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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鼠十八
大火一连烧了三天三夜,金府那连绵的宅邸烧得只剩下些焦黑的骨架,支棱在东陵的天空底下,像巨兽死后嶙峋的骸骨。烟灰味儿混着皮肉焦糊的腥气,几日不散,粘稠地淤塞在街巷里。乌鸦成群地盘旋,哑着嗓子叫,黑压压的羽翼把本就惨淡的天光遮得更暗了。
重三回到琦良阁时,已看不出人形,身上的衣裳、脸都黑透了,老板调侃他是刚挖了煤回来的熊怪。他笑了笑,金府突然起火,许多人被困火中,火势太大,他请雨也无济于事,只能多次冲入火中把人救出来。
但是,他始终没有发现鬼医。于是在火熄灭后,他去了一趟医馆,杏林生等人早已听说了金府的事,都感到惴惴不安,隐约猜到此事与紫菀脱不了干系。
在火灾当夜,紫菀来过医馆,看了一眼金府送来的三个病人,嘱咐事后如何调养。此外便没有再说什么,带上一个在医馆养伤的道人就走了。
重三便猜想他们一定会去琦良阁找公子青,因此也不着急,和杏林生打探鬼医的事。
杏林生抚着胡须,若有所思,他与鬼医相识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的鬼医与我十年前所见到的鬼医截然不同……倒不是说她外貌变化,只是当年的鬼医,当真是生不医死不医的怪医。
“二十年前,怀州南部爆发一种怪病,当地的医者束手无策,于是向天下医者发出消息,邀请他们一起研制方剂。鬼医也应邀而来,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鬼医。
“她在一个破庙里独自剖开尸体,发现得病的人五脏六腑会长出黑色木棉似的东西,喉咙和鼻子里也存在黑色的粉末。鬼医推测黑色粉末是黑木棉的种子,黑木棉在人的体内成熟以后,通过嘴巴和鼻子出去,传给其他人。鬼医将那种病称为黑木棉病。她认为必须找到黑木棉种子从何而来,知道黑木棉是什么,才能对症下药。
“我们根据蛛丝马迹一路查到一个叫平门里的小镇,那里就是黑木棉最早出现的地方。在平门里,我们遇到一位受伤的仙人,一众大夫中,他独中意对他不理不睬的鬼医。他和鬼医打赌,他能取来世间所有奇药,鬼医却没法做出解开黑木棉病的药。鬼医不服,应下赌约,那位仙人当真天南海北,将鬼医所需的药材找来,而鬼医也在三年内做出冰心丹,化解黑木棉病。后来仙人在平门里做法,超度冤死的亡魂后,邀请鬼医与他一起离开。”
“请问那位仙人姓甚名谁?”
“无人知晓他的名号,只听鬼医称其‘公子青’。”
重三洗净颜面,换了衣裳,出门便看到在外面等着的公子青。他暗暗思忖:这就是杏林生口中所说的“仙人”吗,那他为何只余下一魂一魄,鬼医为他招魂又是何故?
公子青问:“受伤了么?”
重三回过神,摇摇头说:“没有。”
“将你卷进来,你生气么?”
重三道:“我本就不清白。”
事情已告一段落,先前不能说的秘密,现在也可以告诉公子青了。
“小舟公子在发现宜苏大人出入琦良阁,于是使我将慕将军十三年前出征前留给鹤夫人的东西取回,若有机会,将东西转交宜苏大人。”
公子青道:“所以你才会打探金太师的库藏?”
“嗯。”重三道:“慕将军留下的,是金太师贪污军饷,私通诸侯的证据。”
十三年前慕将军将金太师贪污、与敌往来的证据交给鹤夫人,鹤夫人担心会出事,于是瞒着所有人将所有证据藏匿起来,把线索编成歌谣教给儿子小舟。
小舟做孤魂野鬼的那些时日里,终于想清楚鹤夫人的良苦用心,无奈无法离开地缚地,时隔十三年,也不知东西还在不在。于是请重三探一探那些东西的下落。
重三去到小舟所说的地方,时隔十三年,鹤夫人藏匿的东西依然未被人发现,将东西取回后,交还给小舟。事后他通过老板了解到金太师仅东陵便有七处大型房产,大部分是专门用于储藏珍宝、绸缎、皮货。手下有当铺五十座有余、银号三十座、古玩铺二十多家。藏粮一万多石,多处私宅地底藏有金库。但那些应该不是全部。
重三因此暗中调查了各个房产,果然在那些房产下方都有结构复杂的暗库,其危险程度不亚于金府本宅的地下暗库。调查下来,金太师这些年大肆揽财,其规格比慕将军了解到的更庞大。
“后面的事就不是我们可以插手的了,我托师弟将证据送到宜苏大人手上,我想再过些时日,就该有动静了。”
正如重三所料,老板那里很快传来宜苏复位太宰的消息,这位闲散十几年的大臣握了权柄第一道钧令便是公布金太师贪污、通敌的罪证,抄检金太师的产业。
曾经门庭若市的当铺银号被贴上猩红的封条,深宅大院的地窖被强行掘开,堆积如山的粮米、丝绸、皮货,还有那些在地底沉睡多年、黄澄澄白花花的金银,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
然而那些已经与重三和公子青无关了。
天还没亮透,一层青灰色的薄雾低低地笼罩着东陵郊外的官道。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静静地停在路边的老槐树下,重三坐在车辕上,与老板及众妖道别。
老板抬手为他理了理衣袍,说道:“师兄,找到师尊以后,早日回灵清门吧。”
“你也常回去看看,大家都很想念你。”
老板笑了笑,“我知道。师兄,虽说这段时期你又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不过希望再会时,你还是这样。”
“道长,留在琦良阁,我会好好修炼的,等你以后需要灵宠的时候,一定要回来找我。”胡五望着他说。
“多谢。”五鬼由心说道。
“各位,告辞了。”重三略略颔首,扬起手中的马鞭,在空中虚虚一甩,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马儿打了个响鼻,喷出两股白气,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泥土,发出沉闷的“辘辘”声,缓缓驶入前方青灰的晨雾里。
那雾浓得化不开,马车很快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再一眨眼,便彻底消失了,仿佛被那巨大的、沉默的雾气一口吞没。
公子青撩开车帘,清晨的寒气涌进来。他回头看了一眼挤在车厢里的紫菀和疯道人,这两人趁着夜色翻过围墙进入琦良阁,被阁中的妖精们当场抓住,扭送到老板面前。
紫菀嚷嚷着来说是来救公子青的,让老板识趣点把人交出来。疯道人站在一边一声不吭,并且想捂住她的嘴。
老板当反派信手拈来,下令把两人绑住,准备把两人打一顿丢官署去,告他们擅闯琦良阁,让他们狠狠赔钱,要是赔不起,就让他们留在琦良阁干一辈子活。
疯道人灵机一动,解释说公子青有病,紫菀是来给他看病的。老板不知想到什么,答应让他们见公子青。后来便是公子青为他们求情,老板才放过他们。
老板还站在原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想起昨夜最后与重三的对话。
“师兄,你还记得吗,灵清心法戒贪嗔痴欲情。以前,我并未细想为何有这些禁忌,直到我遇见阿琦,看到云想到她,看到水想到她,默念心法时,每一个字,想到的还是她。我的心念太杂,使我修行时走火入魔,是你为我护法,将我救回来的。”
“师姐让我辟谷十几二十年,等我出来,阿琦老态龙钟,我就不会再念着她了。你说,不能强求的事就不要强求,如果我想跟阿琦在一起,就不要放开她的手,强迫自己忘情,反而害了自己。”
“同阿琦在一起的日子明媚温暖,失去她的日子如坠寒冰,我却要在这地狱无望地等待着,师兄,你明白那是什么感受吗?”
“你后悔了吗?”重三问他。
“如果再有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选择与阿琦在一起。可是师兄,做师弟的,希望你永远不要为情所困,永远不要体会到情的苦涩。”
“师兄,东陵的事已经惊动了法门,你该走了。把薛止送回江城,然后去找师尊吧,从此以后,不要再为谁停留,好吗?”
重三没有回答。
老板拢了拢衣袖,指尖冰凉。回到琦良阁,掌柜走上前来,说道:“少当家,有您的信。”
接过来,看到信封上狗爬一样的字,便知道是谁寄来的了。
师弟敬启:
来信已阅,答信中三问。第一门内很好,你要真操心赶紧回来。第二叫师兄出去找师尊没别的原因,只是他最近风头盛过本掌门让本掌门很不开心,让他出去玩还能顺便宣扬本门影响力!第三我也不认识薛止是谁,记得让师兄抄写门规三百遍,诵读三百遍,重点反复诵读戒情戒色戒贪戒嗔一千遍,抄写内容送回来给本掌门检查。另有一页给你,细看细品,莫辜负。
老板翻到最后:一个猪头跃然纸上,旁注灵清掌门天香道人商暮六月廿四思师弟寒英道人严节感有此绘
老板扶额,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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