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23
在李家庄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日复一日，平平淡淡地过去。
转眼时令已是深冬，没几天就要到除夕了。农田里没有什么活计好做，姨婆、花石头舅舅和我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家里为迎接新岁清理各种杂物，扫除犄角旮旯里的尘灰和蛛网。
姨婆煮饭的时候，我和花石头舅舅帮忙从柴房里抱来一捆一捆的干树枝，填到灶里，把火烧旺。有时姨婆还吩咐我们从房梁上摘下一些冻得硬梆梆的野兔山鸡，或者一大块不知什么动物的肉，洗剥干净之后就放到锅里去煮。几多天来，我自己也数不清到底吃过多少种动物的肉了。盐巴在北魏是很金贵的东西，姨婆家的炖肉总是做得少油没盐的。渐渐地，我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正常的猪肉、牛肉、羊肉和鸡肉都是什么味道了。
姨婆很不喜欢做针线活儿，她的理由是做针线的时候总得盯着眼前这一点点儿地方看，久而久之眼神就不好了，不仅打猎的时候看不准猎物，而且很可能也看不清危险。倒是花石头舅舅经常拿起针线补补衣服什么的，一副心灵手巧的样子。我反正是近视眼，不在乎眼神好不好，每次都很乐意给花石头舅舅帮忙。
“等再过几年，给他娶个媳妇，就不愁没人做针线了。”姨婆乐呵呵地说。
花石头舅舅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一起住了这些日子，我已经弄明白了，按照当今孝文帝的律例，像花石头舅舅这样家里已经有两个兄长从军，只剩他一个男丁的情况，就可以免除兵役了，这叫做“奉亲”。
“那……花石头舅舅定下亲了吗？”我笑嘻嘻地问姨婆。
“没呢，他还小呢，”姨婆沉吟了片刻，说道，“等过些时候黑石头和白石头回家了，岁数可都不小了，得先给他们张罗媳妇。”
一时间，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了。黑石头和白石头自从离家后就杳无音讯，没人知道他们现在何处，何时回来。事实上，我们都无法确定他们此刻是否还活着。
每逢天气晴好的时候，姨婆就会带上花石头舅舅和我到山里转转。
姨婆的家里养了两匹杂色马，好像都有一些年纪了，毛乱蓬蓬的，眼神倒是很温顺。
她一闲下来就教我怎样骑马，但我一直学得不大好。
“我还以为女人都要侧坐着骑马呢。”我想起从前读过的《飘》，这样说道。
“怎么侧坐？”姨婆不解地问。
我勉强在马上比划给她看。
“这样子倒是挺好看的，可是根本坐不稳啊，”姨婆对这种骑马姿势很不屑一顾，“要是整天这么侧坐在马上，一不小心就会摔断脖子。最要不得的是，这么坐着只能看到一边，看另一边就非常费劲儿，要是上了战场还不立刻就得没了性命？”
我觉得姨婆批评得很对，红着脸闭上了嘴。
我们进山的主要目的是砍柴，姨婆和花石头舅舅也习惯性地带上长矛和弓箭，主要是为了防身，偶尔也顺手打些野味。
“冬天林子里的野物少，”姨婆说，“熊什么的都藏到洞里去过冬了，即使找到也都很瘦。能捕的也就是些山鸡啊、野兔啊什么的。”
山里的空气干净而清冷，我和姨婆共骑一匹马，花石头舅舅带着新打的柴草骑在另一匹马上。马蹄踏在山间遍地的枯枝败叶上，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响，在叶子掉光了的树冠上，很容易就能看见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鸟窝，偶尔有鸟雀被人马声惊起，绕着树梢啾啾鸣叫。
“这是大山雀在叫。”姨婆对我说，“等明年开春之后，大山雀窝里就有鸟蛋了，到时候让你花石头舅舅爬树多掏几只蛋，拿回家煮给你吃。”
我看了一眼和我们骑马并行、身后驮着一大捆柴草的花石头舅舅，心想，细算起来我比他还大了好几岁呢。
我有些惊讶地发觉，相比于妈妈和外婆，我其实更喜欢眼前这位姨婆。
如果回不去桃树街29号，要一直在北魏待下去，那我更愿意和姨婆以及花石头舅舅长住在一起，我有些惆怅地想。
外婆偶尔来看我们，许是因为要过年了，每次都带来不少吃食和衣物用品。我猜测母亲在太师冯府成为正室夫人之后，手中的权力自然大了许多，这样外婆接济起姨婆一家来自然也方便了好些。
闲谈间，我问起妙莲的近况。
“要说这个高菩萨还真是有一手，”外婆絮絮地说，“没过几天就把咱们二小姐脸上身上的伤都治好了，现在竟连一点儿影子都看不出来了。府里上上下下都说，二小姐比从前更美了呢。”
我听了这些，很为妙莲感到高兴。这样一来，如果一切顺利，过不了多久，冯太师就可以对外宣称妙莲病故，然后无声无息地打发她出府嫁人了。最方便的就是嫁与高渠夜，虽然只能为妾，但妙莲想必也是愿意的。菱儿当然也会陪嫁过去，过些时候很可能会成为通房丫鬟吧。那高渠夜虽然只是个医生，不可能为官做宰，但家道殷实，人长得又高大英俊，等过些年，妙莲儿女成行，相夫教子，想来也算是安居乐业，一生无忧了。
然而外婆在腊月二十七再来李家庄时，却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冯太皇太后在腊月二十三夜里薨逝了。不仅如此，太师冯府作为太皇太后的母族，自然是要进宫吊丧的。妙莲此时虽然身份十分尴尬，但作为太皇太后的嫡亲侄女，如果称病不去守孝，万一被人揭发出来，那冯太师一定会被诟病为“大不敬”。据史书记载，北魏每代立皇嗣之前都要“留子去母”，所以细说起来，孝文帝拓跋宏与冯家并无血缘关系，自然不会像冯太皇太后生前那般庇护冯太师一家。
于是，皇帝在太皇太后的灵前遇到了前来吊丧的妙莲。
也许新立的皇后冯清太无趣了吧，皇帝当日便下旨要妙莲回宫。
“可是，冯清已经当上皇后了，妙莲这个前皇后还怎么回宫呢？”我急切地问。
“说得是啊，”外婆拍着大腿叹道，“可太师也不能违背圣意啊，更何况二小姐本就是侍奉过皇上的人，前些日子是因病才出宫回母家休养的，现在皇上说要接她回宫，于情于理也没什么说不通的。”
“那……妙莲就真的回宫去啦？”我问。
“是啊，三日前就回去了。”外婆说，“宫里已经传来消息，说是封了二小姐为左昭仪。”
“什么？那不是原来冯清的位置吗？”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你娘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那冯太师怎么说？”
“太师倒没说什么，当下的皇后和左昭仪都是他的亲生女儿，他还能有什么不满意呢。”
“那菱儿呢？也跟着回宫了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按规矩得有两个婢女随侍，我猜其中应该有菱儿姑娘吧。”
外婆走后，我一个人发呆了很久。姨婆和花石头舅舅知道我担心妈妈和妙莲，小心地不来打搅我。
我默默地看着山村冬日里一片荒芜的景色，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苍凉。
我越发坚信，妙莲上次生病是妈妈与高渠夜串通而为的结果，目的是要改变妙莲的命运。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妙莲最终还是回宫了，回到了那个她不得不明争暗斗且不得善终的地方。
我努力回想自己在平城皇宫时见到的拓跋宏，他和高渠夜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我看不出他对妙莲有多么喜爱。我很固执地认为，他之所以下旨让妙莲回宫，不是因为他有多么想念妙莲，而只是因为冯清太呆板无趣了，不如妙莲这般鲜活生动，明艳宜人。
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妈妈让我离开冯府，住到姨婆家里的深意。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妙莲和菱儿了，她们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如果史书记载无误，那么不久之后，高渠夜也将舍弃安定的生活，不惜假扮太监混入宫中，陪妙莲一同走上这条不归路。
我忽然意识到，高渠夜很可能是真心爱恋妙莲的，因为，作为一个成年人，他不可能不明白此举将会带来怎样的危险。
历史总是喜欢给人贴上善恶忠奸的不同标签。孝文帝拓跋宏迁都洛阳，推行汉化，是千古明君，那么与他对立的幽皇后冯润自然就会被冠以奸恶之名。然而，当我近距离地接触过妙莲之后，却很难认同她是个大奸大恶的女人。事实上，她只是一个不足十五岁的女孩子，在深闺中娇养长大，没读过什么书，也没有多少见识，只是本能地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拓跋宏的宏图大业其实与她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如果在我所来自的时代，妙莲与高渠夜交往还能被当作早恋，挨老师或者家长一顿狠批，可这里是北魏，女子十五岁出嫁是很普遍的现象。我甚至不能责备高渠夜已经有妻有妾，却还去引诱妙莲。毕竟，纳妾在北魏是完全合理合法的，有时候甚至比买几斤肉吃点儿好的更容易一些。
母亲想必早就想明白了这些，所以才一直不肯阻止他们的幽期密约吧。
无奈之余，对涉及此事的每一个人，我的心中都充满了悲悯。
插入书签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