反应。是更加封闭,还是……会有一丝得到同伴的慰藉?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从他在公交车上握住宋予执冰冷手腕的那一刻起,从他因为“纵火”二字头痛欲裂、看到破碎火焰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无可挽回地卷入了这场以宋予执为中心的、充满悲伤与危险的漩涡。而他心中那份对宋予执日益清晰的、超越好奇与同情的牵挂,将成为他探索真相、面对黑暗时,唯一可以握住的、微弱却执拗的光芒。
夜还很长。何闻野躺到床上,闭上眼睛。隔壁依旧寂静无声。但他仿佛能听到,在那片寂静之下,有两颗同样被秘密和伤痛折磨着的心,正在以无人知晓的频率,缓慢地、试探地,向着彼此的方向,发出微弱而坚定的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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