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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藏春当年被送入戚家时五岁,许多前尘往事早已模糊不清,可哥哥姐姐的容貌她不会忘记。
面具下那张褪去少年稚气,棱角分明的脸,正是夏靖长大后的模样。
“小呓,是我。”
这个名字,藏春已十几年未曾听人唤过,她有好多好多话要说,有很多很多事情想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姐姐呢,她在哪里,她好么?”
夏靖略微低头,思绪被拉回年少时,“当年母亲匆忙为圆圆择了一户远在蜀中的人家。接亲的人到了,她却贪玩不知跑去哪里了。父亲被官差抓走,我便再没了她的音讯,我怀疑她或许跟着父亲一起逃了。”
藏春愕然,曾经朝夕相处的至亲,隔着十几载光阴和生死未卜的离散,竟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陌生与疏离。
“小呓,你可听闻近来成王似有异动?”
藏春在铺子里走动时,确实听过些风声。
“父亲当年,便是追随成王的。”夏靖语气沉重,“他那时不过是汴河纲运一个小小的押船护卫长,却利用职务之便,为成王暗中偷运军械。母亲后来看出成王败局已定,日夜忧惧,怕我们遭株连之祸,才狠心将我们送走。”
他的回忆充满苦涩,“那时我与圆圆都十二岁,已经懂事了,家里天天争吵不休。最后母亲实在无法,只能亲手拆散这个家,再后来父亲便入了狱……”
他深吸一口气,语速加快:“汴京龙蛇混杂,许多话不便再说,我冒险在此等你,只为叮嘱一句:小呓,务必当好你的戚家二小姐。若父亲再败,我们便不会受牵连。我们绝不能辜负母亲当年筹划的一番苦心。日后即便在汴京街头偶遇,也只当不识。”
藏春神情木然地点头。
她还是忍不住关切,“那你呢,这些年…过得好吗?”
夏靖扯了扯嘴角,“说不上好与不好,至少不用再担惊受怕了,你呢?”
“我……也还好。”
“二妹妹!”远处隐约传来戚风堂焦急的呼唤。
夏靖将狰狞的傩戏面具重新覆在脸上,身影已融入河边树影的黑暗之中。
藏春僵立在原地,晚风吹得她衣衫冰凉,方才那短暂的重逢与诀别,快得像一场不真切的幻梦,她短暂地触摸到了血脉的亲情,却被用了更快的速度剥离。
当她失魂落魄地转身,正对上匆匆寻来的戚风堂。她似乎听不见戚风堂关切的询问,只看到他脸上真切的焦急与担忧。
藏春依旧如寻常时一样,挽住他的手臂,“哥哥,我方才看迷了路,幸亏你找来了,不然我真的要丢了呢…”
方才火花最盛时,戚风堂察觉腕上一松,藏春便不见了踪影。他拨开人群寻找,却被一个浑身脏污的小乞丐死死抱住了腿,任他如何呵斥都不肯松手,纠缠了好一阵子。
若非在陵安无冤无仇,他几乎要疑心是有人故意阻挠。
“我方才好像听到有人喊哥哥,是二妹妹吗?”戚风堂环视了一下四周,的确没见到和藏春一般年纪的女子。
藏春垂下眼睑,避开他的视线:“这人声鼎沸,许是哥哥太紧张我,听岔了吧。”
“罢了,火花也看完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客栈罢。”想起方才遍寻藏春不见的惊惶,戚风堂仍心有余悸。夜风一吹,才惊觉脊背已被冷汗浸透。
当夜,藏春再度陷入梦魇。
她刚去戚家时常发高烧,很多事情的记忆也是断断续续。
梦里,她被母亲塞进冰冷高大的佛像底座后,透过缝隙,她见过真正的戚家二小姐。
那是一个与她容貌截然不同,身体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孩。
母亲将沉甸甸的钱袋塞进一个姑子手中,低声说着什么。
从那以后她便再没见过那个女孩。母亲和那个姑子拿着沾着泥土的铁锹,满脸的疲惫向她踱步而来。
藏春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单薄的寝衣紧紧贴在身上。
隔壁的戚风堂听到动静,立刻披衣推门而入。只见藏春蜷缩在床榻一角,脸色苍白,眼神涣散。
戚风堂快步走到床边,在床沿坐下,“做噩梦了?”
“没…没什么,”藏春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只是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
戚风堂清晰地记得,藏春初到戚宅的那几年,也总是这样在深夜里惊醒,口中含糊不清地喊着娘亲。
他习惯性地将她揽入怀中,一下下轻抚着她汗湿的发丝和紧绷的脊背, “都过去了,”他低声安慰,语气笃定,“你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冰冷的洞月庵,再也不会有人抛弃你。”
藏春温顺地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这一次,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低声回应。
“哥哥,我没事了,”她轻轻挣脱他的怀抱,扯出一个笑容,“夜深了,你快回去歇息吧。”
“无妨,我在这陪陪你,去汴京的路途恐不太平,商会那边得来的消息,成王这些年一直蛰伏外邦,如今正纠集兵马卷土重来,沿途恐生乱象,我们明日需快马加鞭,尽早赶到汴京方能安稳些。”
藏春心中犹豫,她还想再见见夏靖,可她的心思如何能让戚风堂知道,只闷闷的点头。
一夜混沌,藏春在天色微明时醒来,手摸到床沿戚风堂坐过的地方,似乎还留着些许温热。
听着楼下院落里已有搬运行李的动静,她强打精神起身,想去看看箱子装得如何。
刚扶着楼梯下到一半,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从旁窜出,撞得她险些跌倒。
四敞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对着那撞了人就跑的小乞丐背影怒喝:“又是你这没规矩的小崽子,昨日缠住大少爷的也是你,真是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
藏春忍着痛,看着那消失在街角的褴褛身影,匆匆折回房。
果然在枕边发现了一小卷粗糙的桑皮纸,上面是夏靖略显潦草的笔迹,寥寥数语,仍是叮嘱她保重自身,莫要寻他,切记身份云云。他已然先行一步回汴京了。
藏春攥紧纸条,心底最后一丝期盼也落了空。夏圆从前总爱说夏靖又闷又倔,不招人喜欢。
藏春此刻不禁想,若昨夜来寻她的人是姐姐该多好,姐姐一定会拉着她说好多好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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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避人耳目,戚风堂选择了更为荒僻的官道小路。
沿途景象触目惊心,流民如蝗,个个面黄肌瘦,每有车马经过,便有人挣扎着跪下,伸出枯槁的手,哀哀乞求一口吃食。
藏春看得心头发紧,恨不能将车上的干粮分给他们,可一旦施舍,便会给戚风堂添上许多的麻烦。
柳先生常说的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从来没有藏春亲眼所见来的更真实。
有些流民饿得连乞讨的力气都没有,瘫在路边奄奄一息。也有些目露凶光,像荒野里饿绿了眼的狼,看到衣着光鲜的车队,便直直扑上来。
家丁和镖师们警惕的目光死死锁在装有珠宝的箱笼上,对扑来的流民毫不留情地推搡驱赶。
藏春的心却始终悬在戚风堂身上。
一个饿得形销骨立的汉子,眼中只剩疯狂,竟直接扑上来撕扯戚风堂的锦缎外袍。
那人狂躁地一甩胳膊,藏春被带得一个趔趄,脚腕重重崴了一下。镖师见状,上前便将那汉子狠狠掼倒在地,拳脚相加。
周围流民眼中一片死寂的麻木,戚风堂心中沉郁,扶住疼得汗涔涔的藏春,对镖师说:“算了…走吧。”
好不容易挨到黄昏,寻了一座还算齐整的县城投宿。
藏春脚踝肿得老高,走路一瘸一拐,戚风堂看得眉头紧锁,他随身带着上好的跌打药油,让四敞打了盆热水来。
戚风堂小心翼翼地卷起藏春的裤脚和罗袜,白皙纤细的脚踝处,一片青紫肿胀,他用温热的手巾敷了片刻,才倒出散发着草药气息的药油,在掌心搓热,力道适中地按揉在伤处。
掌心与肌肤相触的温热和药油渗透的微辣感,让藏春微微瑟缩。
“哥哥,疼……”
“稍微忍一下,一会就好了,今日你不该那样冲上来。”他对她冲动的行为很是不赞同。
“可是我怕哥哥会受伤。”
揉按良久,直到药力化开,戚风堂才收手,他将药油瓶子递给藏春:“一会我让老板娘晚些时候再来帮你揉一次。”
说罢,起身离开,顺手带上了房门,他需要去查看箱笼和安排守夜。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整个客栈陷入沉睡。突然“哐当”连着几声巨响,客栈厚重的大门被一伙人撞开。
紧接着,楼下大堂传来伙计凄厉的惨叫,桌椅被掀翻砸碎的巨响 。
“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否则老子手里的刀可不认人!”粗野的吼叫声伴随着刀剑碰撞的铿锵声随即传来。
这些山匪趁着成王作乱,官府疏于管理之机,到处打家劫舍。
藏春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醒,忍着脚踝剧痛挪到门边,刚想喊人就见眼前的门板被猛地踹了一脚,薄薄的门板震颤。
“里面的人听着!开门!不然老子劈了这门!”门外传来凶神恶煞的咆哮。
门被一脚踹开,藏春腿有些发软,连连后退。
山匪人数太多,戚风堂的人寡不敌众,连连倒下好几个。他顾不得箱里贵重珠宝,连忙过来瞧藏春。
山匪见有人阻拦,凶性大发,雪亮的朴刀寒光一闪,竟调转方向,朝着戚风堂劈过去。
“哥哥小心。”藏春瞬间血色全无。
戚风堂反应极快,侧身急避,但刀锋来得太快太猛,只听“嗤啦”一声裂帛声响,刀刃擦着他的后背划过。
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月白色的中衣,戚风堂闷哼一声。
楼下和走廊其他房间的打斗声、哭喊声,混乱到了极点。
危急时刻,远处终于传来了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和呼喝,官府人马的到来加速了土匪的溃逃。
藏春几乎是扑过去扶住身形微晃的戚风堂。
“没事了…”戚风堂声音沙哑,脸色因失血而苍白,却仍试图安抚她。
混乱稍定,官差开始清理现场,盘问住客。客栈老板哭丧着脸找来了镇上唯一的大夫。
胡子拉碴,满身酒气的大夫不耐烦地瞥了一眼戚风堂的伤口,手法粗鲁地拿起一个粗陶壶,直接将浓烈的白酒往伤口上倒,又将大把灰扑扑的金疮药粉像撒沙子般胡乱盖在伤口上。
若非戚风堂膛剧烈起伏,藏春几乎以为他疼晕过去了。
大夫接着拿起一卷粗糙的棉布绷带,就要往戚风堂背上勒紧,藏春再也忍不住,“您手下轻些可好?”
那满脸横肉的大夫动作一顿,竟将绷带往床边矮凳上一摔,“嫌老子手重?那你们自己来。”说罢,拎起药箱,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藏春那句“对不住”哽在喉头,四敞已气得跳脚:“穷山恶水出刁民,这都什么混账大夫。”
藏春压下心头的愤怒和委屈,“罢了,幸好伤口清洗上药算是完成了,剩下的换药包扎我们自己来便是。”
戚风堂已因失血耗尽力气,脸色苍白如纸,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四敞留下来守夜,盯着那盏油灯,准备随时换药。藏春惊魂方定,回到隔壁房间,却毫无睡意。
楼下客栈大堂仍是一片狼藉,伙计们乒乒乓乓地收拾着破碎的桌椅碗碟,官差嘶哑的盘问声断断续续传来。
从前戚风堂的远行在藏春眼中,不过是“哥哥走了”“哥哥回来了”这样寻常的循环,可今夜的鲜血与混乱,才让她知道他的不易。
藏春本应累极,可躺在塌上却辗转反侧,她终究是放心不下,又悄然回到隔壁房里。
昏暗的光线下,四敞正抱着手臂,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嘴角还挂着晶莹的哈喇子。
藏春轻轻推醒他。
“嗯?二小姐?”四敞惊醒,胡乱抹了一把嘴角。
“去歇着吧,这里我来守着。” 藏春轻声。
“这怎么成。”四敞揉着惺忪睡眼,连连摇头。
“你熬了半宿,眼皮都快粘上了,若哥哥若问起,有我担着。”
四敞实在太疲倦,最终拗不过,一步三晃地被劝走了。门轻轻从外面阖上,嘎吱一声,短暂的隔绝了喧嚣。
这是藏春最喜爱的时候,她不需要拿出温驯的面具应付戚家的众人,也不需要当那个懂事贴心的戚二小姐。
这一方狭窄的天地,只有她和他。
戚风堂静静地睡着,她静静地看他睡着。
默默的看了一会,藏春上前小心翼翼地掀开他身上薄薄的被单,绷带边缘又有新鲜的血迹渗出。
藏春手持油灯,轻手轻脚地解开他背上缠绕的绷带,重新为他上药、包扎,纵使熟练了些,可动作依然带着细微的颤抖,她后怕得紧,若不是那些官兵来的及时……她都不敢去想。
戚风堂是她年幼时全部的倚仗和依靠,至今也是她最重要的人,她从没想到他会流这么多的血,会这么的苍白,会这么的需要人照顾。
六岁那年,他被戚焕打得下不来塌,藏春也只敢蜷缩在一边,甚至戚风堂还主动安慰她。
上次因为贾朵的事,又被戚焕打,他也是先开解她……
劣质的油灯在暗夜里散发着难闻的浓重的胶皮味。
戚风堂的意识在半醒间浮沉,背上的疼痛不禁让他蹙眉,他想要睁开眼睛,身子却如绑了沙袋般沉重。
意识迷糊,感官却清晰,他感受…感受到细软温热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伤处边缘。戚风堂后背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
那双手停顿了一下,却没有离开。
房间里静得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忽然,一个温软的身体极其轻微地贴靠在了他未受伤的脊背一侧。
戚风堂身体猛地一僵,呼吸好像被粘稠的鱼胶糊死,怔忡不已。
胶皮味中夹杂着一缕他用力回避的散发着清香的栀子味儿。
藏春极其亲昵的贴在他的背上,她曾经见过杜姨娘这样小意温柔的对待戚焕,动作尽是无言的爱抚,她闻着戚风堂身上淡淡的血腥气和涩鼻的金创药。
“哥哥,你要快点好起来。”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光明正大的靠近些,比牵手挽胳膊那些亲昵更近……
她见戚风堂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无,更加放心,无比柔软的指尖,轻轻抚上了他紧绷的侧脸轮廓。
他与她生得一点也不像,可为何偏偏是兄妹呢?
如此温柔怜惜的动作,在戚风堂眼里却如一根极细的看不清的丝线,割过四肢,他也说不清楚,只觉得…心乱如麻,蜷在身侧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甚至不敢睁开眼,或许这只是一场梦,一场神志昏迷的梦,一场因为失血过多而造成的…
不知过了多久,背上那温软的身体和清幽的栀子花香才缓缓撤离。
暖意消散,戚风堂却再也无法入眠。
后背的伤口在隐隐作痛,而脸颊被触碰过的地方,却如被火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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