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春与未远冬

作者:一只扇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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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洛琳【间幕】(一)



      虽然卡洛琳是在父亲病榻前,临时,甚至说有点强行地拿走了权戒,但是与她想象中不同,她那位古板又端肃的父亲,并没有斥责她、怒骂她。病重的老人躺在床上,用痛苦、无奈,却自豪的目光,注视着女儿。
      那不是对仇敌的憎恶,不是对孩子的失望,而是那种父母脸上才会出现的神情——当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受伤了、吃苦了,或者将要面临这一切了,却又无法阻止时。可这痛心中,又还藏着一丝骄傲。
      这让卡洛琳难得困惑起来。而这对疏离的父女,终于有机会好好说说真心话了。
      我们是以军功晋升的家族。老达德拉说。在不可考的时代里,在第一个姓达德拉的人得到这个姓氏之前,我们的先祖,他只是一个猎户家的孩子。他有六位兄弟姊妹,每一个都学到了作为猎手的看家本领。因此在征伐吞并的年代里,他们七位兄弟姐妹,都参军入伍。他们不识字,也不懂什么远大的未来和理想,只是因为他们箭术高超,想要赚一笔赏金。
      但是有幸看见帝国建立的,只有这一位达德拉先祖。他的兄弟姐妹牺牲于不同的战场。当他得了爵位、得了姓氏,开始学着别人的样子,为自己的后代留下一个标志时,开在百合旁的萱草花,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植物了!他死去的兄弟姐妹,不正是为了守护主君而死吗?皇家的象征正是百合,还有什么比萱草更合适达德拉的名声!这种花朵,不正是以经常开在百合附近,像是火焰一样拱卫着这洁白的百合,而著名吗?还有这火焰一样的颜色——它多像、它多像我兄弟姐妹,为了主君而流尽的鲜血呀!
      但好在,尽管他亲人的血在漫长的战争中流尽,他们效忠的主君,也实现了对他们的所有承诺:喜悦的胜利与丰富的奖赏。那些数不尽的财富,猎户家儿女从未见识过的珠宝锦缎,可以传承的姓氏和爵位,不再有战争的时代……他的儿女,他的后代,再也不用在山林里与野兽搏斗,再也不用担心,会不会因为捕不到猎物,就换不到粮食。他们现在也是高高在上的贵族子弟了,可以穿绫罗,可以吃珍馐,可以坐在先祖打下的基业上,安安稳稳地长久了。
      当然,达德拉还要继续为主君付出自己的武勇。他们要成为君主的护卫,要维护城市的安全,也会被派去捉拿凶恶的盗匪。如果有谁突然发疯,准备挑战国君的权威,他们也需要率领士兵去征伐。可是这样的付出,当然是值得的,当然是应该的,更何况它不再是那么可怖的、连续多年的战争了。他们的身上或许会留下伤疤,但是那不再是轻易要人性命的了。
      可是在这位老伯爵的年代,战争又重新开始了。

      我在十多岁的时候,卡洛琳的父亲说,失去了我的父亲。你的祖父,在先皇后与先皇的决战中身负重伤。在屠杀令下达之后,各地混乱,先皇带着整个王庭在帝国境内巡视,镇压地方,我的父亲,最终牺牲在先皇北上的路途上。
      所以我的长姐,接过了父亲的盔甲,成为了新的达德拉伯爵。
      一位女爵,在帝国的历史上并不稀奇。帝国的绝大多数长女们和长子们一样长大。她们继承来自母亲或父亲的爵位,和男子一样,步入了权力场的厮杀。她们有的在途中倒下,有的为自己和家族带来荣光。
      这位达德拉女爵,原本是胜利者的代表。她胜过了先皇路上遇见的所有敌人。她的箭那么利又那么准,开弓绝不落空。她对战局的把握又是那么出色,仿佛生来就有算无遗策的本领。她有一双黑珍珠一样漆黑,仿佛鹰一样的眼睛。
      无论再长多少岁,她的弟弟怎么都胜不过她。姐姐从出生起就被当做继承人培养,弟弟可以撒娇耍赖不去训练,但是长姐却日日不能在剑术课上缺席。男孩从小遇见什么事情了,回家都不是找父亲,而是找姐姐为自己出头。
      姐姐的骑士们,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大半都暗恋他们的主君。弟弟坐在阳台上替姐姐操心未来的夫婿:这一个看上去漂亮又能干,很适合当一个乖乖的丈夫;这一个稍微不能打了一点,但是又生得英俊,勉强可以当个情人;这一个连情人都不行!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他训练时都会擦粉吗?披风也绣得花里胡哨的,活像一只鹦鹉,肯定平时心思没有放在训练上……
      那些英俊又忠诚的好小伙们,慢慢地遗失在了达德拉女爵所经过的战场上。他们的祖辈就是达德拉的家臣,他们的亲属在达德拉的封地上生活,他们用身体、用生命,回馈了主君的恩德,正如代代达德拉们用鲜血回报君王。
      弟弟渐渐发现,他的姐姐不再笑了。她的面容越来越严肃坚硬,与墙上先辈们画像中的神态愈发接近。达德拉女爵身边自然也出现许多情郎,可是他们绝不是那些沉默高大的骑士。战争为她和她的家族带来了荣耀,可战争也改变了她,在她的身体和心灵上都留下不可消退的伤疤。这位达德拉女爵为自己的幼弟挑选妻子,自己却从未步入一段长久的亲密关系,她更换那些漂亮乖巧的情人,就像更换金杯里的酒水。
      弟弟曾期待动乱早日结束,这样姐姐或许就会考虑留下一位属于她自己的继承人,这孩子只要姓达德拉就可以,无论男女,父亲也不重要。只要是姐姐的孩子就可以。
      可是当风波终于结束的那天,女将军没有死在君主的战场上,而死在了教宗的阴谋下。
      我的姐姐,达德拉女爵,我最后的同胞血亲,死在了教宗对异己的清算之中。洛克教宗偏爱女孩,这不错,可是她的偏爱从来不会留给立场相对的敌人!
      达德拉女爵还没有留下孩子。所以爵位落到了幼弟的肩上。他敬爱的长姐死在教宗的屠刀之下,可是他却要把家产尽数捐献给教廷,才能换来保下性命的承诺。这位临时上任的家主,带着妻女惶惶地离开皇城,前往偏远之地——这是现在唯一还属于达德拉的封地了。他看着自己年幼的女儿,卡洛琳那时已展现出过人的天赋,可是这位无能的父亲,却为卡洛琳的聪慧而痛苦不已。
      他不担忧孩子笨拙,却害怕孩子聪明,又有野心。如果这是一个笨拙的孩子,那么大不了就让她在这偏远的封地上,度过平凡但安全的一生。可是如果这是一个聪明又有野心的孩子,正像他的姐姐,当她知道自己姓氏曾经的辉煌,她怎么会不想要重新挣回这一份荣光?
      卡洛琳,我的卡洛琳,我的女儿,你也要走上我长姐所行的道路吗?
      他还记得卡洛琳出生的时候,那么小的一团,窝在他怀里哭泣。她看上去那么脆弱,任何坚硬的东西似乎都能伤害她。哪怕卡洛琳现在已经长大了一些,她的手指依然还是那么软,他要把撕碎的面包片,放在汤里泡软了,才敢喂给她。我的女儿要经历多少付出和辛苦,才能变成我姐姐那样成熟的战士?卡洛琳怎么能经历那么残酷的磨砺呢?她怎么能去面对那么严酷的风霜呢?纷争现在结束了,可是谁能保证纷争不会再开始?当年幼的女皇长大,她不会想要拿回她先祖们的权力吗?还有那些与教宗合谋的贵族们,他们难道就永远一心吗?
      这些问题引起的波澜是致命的,只要卡洛琳想要重新把达德拉家的名声,写进光辉谱里,她就必须要面对这些致命的选择。他怎么能让卡洛琳去面对这些?他的姐姐,不也死在了谋伐之下吗?
      有时候,这位幼弟,脑海里也会不可控制地滑过幻想:如果当初姐姐没有继承爵位,她是不是就不会死?教宗的屠刀会对准家主和继承人,却从未砍向配偶与孩童。如果当时继承爵位的是我——如果是我,那是不是,也是我来替代姐姐去奔赴死亡?
      因此当妻子时隔几年,再次怀孕后,幸存的幼弟心底生出软弱的期望。
      如果这个孩子,同样是个女孩,那或许卡洛琳注定要去面对权力场上的艰险与荣光。可是如果,如果这个孩子,是一个男孩……那就让这个弟弟,代替他的姐姐,去面对那些危险吧……那就让这个弟弟,成为姐姐的保护者。只要卡洛琳在父亲死去之前,嫁入别的家庭,而不是自迎一位新郎,她就会失去继承爵位的资格,也不用再面对与权力相伴的危险。
      多幸运呀,他的第二个孩子,确实是一个健康的男孩。兰德从小就追在姐姐的身后,那么憧憬姐姐,他一定会用生命保护好她。

      卡洛琳静静地听完了父亲的故事。她有着达德拉家一贯的红发,上挑的眉眼也那么像她的伯母。可是她眼睛的颜色却随了母亲,一双紫玉一样的眼睛,而不是上一代达德拉姐弟的黑瞳。
      我不怀疑您对我的爱。紫瞳的达德拉女爵说,可是父亲,我不是伯母,兰德也不是您。
      而且,我也没有退路。您所幻想的退路,本来就是虚假的。
      嫁人生子,将未来完全寄托在弟弟和丈夫的身上,期望他们能在风波中永远正确,永远不抛弃亲眷,这样的退路,怎么会是真实的呢?
      我要的尊荣,绝不能仅仅通过婚姻来维系。您只是希望我把牺牲和责任全部留给兰德,让他替姐姐去挣这一份荣誉,可是我才是长女,我不会让我的幼弟,替我承担责任。

      ——那会很艰难,很危险,绝不轻松。
      ——可是那才是我自己掌握的人生。

      紫瞳的达德拉女爵,摒弃了一条看上去更轻松的道路,而走上了一条更加艰险的道路。
      在这条无数人都曾走过的路上,在这条无数人曾不得善终的路上,卡洛琳走得轻松又艰难。她已决心要为此付出一切,绝不动摇,因此比起那些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的人要轻松很多。可哪怕下定决心,这也是一条十分艰难的道路。卡洛琳不是天生的阴谋家,她不喜欢和人戴着面具说话,不喜附和那些无聊的笑话,不喜欢装着金鱼的水晶桌,也不喜欢拔出杖剑,把锋利的剑尖刺进“敌人”的身体里。
      她不喜欢这些,可是这又是她必须经历的事情,她不能够停下。一旦她暴露出任何动摇或脆弱的神色,牌桌那些上衣冠整齐的野兽就会撕碎她,把达德拉的最后一点价值也敲骨吸髓。她加入了这场父亲曾尽全力阻止她参与的游戏,要么胜利,要么死亡。
      她也感受到无法缓解的孤独。达德拉女爵认识了许多人,却没有几个能称得上是卡洛琳的朋友。他们因为利益相识,之后自然也有可能因为利益而相争。但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卡洛琳也认识了一些朋友。那是在一场晚宴上,一位女仆因为身体不适,不小心摔了盘子,本来要被主人拖出去鞭笞,但是在场的达德拉女士发话了,于是这位笨拙的女仆,不仅得到了主人的宽恕,还被送给了另一位新的主人。
      这个叫米拉的少女,哪怕被送给了达德拉女爵,她也并无任何不满,甚至开心极了,因为女爵比她原来的家主看上去要宽和许多。卡洛琳身边刚好缺少同龄的女性友人陪伴,因此米拉像是一只叽叽喳喳的小山雀一样,衔着山野里的翠色,参与到年轻女爵的生活中。她帮卡洛琳梳头发,替卡洛琳拿扇子、拿雨伞,身上总是藏着一两块厚实的糕点,只要卡洛琳想要,她就能拿出来。米拉跟在卡洛琳身边,才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她也开始学着做一些女仆职责以外的事情,好比识字,好比算术,卡洛琳承诺她,如果她能学会自己写合同,就让她去商行里从掌柜干起。
      ——真的吗?那样的话,我是不是可以做更多事情了?我是不是可以,更好地帮助您了?
      我想帮助我的主君,我也想帮助我的朋友。

      米拉死在了帮助卡洛琳的路上。卡洛琳不是一位称职的主君,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她没能从厄运下拯救自己的朋友,也不知道米拉死前经历了什么。米拉是被她的同盟者,被艾萨送回来的,神职者请她来认一认尸体。
      “她袖口上有达德拉家的标记。是你们家的人吗?”神官问。
      “是我的一位女仆。刚好轮到她休假,她说要回去看家人。”卡洛琳说。米拉的脸部已经面目全非,她不是靠相貌,而是靠女孩身上破碎的衣服,认出来她是谁的。因为那件衣服,是卡洛琳送给她的。少女只在身上试了一次,就珍惜地收了起来,说这么好看又精致的裙子,一定得留到节日时穿才行。这次她回乡,特意把这条裙子翻出来穿上,想要告诉自己的家人,自己在新的主人那里,也过得很好。
      少女还存着一个想法,那就是说服自己的家人,和自己一起,搬到达德拉伯爵的封地上,女爵一定会待他们更好。虽然领民们不能自己决定搬家,但是卡洛琳爽快地答应了她,毕竟只要女爵和对方领主开口,这只不过是非常简单的一件小事。达德拉女爵宠爱之前送给她的女仆,现在想要把他们一家都接过来而已,这点小事,连人情都算不上。
      “节哀。”艾萨说。
      卡洛琳把白布拉上,遮住了米拉的身体,她震惊于自己此刻的平静,“您在哪里发现的她?”谁杀了她?因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她是卡洛琳·达德拉身边的女仆?
      “是一个意外。”神职者声音里没有半分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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