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

　　旧茶楼，屏风摔烂在地，几具影卫尸体在旁侧排列整齐。

　　魏驰到来的时候，沈述正在查看窗户，那上面有几滴血迹。

　　他有些诧异：“魏将军刚来到么，何事弄得一身湿透？”

　　魏驰擦了擦下巴，奈何袖子也是湿的，他走近：“去云水间替母亲买茶叶，单骑马赶来快些。”

　　沈述瞧了一眼他的打扮，并未多说什么，而是将手上的一页纸张递给了他：“这下有物证了，看看。”

　　魏驰接过，顿时想到了季渺之说的账册，细看果然一目了然。

　　“这是账本，为何只有残页？”

　　随即他看到了桌子上的钱袋子，大概猜到了。

　　“是饵，交易不成，他们拿走了账册，却给我们留下线索。”

　　沈述感叹：“五十两黄金，谢家可不是一般有钱。”

　　魏驰将账本页小心放好，交给沈述：“我此番来迟了，抱歉，劳烦沈大人将此证物与黄金交于皇上过目。”

　　上回藏宝图是沈述处理，此次账本也该他经手。

　　“我循着血迹在东边一间屋子发现了廖义的尸体，他服毒自尽，身上还挨了一刀，已经叫老叶过去验尸。”

　　茶楼这边沈述已经搜查完毕，只等禁军将整个漏沟翻一遍，找出其他嫌犯，魏驰说了外面的情况。

　　“我去换身衣服，再与沈大人共同查案。”

　　魏驰又回到了茅草屋，外加他的马车，禁军搜查不止一次，还是先将人带走为好。

　　季渺之还蹲在原地，只不过身子软软地向一旁歪着，脸色白得吓人，呼吸微弱得就要察觉不到。

　　“季姑娘？”魏驰瞳孔微震，慌忙将人扶到自己怀里。

　　怎会如此，他走之时特意表示了这儿已经搜查，应当无人来过。

　　晃了几下，季渺之这时才有了反应，吃力地睁开眼睛，望向魏驰的眼神已有些涣散。

　　“药……”她手指抬不起来，但轻轻指向桌子底下。

　　那里有一个滚落的药瓶。

　　魏驰赶紧捞了回来，打开盖子，倒出来一粒递到季渺之嘴边。

　　“来。”

　　又服了一粒强身丸，季渺之缓了一会，模糊的视线重新聚焦。

　　发现自己靠着的不再是墙壁，而是发热的胸膛，她使力想要站起来，却被身后之人按了回去。

　　随后身上被披了一件宽大的外袍，独属于魏驰的气息从头到尾将她包裹。

　　魏驰盯着手中的药瓶，他记得龙须山季渺之虚弱时也服过一粒，这样时常要服药的病体，也敢单枪匹马来杀廖义。

　　季渺之要替父母报仇的话语犹在耳边，魏驰攥紧药瓶。

　　他会查清楚的。

　　药丸见效，季渺之恢复了些力气，但魏驰抱起她时却没有乱动，乖乖地将脸埋藏在他胸口。

　　魏驰将季渺之带到了自己的马车上，将所有的薄毯和仅有的一只软枕垫到她身后。

　　“望九会带你出去，别乱跑。”

　　季渺之虚弱地靠在角落，看上去是乱跑不了了，轻轻点头。

　　魏驰看她脸色不再那么惨白了，稍稍放心，又迅速回了旧茶楼。

　　“望九，守好马车。”

　　他走后，马车行驶离开漏沟，魏将军的车驾畅通无阻。

　　晃动间，季渺之又合上眼休憩，唇边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唐天香做了几手准备，有人接应着，现在已经过了未时，还未抓到她们，大概是抓不到了，魏驰去了也没用。

　　漏沟出事，人人躲避，马车停在了无人的街边。季渺之准备着与魏驰狡辩的词措，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魏驰就来了。

　　“查到了吗？”季渺之率先开口，一副关心的样子。

　　马车静静停着，魏驰坐在离季渺之最远的角落，看着她恢复了血色的脸庞。

　　“季姑娘，你还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她靠着马车摇头，发丝已经乱了，簪子歪斜地戴在上边。

　　魏驰到现在才缓缓接受了季渺之的变化，先前的她温和端庄无可挑剔，此时卸下伪装倒多了灵动与生气。

　　他盯了一会，又道：“我们在廖义身上搜到了传信的竹筒，但信件不翼而飞，仵作猜测是被吞食了。”

　　“案件重大，季姑娘配合调查，也可早日还你清白。”

　　季渺之垂眸不语。

　　她不清白。

　　“那你如何得知廖义与人在此交易账本？又是如何……”

　　“魏将军一定要现在审我吗？”季渺之打断她，身子往后缩了缩，咳了两声，“可我还是难受。”

　　魏驰沉默了一阵。

　　想叫望九驾马，又说不出个目的地，他带着季渺之，去哪里好呢？

　　“济世堂，我还没配药。”季渺之忽然道。

　　魏驰看着她羸弱歪倒的身形，默许了。

　　马车晃动着开始行驶。

　　“好，现在不审。”到现在，魏驰心中某处开始隐隐发酸，“我有别的问题问季姑娘。”

　　季渺之抬眼看他。

　　“如若没有变故，你今日午时后，真的会来见我吗？”

　　少年目光灼灼，盯着毁约的心上人索求答案，信纸上滚烫的字句又蹦到季渺之脑中。

　　她道：“会。”

　　魏驰穷追不舍：“见了之后呢？”

　　他在问她的心意。

　　季渺之心思回转，她本无意招惹，偏偏今日行凶又撞上了魏驰，她露出好奇的神色：

　　“我今日杀了人，你亲眼所见。”

　　魏驰微愣，轻轻嗯了一声。

　　“我不温柔，也不善良，一身病，心还黑，魏将军若是但为了我这张脸，那大可不必。”

　　季渺之面色如常地说完，魏驰却一下皱眉：“不是，季姑娘在我心中是最好的。人人都有苦衷，你必定也有，只是，还不肯与我说。”

　　“我心悦你，并非因为别的，只因为是你。”

　　字字铿锵，心意昭昭。

　　这回到季渺之沉默了。

　　少女愣着神不说话，突然马车一晃，她靠不稳险些摔倒，仓忙去扶时露出手腕的一圈青紫。

　　这一晃也把魏驰心中的秤晃倾斜了，他慢慢动作，挪到了季渺之身边。

　　“罢了，是我操之过急。”

　　他伸手扶正季渺之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然后握住她的手腕。

　　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罐药油，倒在手心，往她腕上的青紫涂去。

　　揉搓过的温度烫得灼人。

　　陌生的感觉带来不适，季渺之皱眉欲抽回手，却以失败告终，药油渗入皮肤引起刺麻之感。

　　“擦上三两日便可消了，你是世家之女，在证据板上钉钉之前我不会泄露此事，你肯定也不想叫别人发现。”

　　季渺之一顿，就不动弹了，只是把脸偏向一边，魏驰揉好了这只，又换另一只。

　　他记得自己并没有使多大劲，怎么就青了一片？

　　很快他便知道原因了，姑娘家皮肤娇嫩，他的手粗糙，这一番药油擦下来又红了一大片。

　　他眸色暗了暗，随即瞧见少女纤手虎口处竟有薄茧，下意识问了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季姑娘会武？”

　　擦好了，草药味盈满车厢，季渺之双手热乎乎的，不疼了。

　　她歪头：“我母亲是镇北将军，我会武很奇怪？”

　　“那从前几次……”

　　季渺之脱口而出：“装的。”

　　她现在完全不装了，少了对谁都如法炮制的温和，眉眼之间带着疏离，眨眼间可见狐狸般的狡黠。

　　小白兔，变成了小狐狸。

　　魏驰侧头看着，喉结不自觉地滑了一下。

　　季渺之又缩回角落，她不习惯旁人离她太近，尤其几次三番坏她好事的男人。

　　魏驰察觉到了，突然道：“季姑娘，上次落水，和今日几次……亲密接触，我会对你负责的。”

　　季渺之脑袋偏向一边，不看也能想象到少年是如何认真承诺，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但凡有良心的看到都会感到罪恶。

　　她没有良心，她决定更罪恶。

　　“魏将军的意思是，要娶我？”

　　少女带着一□□惑的声音响起，此时济世堂也到了，马车缓缓停下来。

　　“是。”心突突跳着，他连聘礼都备好了。

　　季渺之掌控之中的病发已经差不多恢复，她坐直身子，转向魏驰，水润的狐狸眼一弯，故作为难：

　　“魏将军想娶我，得问问我未婚夫同不同意呀。”

　　空气仿佛凝结了一瞬。

　　……未婚夫？

　　“你说什么？”

　　好不容易接受了柔弱似水的季姑娘拿刀捅人的事实，魏驰心灵又遭重锤，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少女，希望在她脸上找到戏耍的痕迹。

　　谁知季渺之极为认真道：“我与萧二公子已定下婚约，魏将军请自重。”

　　魏驰脑中轰然炸开，噩梦成真了，美好的期待化为泡影，他亮晶晶的眼睛暗淡下去，愣怔地默了。

　　“廖义通敌叛国，害人无数，我没杀错人，但魏将军要审我，我也不会让你为难，两日后同样的时辰云水间再见，那时绝不失约。”

　　“若两日后魏将军查出的结果仍要给我定罪，我自行去大理寺伏法，承担一切罪责，绝不连累魏将军。”

　　“魏将军这袍子，也待洗净了到时还你。”

　　说完，她将宽大的外袍往身上拢了拢，不顾魏驰的反应，扶着车厢要下马车。

　　衣袖突然被拽住，她手里被塞了个小罐子，是那药油。

　　“……抱歉，是我过分。”

　　不知他道的哪件事的歉，季渺之往回看了一眼，魏驰神情失落，仿佛费劲接受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实，坐在那像一只丢了骨头耷拉耳朵的大狗。

　　望九候在一旁，只见季姑娘独自下来，身上披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外袍，发丝披散，一半用玉兰花簪挽起，快步走进济世堂。

　　马车还停着，主子没有吩咐，望九也没有出声打扰。

　　又过了会，深蓝色小帘掀开，望九凑过去，听到主子压抑发颤的声音：“季姑娘与萧家有婚约，此事你可知？”

　　“属下知。”望九如实回答，又委婉多说一句，“许夫人也知。”

　　魏驰眉头深深皱起：“那为何不告诉我？”

　　全天下都知，只有他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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